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千年
——八个“直过民族”的伟大跨越(报告文学)
2021-01-04孔祥庚彝族
孔祥庚 彝族
一江涌起的春潮
当我提到独龙族,就会想独龙江,那种恰如翡翠一样的江水的意象就出现在我面前。一个民族因为与一条江有了这种亲密的山水关系,就有了自己的风光、文化、高度、厚度和色泽,也就有了这个地方最伟大的人文品质。
我不止一次在图片和电视上看到过那里的各式各样、意味深长的事物,看到过古木、天梯、飞瀑、溜索、神田、栈道……也看到过贝母、黄连、麝香、皮货和黄蜡……一切的一切,在我的想象中都混合着来自江河、高山、气候、太阳、树木、花草和独龙族祖先们最微妙的思想、灵感和气息。我拒绝不了这块土地上那种夺人心魄的自然之光和文化魅力。独龙江由此而成为一个妙不可言的生长着梦境的地方。
因此,我对那里的一切魂牵梦萦,一片神往,天天盼望着有机会前去探访。2002年12月,那时国家已经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了,我获得了一次参加怒江大峡谷交通情况调查的机会,与调研组的同志一道,走遍了整个怒江大峡谷,但竟然找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平地,根本没有建设飞机场的条件,能够争取进入国家层面的建设项目只有公路。当时,调研组也曾计划前往独龙江调研,但就在准备出发的头天晚上,气温突然下降,山风刮得刺骨。我们住在贡山县招待所里,仅有的两台烤火炉都谦让给了年纪大的同志。到了第三天,我们年轻的也冻得招架不住了,再加上大雪封山,调研组只好全部返回昆明。我因此失去了探访独龙江的机会,只有留下遗憾的诗句:
三天行路声鸣耳,
总隔雄鸡一江水。
脚踏白云追太阳,
星星落下霞光起。
从我亲历的这次与独龙江失之交臂的“憾事”来说,“封闭”是独龙族回避不了的“秘史”。从某种意义上说,独龙族的“生存史”的重要篇章就是由独龙江的“封闭”而写成的。我们知道,在中国,独龙江的知名度不算太低。这是不争的事实。但由于那里高山屏蔽,海拔高差极大,交通阻绝,鸟飞不过。一般情况下,每年12月至第二年6月,独龙族同胞都要独居在大雪山的怀抱里,完全与外界隔绝。一直要到第二年 6月“开山”时,才能走出大山和峡谷。若遇特殊年份,山上的冰雪一时难以融化,那就要待到9月积雪化净时,才有机会与外界交往。千百年来,当地老百姓出行靠溜索,走天路,攀悬崖峭壁,不知多少人殒身江底,多少人命断悬崖。
九年过去了,时间已进入2011年,我又迎来了进入独龙江的第二次机会。当时,省里决定我们单位与怒江结为对口帮扶单位,我立即提出前往独龙江的申请,并获得了批准。从昆明到独龙江是960公里的路程,我们整整耗费了三天的时间。一路上,山高路险,壑深流急,车子就是快不起来,总是在峰回路转中缓行。常常一边是大江,一边是绝壁,山峦间云雾飞腾,刹时又化为乌有,天气变化无常。
我清晰地记得,我第一眼看到独龙江的时间是,11月8日下午四点半。那时,我们远远看到独龙江在苍翠的群山中,流淌着晶莹透明得像绿宝石一样的江水,犹如披戴面纱的山野妙龄女郎,隐居在高黎贡山幽深的闺阁里,纺织和装点着民族的家园;犹如威力无比的勇士守护着亘古不变的自然仙境,任劳任怨地耕耘着独具特色的原始岁月。她与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并肩流淌,欢腾在祖国的土地上,而后依依不舍地流过中缅边境线,奔向茫茫沧海。此时,我在车中得诗一首:
翡翠琼浆透彻容,
芳春四季艳香浓。
北来南去尘埃净,
两道神仙育独龙。
