《黄帝内经》寒邪相关理论问题及其思考
2021-01-04张明丽
张明丽
(南阳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河南 南阳 473061)
《黄帝内经》中有大量关于寒邪致病的理论阐述,是中医病因病机理论之滥觞。明清以降,受温病学说以及气候变暖等因素的影响,学术界普遍对寒邪致病的重要性重视不够。迨至近现代,这种“重热邪,轻寒邪”的病因观,在中医的理论研究和临床实践中有愈演愈烈之势,以至于临床有不少因寒邪引起的疾病,由于受错误病因理论的指导,而误用寒凉药物。近年来,寒邪造成的疾病有逐年增多之势,甚至一些被传统观点认为是热证的传染病也都与寒邪有关。2019年冬爆发的新冠肺炎被仝小林[1]院士定义为寒湿疫。张伯礼[2]院士也指出,寒凉性质的中成药,对新冠肺炎的防治不具有普遍意义。因此,寒邪致病理论应当予以重视,有必要对其进行重新审视,再做评价。
1 寒热病因理论之沿革
《伤寒论》沿袭《素问·热论》中“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的病机理论,创立了六经辨证体系,认为外感病的主要病因是寒邪。在此后的一千多年中,医家大都沿用仲景理论,普遍重视寒邪,用药温热者多而寒凉者少。直到刘完素提出“六气皆从火化”,倡导寒凉疗法之后,寒邪致病学说被过度抑制,以至于寒凉药物大行其道。到了明代,以李中梓、张介宾等为代表的温补学派,大力倡导阳气的重要性,对寒邪伤阳理论进行了深入阐发,使得“重热邪,轻寒邪”的现象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变。明末清初,吴又可、叶天士等温病学派的代表人物,大力推崇外感病中温热邪气的重要性,造成清代以后寒凉药物的运用,由温病拓展至杂病。此后,寒邪致病理论重新被忽视,临床用药普遍偏于寒凉,而且这种流弊一直延续至今。虽然,当代有一批被称为“火神派”的学者,提倡大剂量使用温热药,但因其用药法度与传统用法有较大出入,并没有在学术界达成更加广泛的共识,寒邪致病理论依旧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纵观《内经》以来寒邪致病理论的历史沿革,我们不难发现,在经过反复的取舍与扬弃之后,寒邪在中医病因学说中,正逐渐被忽视,或被边沿化。这不利于充分理解经典理论,妨碍对寒邪致病理论的挖掘利用,有必要作进一步梳理阐发。
2 经典的寒邪致病理论被淡化
《灵枢·邪气藏府病形》曰:“形寒寒饮则伤肺,以其两寒相感,中外皆伤,故气逆而上行。”指出形体受寒,或饮食寒凉均可损伤肺脏,出现气逆上行而咳喘。《素问·咳论》对寒邪引起肺咳的机制,又作了进一步描述,谓:“皮毛者肺之合也。皮毛先受邪气,邪气以从其合也。其寒饮食入胃,从肺脉上至于肺则肺寒,肺寒则外内合邪,因而客之,则为肺咳”。两篇分别从藏象学说和经络学说的角度,阐述了咳嗽与寒邪的密切关系。
从此“形寒寒饮则伤肺”成为肺系诸证经典的病因学说,温肺散寒法治疗咳嗽成为主要的治疗原则。张仲景在《伤寒论》中创立了很多治疗咳喘的方剂,其中虽有麻杏石甘汤、大青龙汤等少数清泻肺热者,但总体上是以温里散寒者居多,大部分止咳平喘剂都是以温热药物为主。这种寒邪致咳,以及从寒论治咳嗽的理论自东汉以降,一直延续了千余年,其间虽有医家对此进行争鸣与补充,但总体上没有太大变化。到了金元时期,受刘河间、朱丹溪等人的影响,止咳诸法中增加了寒凉治法,黄连解毒汤、凉膈散等凉性方药被运用于咳喘,但温肺散寒仍然与寒性方药并存,仍然是肺病辨证论治的主要治法。到了清代,温病学派崛起,叶天士提出“温邪上受首先犯肺”;吴鞠通创银翘散、桑菊饮,使得咳嗽的治疗,从温肺散寒为主,迅速转变为清热泻肺为主。“形寒寒饮则伤肺”这种经典的肺寒致咳病因理论逐渐被淡化,温肺散寒法几乎蜕变为肺病治疗的边缘疗法,这种流弊一直延续至今。
目前,不仅临床医生治疗咳喘时滥用寒凉,而且市场上止咳平喘类中成药也几乎全是寒凉之品,鲜有温肺散寒者。这就直接导致大量因寒而咳的患者无中成药可用,更有不少患者因误用寒凉药而致咳喘加重。
不可否认,受气候变暖、居住环境、饮食结构、生活习惯等的影响,咳嗽因热邪引起者确实比古代有所增多。但同时也应看到,因冷饮、空调等寒邪诱发的咳喘,近年来也有逐年增加之势。受寒而咳,或因寒咳重的现象非常普遍,说明寒邪致咳理论仍然非常符合目前的临床实际。2019年冬在武汉爆发的新冠肺炎,早期很多患者表现为寒证,与《内经》中“形寒寒饮则伤肺”的论述是一致的。因此,重拾《内经》寒邪致咳病因理论,不仅具有一定理论意义,而且还具有较大的实践价值。