当我们慢慢看到村寨时,最醒目的是每一间房子的屋顶上,都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在五星红旗飘扬的独龙江畔,聚居着5000多独龙族群众,耕耘着1997平方公里的沃土,守卫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115公里国境线。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我永远铭记在心。高德荣、马正山身穿民族服装,站在一间五星红旗高高飘扬的房屋门口迎接我们。我们按独龙族的礼节喝了几杯茶,就在高德荣和马正山的带领下,前去察看林下套种的草果、花椒、重楼,以及蜜蜂养殖。那时,高德荣穿着凉鞋,步伐敏捷。马正山年纪轻,行走若飞。我们经过栈道时,他俩介绍说:从这里到缅甸最近,是马帮来往的必经之路,双方边民都很友好。有的地段是人工从峭壁中挖斫出来的,极其狭窄险峻。我看到,栈道下是激流波涛,名贵药材就种植在江岸两边的阔叶林下,得天独厚,犹如是天生地长仙草,沐浴着苍天的灵气,吸收着大地的精华,此乃地道药材矣!返回栈道时,我被他们的辛勤劳作感动了:
翠峦削壁径稀微,
猿怕翻身鸟怕飞。
阵阵铃声荡山谷,
悠悠骡马载云归。
我们跟在他俩身后,沿着江边的丛林,一片一片地看,一直看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到高德荣家里用餐。吃的是牛肉,喝的是家里自制的膝树油炒蜂蛹配制的老酒。蜂蛹香脆,膝树油有一股纯甜的挥发味,与醇厚老酒融合在杯子里,尚未开杯即芳香袭人。不过,高德荣不喝酒,是马正山代劳。马正山刚三十岁出头,是初中毕业全班唯一考取中专的学生,家庭穷得没有学费,全家人东凑西借凑足300元才进了学校。他是独龙族的后起之秀,懂得经济工作。他对我们说:独龙牛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原始森林里,力大无穷。当地只有过年过节或款待贵客时,才可以屠宰独龙牛。屠宰后,放入大锅里熬煮一昼夜,此时肉味十足,汤味鲜美。他劝我多喝一点肉汤。此时,我问高德荣,“大哥!牛肉好吃,为什么不集中力量养殖牛羊,而要种植这么多的药材?”他不加思索地回答:“牛羊的运输成本太高!”
高德荣简单的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立即回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在昆明“99世博会”结束时,蒙古族朋友阿迪雅打电话给我,请求帮助他们找个接收单位,要把从内蒙运来参展的两匹骆驼赠送出去。我奇怪地问他:“为何不运回内蒙去?”老阿笑我外行:“你也不想想,运费比骆驼更贵,咋能运回去?”我敬佩他聪明,就逗他:“你想运虫草到内蒙去吗?”老阿哈哈大笑,风趣地回答:“可惜!昆明的虫草比内蒙的还贵。”
事实上,商家都知道,运输成本是商品交易的砝码,无论是消费环节,还是生产环节,只要是务实者都会运用这个砝码去权衡利弊。独龙族的后起之秀们都是务实者,巧妙地运用了商品交易的砝码。他们饲养的牛羊是自己每天需求的食品,而不是商品;大量生产的重楼等名贵药材,不是食品,而是销往国内外市场的商品。当时,一公斤重楼市场价格是二三百块钱,几乎等于四五十公斤牛肉的价钱。这样一算,是该养牛还的种植药材就明明白白了。可以说,他们的政治经济学是在生存中掌握的,而不是书本上学来的。
高德荣真是个实在人,没有那些客套话,更没有官场盛行的那些个繁琐的形式。饭桌上,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这里没有宾馆酒店,饭在我家里吃,你们晚上住在边防站。如果……,如果可能………,如果可能的话,支持我们建盖一个接待来人的地方!”当时,他说完这几句话,满脸冒汗。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回答:“大哥!实在。我们一定落实。”其实,我与他是同龄人,称他大哥,是因为他的朴实精神让我感动和敬佩。
高德荣家的房屋一面靠大山脚下的公路边,一面遥望独龙江。晚饭后,朗月当空,流水东去。我们按对口帮扶要求办完项目协议手续之后,就坐在朝江面的走廊里,一边喝茶,一边聆听高德荣讲故事。他说:“我们的祖先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靠刻木记事,靠种植、狩猎和采摘野果为生。长期过着刀耕火种的日子,住的是木房或竹房,没有集镇,没有商人,处于以物易物阶段。新中国成立后,党中央十分关心独龙族,老乡长孔志清到北京见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1952年,周恩来总理根据我们民族的意愿,废除了‘俅帕’、‘俅子’、‘曲落’等名称,正式定为独龙族。从此,我们有了固定的水田和旱地,再也不用烧山种地;有了自己的小学、中学。这几年,老百姓不愁吃,也不愁穿,就愁没钱花。盖新房子要钱,修路架桥要钱,送娃娃到大城市上学要钱。”
这番话,却是经济学里的大道理。社会形态可以跨越,商品经济阶段又能否跨越?怎么跨越?所有从原始社会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都面临着如何实现商品经济的跨越?高德荣只用了七个字就提出了这一重大命题——“有吃有穿有钱花”。我抓住这个重大命题,立即追问他:“大哥!你打算如何让独龙江的群众有吃有穿有钱花呢?”
高德荣会心地笑啦,轻松地喝下一口茶说:“我计划争取国家支持,打通独龙江、高黎贡山与毗邻国家的口岸通道,发展生态旅游。让山外的游客来独龙江花钱。”他的三言两语,蕴含着无限的深情和憧憬,也蕴含着几分苦盼和无奈。
马正山对我讲过,高德荣跑州府,上省城,进北京,找有关部门汇报了不知多少次;从当乡长跑到当县领导,从当州领导跑到退休,几十年不停息。每当遇到暴雪毁坏水电路等基础设施和群众受损,他一马当先组织抢险救灾。无论当到正县级领导,还是当副厅级领导,他都坚守在为独龙江群众谋幸福的岗位上,甚至累倒病倒在医院里也念念不忘独龙族的美好梦想。
可以说,为了独龙族的生存,高德荣在艰辛中追求着那个美好的计划,几乎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后来的事实已证明了这一切。
第二天,马正山带我走访了村里的许多农户。老寨子的民居基本坐落在江边,户与户之间也基本相连。村民家里的火塘红得温柔,火苗轻轻地舔舐着古老漆黑的壶底,壶里的茶香味催促着飘逸的烟云,熏烤得屋梁黑黝黝的。几位老人围着火塘正在煮茶,我亲切地向他们问好,他们一句也听不懂。马正山与他们翻译,他们却十分亲热。给我上茶之后,村民们半天不说一句话,有的还羞得遮着脸,有的干脆躲避起来。马正山介绍说:这些老人,一辈子生活在独龙江,没有与外界的人交往过。他们年纪大了,已经干不动外面的活计,做一些火塘边的家务事还很在行。虽然家家都有了新屋子,但是还留念老屋子的火塘。
我在老村口的一个农户家里,见到几位文身的老人,脸部还有蓝色的痕迹,腮部的蓝色条纹色斑较多,比苍老岁月的皱纹更为深凹,犹如原始社会留下的创伤,犹如悲惨的不幸而留下的泪痕。我心里顿时萌发着隐隐的凄凉感。马正山告诉我,文身老人已经很少了。新中国成立后,独龙族的妇女都与各民族一样,享受着平等自由的权利,穿着打扮已经赶上了外界的妇女。
我离开独龙江后,于2014年12月20日托一同走访的王宁同志再进独龙江。他带来一个喜讯:随着国家扶持独龙族发展力度的加大,独龙江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简易公路已建成了柏油公路。而且,穿越高黎贡山“雪线”以下的6.68公里的特长隧道,已全线贯通。这标志着独龙族同胞祖祖辈辈大雪封山半年的历史宣告结束。从那以后,一个刀耕火种的民族,实现了路网畅通,与世界同步。圆了独龙族人民的好梦,也圆了高德荣的梦想。当时,我曾作了一首小诗传给大哥高德荣,深表庆贺:
外邻南亚内居边,
半岁雪封无鸟迁。
一洞开通八方路,
独龙腾达九重天。
我们常常说,若要富,先修路,这是一句大实话,而且是老百姓对国家政策的期盼与赞美。但其实,仅有路也不一定能够富裕。这又是一句大实话。假若运输成本太高,老百姓同样无法脱贫致富奔小康。新一代独龙族的智慧在于,既争取国家输血,又立足于自己的造血功能。后来,我听过高德荣的几次先进事迹报告,都是讲国家支持的多,很少讲增强造血功能的话。这是他的人格魅力决定的,他不会讲自己的奉献。
有一天,马正山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们全乡实现整族脱贫之后,习近平总书记给他们独龙江回信,祝贺独龙江整族脱贫,并鼓励他们说:脱贫只是第一步,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可以说,马正山是新一代独龙族的代表,在独龙族一步跨越千年之际,他由衷地表示:“党和国家把独龙族人民从贫困中解放出来,我们永远不忘总书记的嘱托,努力创造更加美好的明天。”
独龙族脱贫之后的第一步,更加坚实有力。他们有肥沃的土地、独特的气候资源、充裕的劳动力,企业具有资金、技术、人才和市场具有能力,县乡领导能将各种生产力要素整合起来,引导农户发展人无我有的名贵药材。2020年3月20日,马正山在微信里告诉我:独龙江的重楼已经种植到1540亩,草果发展到68690亩,产量达到1250吨,产值1125万元,人均收入2709元。我深表祝贺,倍感欣慰。如果从昆明运送一吨水泥到独龙江,运费远远超过水泥的价格。如果从独龙江运送粮食到昆明销售,运输费用也要超过粮食价格,甚至亏本。在运输成本居高不下的地区,依托自己的独特资源,种植运输成本低、附价值高、市场需求量大的商品,也许是脱贫致富的好办法。如果携带一提包名贵药材到北京,就相当于运送几个列车的货物,这就是质量型发展,也是可持续发展。
如今,美丽的独龙江像一位豆蔻年华的淑女起舞在祖国边陲,上千套崭新的安居房、幸福公寓坐落在清澈的江畔;安全饮水、标准卫生室、学校、公共活动场所、宽带网络样样配套齐全;公路、电路、电视广播线路,路路畅通……草果、重楼、黄精、葛根、羊肚菌成为绿色银行,独龙鸡、独龙牛、独龙蜂成为钱袋子,独特的自然风光也成了游客最迷恋的热点。
人们走在独龙江畔,宛若进入了一片仙境,空气异常清爽,阳光暖融融的,似乎还带有几分新鲜的甜蜜之气。人们也明显地感到,独龙江上下,蕴含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犹如一股涌动的春潮。
“绿色银行”基诺山
“你关注的基诺乡人均纯收入,据当地统计部门统计,2019年基诺乡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16447元。”这是2020年3月6日基诺族朋友发来的短信,看后勾起了我对基诺山漫长的回忆。
基诺山属于热带、亚热带地区,气候温和,雨水丰沛,土地肥沃,植物繁茂。老百姓说:把盐棒头插在地里都能生根发芽。这是他们赖以生存发展的绿色空间。在面积622平方公里的基诺山里,95%都是国家规定退耕的25度以上的坡地,而且国家划定的自然保护区有86215亩,国有森林447758多亩,占全乡面积的一半以上,人均贡献率为53亩。