3 疑难病症中寒邪病因被忽视
《内经》记载的病证多达300多种,对内外妇儿等临床各科的疑难病症都有论述。《灵枢·水胀》曰:“寒气客于肠外,与卫气相搏,气不得荣,因有所系,癖而内着,恶气乃起,瘜肉乃生。”明确指出息肉、肿瘤等占位性疾病的发生与寒邪有关。《灵枢·百病始生》对寒邪致肿瘤的机制又做了进一步阐述,谓:“积之始生,得寒乃生……胫寒则血脉凝涩,血脉凝涩则寒气上入于肠胃……肠外之汁沫迫聚不得散,日以成积……肠胃之络伤则血溢于肠外,肠外有寒,汁沫与血相搏,则并合凝聚不得散,而积成矣。卒然外中于寒……温气不行,凝血蕴里而不散,津液涩渗,着而不去,而积皆成矣”。指出肿瘤的病因首先是寒邪,其病理机制主要是寒凝血瘀(血脉凝涩)、痰阻(肠外之汁沫迫聚不得散、津液涩渗,着而不去)和痰瘀互结(肠外有寒,汁沫与血相搏)。
现代中医学继承了《内经》中肿瘤与痰瘀有关的认识[3],但对肿瘤与寒有关的观点却逐渐被忽视。近代有学者提出了癌毒病因学说[4-5],部分人认为癌毒即热毒,所以大多选择具有清热解毒作用的中草药治疗肿瘤[6];而且药理研究中,具有抗癌作用的中药也大多性寒凉[7],这就造成了不少肿瘤性疾病,寒性药物运用不当,导致患者脾胃受伤,生活质量反而下降。不能排除确有肿瘤患者存在寒邪郁久化热的现象,但若不加辨证,一味寒凉治之,则与《内经》理论相去甚远。
可见,基于《内经》病因病机理论,肿瘤的治疗在活血、化痰、行气的同时,“温里散寒”似乎应该是不可或缺的治疗原则。反观治疗肿瘤的经典方剂,如桂枝茯苓丸、鳖甲煎丸等,其配伍均有温里散寒药。因此,“部分肿瘤早期与寒邪有关”“肿瘤的治疗要适当配伍温里药”,似应引起同道的重视。《内经》认为,包括肿瘤在内的很多疑难病症,其病因都与寒邪有关,但受温病学派的影响,这种病因观正在被当代中医慢慢丢弃。
4 常见病证中寒邪的阶段性作用被弱化
寒邪作为特定阶段的致病因素,可以形成化热、伤阳、生湿等多种变证,成为很多常见病发病过程中的重要因素。目前中医界大多重视疾病之现状,对其产生的原始病因并不十分重视。寒邪作为很多疾病发病的始动因子,其作用被广泛弱化。
4.1 痈肿始于寒而终于热
《灵枢·痈疽》曰:“寒邪客于经络之中则血泣,血泣则不通,不通则卫气归之,不得复反,故痈肿。寒气化为热,热胜则腐肉,肉腐则为脓。”明确指出“寒凝-血瘀-瘀血化热-热盛肉腐”是痈肿形成的病理机制。基于这一认识,后世医家治疗疮疡基本都会在辨证用药的基础上,加用清热解毒药。到了近现代,寒凉药物的使用尤其普遍,甚至于对化脓性疾病的治疗,基本全是黄连解毒汤、五味消毒饮等。这种治疗手段解决了火热的问题,但却忽视了火热的形成原因。用寒凉药治痈肿,的确可以清热,但却会加重血瘀,有可能造成“血泣则不通”的病理现象更加严重。《素问·生气通天论》与《灵枢·痈疽》观点一致,云:“营气不从,逆于肉理,乃生痈肿”,也认为疮疡与血瘀有关。治疗痈肿由于过用寒凉,导致寒凝血瘀,在病灶局部形成硬结日久不化,这在临床屡见不鲜。
其实治疗痈肿用活血化瘀,乃至用温通之品,是古代疡医常用的治法,只是被当今医者逐渐忽视而已。仙方活命饮被称为“疡门开手攻毒第一方”,其中并没有大量寒凉药物,清热药也仅有银花一味而已,且陈皮、赤芍、当归尾、乳香、没药等,均有温里散寒、活血化瘀的功效,且煎药要“用好酒三碗,煎至一碗半”,也是为了温通经脉、活血化瘀。因此,按照《内经》病因理论,寒药治痈肿是解决了“果”,却忽视了“因”,并不是全面的治疗手段。对痈肿,尤其是对反复发作的慢性痈肿,其治疗应当按照《内经》理论,采取温、通、清三法并行。
4.2 “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