我第一次探访基诺山的时候,全乡农民人均纯收入才106元,尚处于当时国家规定的贫困人口标准200元以下。那时,他们的头等大事就是想办法吃饱肚子,全乡3万多亩耕地全部种粮食,仍然要受到饥饿的威胁。我第二次探访时,全乡人均纯收入超过了当时国家规定的贫困人口标准530元。大多数农民得益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政策,很快有饭吃,有酒喝,但是没积蓄。不过,很快就出现了一批万元户和林果专业户。这批农户主要依靠新观念、新技术,改变种轮歇地、二荒地的落后方式,提高粮食产量,腾出承包土地种植经济作物。他们像村民家里的火塘一样温暖着大家的心,全乡只用6000多亩耕地种水稻,人均粮食却达到了五六百公斤,腾出了2万多亩耕地种植经济作物。此时,基诺乡开始做起了挣“大钱”的好梦。
基诺乡如果能挣“大钱”,整个基诺族也就富裕了。基诺族是1979年6月被国家确认的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第56个民族,全国基诺族总人口25000人,基诺乡占14600多人。基诺乡的小康梦,就是基诺族追求的好梦。
我最后一次走访基诺乡,是去年的4月10日清晨。车子从景洪市出发,舒坦的柏油路两旁绿树成荫,村寨都隐藏于郁郁葱葱的古树中,大约行走了二三十公里就到达了乡政府所在地。村子坐落在平缓向阳的小山坡上,房屋都是具有民族传统风格的干栏式建筑,屋顶像孔明帽,屋内的梁柱全是优质木材,榫铆结构,不用铁钉胶水,防震力度强。每栋民居都是一楼一底,楼厅十分讲究,设置了客房,卫生间,卧室,会客厅,不过仍然保留着传统的火塘、茶壶、茶具和各种上好的茶叶。与过去相比,真是天壤之别。我先拜访了过去熟悉的胺齐、胺布鲁、先知、李杰等基诺族朋友,而后到40岁左右的胺齐家做客。他告诉我:基诺族乡7个行政村46个自然村,实现了通公路、通电路、通宽带网络、通自来水,家家户户有了新房新车子,人均受教育年限达6.7年,建档立卡户全部脱贫。这主要是靠种植茶叶、砂仁、橡胶等经济作物。
胺齐是基层干部,讲的都是村民想挣大钱的门路,也都是自己份内该做的事情。他从火塘上提起大茶壶,上了一碗老茶敬我。老茶是用栽培古茶树的老叶揉炒后,用茶罐煮得汤浓味香的好茶。喝老茶是基诺族的传统习惯,也是待客的最高礼节。我们一边品茶,一边听他讲基诺山茶叶的故事:
基诺山也称攸乐山,是普洱茶六大茶山之一。早在三国时期就开始种茶。到了清代,已经是规模较大的制茶中心,官府在竜帕寨设立茶叶交易市场,收取茶叶赋税。基诺山至今还有人工栽培型古茶林和野生古茶树。这些年,全乡茶叶种植面积发展到28468亩,年产1400多吨茶叶。人均可支配年收入近万元。
在胺齐的极力推荐下,我又参观了亚诺村2500多亩的古茶园,都是上百年的老茶树,树皮上的苔藓部位还寄生出许多“螃蟹脚”。每年人均茶叶收入七八千元,每户年均收入三四万元。村民把茶树称为摇钱树,干部却称之为茶叶经济。
过去,我探访亚诺村时是冬季,无缘目睹砂仁芳容。这次正是砂仁含苞绽放的时节,砂仁棵子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玉茎翠叶顶部垂挂着素雅洁白的花串,晶莹剔透,香飘袭人,丛丛似琼瑶,片片如翡翠。村干部罗阿英摘下一串砂仁花朵送给我,幽默地说:你闻一闻,今天可以多吃几碗饭!这话有些夸张,不过蕴藏着科学道理。砂仁含龙脑、樟脑等挥发油,可化湿气,性温而归脾,养胃又益肾。这既是一味芳香性的名贵药材,又是食物的高档配料,有广阔的需求市场。罗阿英告诉我:村里种植了5493亩砂仁,村民每年人均收入7000元左右。
如同亚诺村这样的村寨在基诺山不少,都是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依靠科技扶持种植砂仁,走上发展之路的。2019年,全乡已经种植19212亩砂仁,产量达7459公斤,每公斤价格150元左右,形成了独特的砂仁经济。
这时,我又看到一些树干直径三四十公分的大树,在与人同高的树干位置固定着一个小碗,碗里装着乳白色的液体,这就是天然的生橡胶。我问及橡胶的效益情况时,胶农告诉我:这几年,橡胶价格不稳定,一吨干胶片可卖八九千元。不过,也算是好价钱啦。
改革开放以后,基诺山的村民按市场需求,种植了18多万亩橡胶树,进入割胶盛产期的已经有十五六万亩。橡胶属于热带植物,原产于亚马逊河一带。我国引进种植的时间大约一百多年,过去西双版纳的橡胶只有国营农场种植。基诺族农民种植橡胶,形成热带特色经济,也是一种成功的探索。乡长告诉我:每年可以产干胶片8000多吨,产值达7257万元,单项人均收入已经达到5060元,开始形成了橡胶经济。
自古以来,基诺族敬奉大自然,大自然也偏爱基诺族,森林里年年岁岁生长着无尽的菌类、竹笋、木耳、白生等山珍野菜多达二三十种,可食的山果多达一二十种。基诺族的生活与森林融合在一起,做饭菜以就地取材,什么竹筒饭、香茅草烤鸡、芭蕉叶烤肉,随处可见。中国古代圣贤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天人合一,现代人称之为生态经济。无论生态经济,还是砂仁经济、茶叶经济、橡胶经济,都是绿色经济,也是可持续发展经济。他们既为生态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又为自己民族的发展进步和繁荣闯出了成功的路子。这个从原始社会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巧妙地将绿色资源转化为特色经济,而且在经济发展速度和质量上达到了与时代同步的较高水平,这标志着基诺族在跨越社会形态的同时,也跨越了从自然经济到商品经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阶段,创造了人类跨越发展的新途径。这条新途径就是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注入改革开放的动力和科技第一生产力,使植物王国里的世居少数民族从“必然王国”走进了“自由王国”。
当我辞别回首基诺山时,总觉得这座大山就是一个“绿色银行”,为基诺族人民储存着无尽的宝藏。于是,我以诗句赞之:
茶胶翠李互成林,
花草砂仁更赏心。
绿色银行不关闭,
家家存有万千金。
一个民族村里的两种“活化石”
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芒市,是一座美丽的对外开放城市,也是中国面向缅甸等南亚东南亚国家的窗口城市。
我驱车从芒市前往全国唯一的德昂族乡三台山的出冬瓜村,大约30分钟就到达了。出冬瓜村的老寨坐落在茂盛的古树竹木中,犹如珍珠飘洒在郁郁葱葱的林海里。道路似蛛网般交错,步入村里就迷路啦,使人毫无方向感。但见,许多民房仍保留着德昂族传统的四檐出水建筑风格,都是正方形的干栏式竹木构架。每栋房屋都是两层高,一楼一底。几根柚木大圆柱从地面鼎立到屋顶,并以优质木料作横梁。无论是悬挑还是斗拱,全是木质榫铆锁头,没有半颗铁钉子,更没有半点化学胶水。墙壁全是用竹篾片编织成的美丽图案,楼板也是用粗大坚硬的大竹子加工制作的。天然竹木的清香味与屋外吹来的暖风,无不令人舒心愉快。屋顶的形状犹如诸葛亮的帽子,但是已经被青瓦代替了千百年的草帽房顶,无论暴风骤雨,还是天摇地动,都能安居无恙。不过,屋内还保留着原始的火塘。村里的老人李腊拽告诉我:火塘是祖宗留下的火种,是家族兴旺的象征,也是薪火相传的象征。
我认为的确如此!这是一个古老的世居民族在生产生活中创建的家园,创造的历史文化,所以被专家称为德昂族建筑史上的“活化石”。也正因为有了这种“活化石”,小小的出冬瓜村才被国内外游客视为一片“旅游胜地”。