外感发热是临床常见病、多发病,目前临床主要以清热泻火、清热解毒为基本治法,用辛温散寒者甚少,但《内经》认为其初始病因主要是寒邪。《素问·热论》云:“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明确指出受寒可以导致热证这一论断。有学者[8]将其机制归纳为4种:阳郁而热、重寒则热、相争而热、因体而热。张仲景基于《内经》思想,创立了六经辨证,对外感热病的治疗提出了辛温解表、宣肺散寒等基本的治疗原则和方法,其用药也以温热药居多,创立了诸如麻黄汤、桂枝汤等辛温之剂用于治疗发热。在刘完素倡导热病须用寒药以前,发表散寒法治疗外感发热,一直是临床的主流方法。金元以后,受寒引起发热的病因理论逐渐被淡化,但并没有被完全抛弃。即便到了温病学说兴起的明清时期,这一观点也始终存在,一直是中医病因病机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事实上,即使在温病学派内部,也还是有医家对金元以后滥用苦寒之流弊予以质疑,吴鞠通[9]在《温病条辨》中说:“唐宋以来,治温热病者,初用辛温发表,见病不为药衰,则恣用苦寒,大队芩连知柏,愈服愈燥,河间且犯此弊。”作为温病大师的吴鞠通,显然认识到“恣用苦寒”并不能治疗所有热病,所以才勇于指出河间学派之不足。因此,受寒引起发热的病因理论,应当重新引起同道的进一步重视。
可见,至少在痈肿和外感发热这两类常见病的发病初期,寒邪所起的作用并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在近年来的理论研究和临床实践中均被明显弱化。
5 寒邪致病理论的思考
在两千多年前的《内经》时期,寒邪作为致病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备受医者关注。因此,《内经》中很多地方,都用风寒来代指外感病因;讨论外感病因的内容,也几乎必论寒邪。寒邪致病理论一度是中医病因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自金元开始,受寒凉派以及温病学说的影响,寒邪致病一度被大部分医家所忽视。到了近现代,更有部分学者认为,在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当下,寒邪致病主要发生在肢体病和经络病;对于脏腑和气血的病变来说,寒邪引起的病种数量正在逐渐减少,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这种错误的病因观,直接导致了临床医生对一些寒性疾病的治疗,出现原则性错误,影响中医药的治疗效果。
在目前中医药事业蓬勃发展的前提下,我们应当清醒地看到,中医从业人员的中医思维越来越薄弱,辨证论治的能力和水平逐渐下降,用西医的理论指导中药运用的现象屡见不鲜,以至于在中医临床中,出现了很多令人担忧的诸多怪象。如依据理化检查的结果选方用药,将西医的炎症等同于中医的火热,看到炎症就清热解毒,很多疾病表现的是一派寒象,但因为西医的诊断是炎症,医生就大剂量清热解毒,且用药庞杂,不伦不类;有的中医师见到流流行性感冒,不管是风寒还是风热,一概使用板蓝根、大青叶、公英、贯众抗病毒;或者将药理实验的结果作为用药的依据,见到肿瘤就盲目使用半枝莲、山慈菇、夏枯草、龙葵、败酱草等抗癌中药,全然不顾其性味归经……,凡此种种应当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造成上述现象的根本原因有内外两个方面:内因是临床医生自身对中医经典理论的重视不够,没有正确领会中医理论的深刻内涵,以至于对传统中医理论逐渐淡忘;外因是受现代医学的影响,中医师的思维方式逐渐被西医同化,主动放弃了中医理论的指导作用。从事中医教育近30年,对上述现象深感忧虑!长此以往,中医的优势与疗效必将荡然无存。寒邪作为临床常见的致病因素,是多种急慢性疾病的重要病因,但在目前的临床实践中,并没有得到广大临床医生的重视;在中医病因学说中,也没有获得其应有的地位。因此,有必要重新认识经典理论,重新评估寒邪致病的广泛性和重要性。
目前,制冷设备普及带来的医学问题日益增多,甚至在以暑热为主的夏季,由于冰镇饮料、空调冷风引起的寒性疾病也普遍高发;而且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包括肿瘤在内的多种疑难重症都与寒邪有着程度不等的相关性。上述现象应当引起广大同仁的高度重视,对于寒邪在临床病证中的作用,应当进行再认识、再研究。不同于古代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必然会产生新的疑难重症。探索这些疑难重症的防治措施,既是医务工作者现实的难题,也是医学科学的历史使命。深入研究经典理论中的病因学说,对于防治这些疑难重症具有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