我们一起同行的年轻人石磊,向我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有的地方经济发达、交通便捷,传统文化反而难以独善其身?而且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中逐渐失去特色,甚至被同化异化。经济落后、交通不便的地方,却原汁原味地保留着自己的独特文化。
其实,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既是理论问题,也是实践问题。每个民族在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中创造的独特文化,都具有自己的民族文化基因,而且需要千百年才能形成。出冬瓜村古民居群落的形成也许耗费了千百年的心血和智慧,假如要毁灭它,只需要几台小小的挖机,顷刻之间就让它在地球上消失,而且无法复原。出冬瓜村能够完美无缺地保留民居的特色,又能够吸收现代防御灾害的现代措施,的确不容易。一度时期以来,“撤村并村”,盲从“西化”、“欧化”建筑风格,毁了一些具有民族特色的民间。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保住祖宗的传统,需要担当,需要薄官厚民者为“文”请命。事实的确如此,后来德昂族朋友告诉我:村里有个女共产党员赵腊退,在到处乱拆乱毁传统民居时,她却带领农户保护修缮传统民居,并利用传统民居开办茶艺馆、织锦坊、民俗客栈、餐馆、农家乐、茶农山庄、传统农具展示厅等旅游项目,整合德昂族文化资源,使出冬瓜村一举成为中国第四批传统古村落。“活化石”能够存活,这无疑是一个民族的幸运,也留下了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
一个民族在现代生活中,既需要金钱财富,也需要精神文化,才能够在地球上活得有尊严、有幸福。村干部说,这些年保护、发掘、整理出版了创世史诗《达古达楞格莱标》,被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项目,并且已经成为民族旅游文化的品牌。这是一部创始神话史诗,记载了德昂族是最古老的茶农。德昂族先民从远古时代走来,崇拜原始茶文化,在历史的长河中丰富发展茶文化。
茶,在德昂族的历史进程中具有神力般的作用,在现代生活中也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他们谈婚论嫁,先以茶为见面礼;投亲访友,先以茶馈赠;感谢他人,先以茶答谢;化解各种纠纷,先以茶来道歉……事事与茶相关,时时与茶相伴。山里地里栽种的是茶,村头村尾栽的是茶,房前屋后栽的还是茶,处处都是茶家园,遍地都是茶的世界。男女老少都会采茶、揉茶、炒茶、制茶,家家户户都在谈茶、论茶、经营茶。茶,就是他们的灵魂,是一个民族几千年的灵魂。这部“活化石”般的史诗,极大地推动着德昂族茶文化的发展与进步。
我走进茶庄,里面坐满了品茶听故事的游客。《达古达楞格莱标》史诗的传承人李腊拽,从人类和大地上万物的始祖如何化育世界、繁衍人类的传奇,讲述到德昂族人民对茶树的崇拜,再讲到以奇妙的幻想将茶拟人化。旅客们一边听故事,一边体验着成年礼茶、说媒礼茶、婚礼茶的程序,悠闲地品尝着绿茶、藤子茶、土茶、酸茶的韵味,还有瓜子、水果、小零食。看着这种热情的场面,感到德昂族爱喝茶胜于爱喝酒。喝茶的方式与其他民族略有不同。藏族喝酥油茶,是像城里人喝饮料一样,渴了就喝。白族喝烤茶,是将茶叶放在小砂罐里,用火慢慢地焙烤之后,将烧得滚烫的开水冲进去,喝那股浓烈的香味。佤族是喝苦茶,将茶叶放在大铜壶里,加水之后支在火塘上,慢慢熬煮,直到煮透,透得香气升腾时开饮。无论哪一个民族,凡是产好茶的地方,喝茶都讲究一个喝透!透得浑身冒汗,头脚舒服,轻松自在,才算喝茶!我想,也许是茶来源于自然,喝茶也应该回归自然,爽爽快快地喝出茶的天然味,这才叫境界。
在这原始茶庄里喝茶的方式,不像都市里斯文,但纯朴自然。各种各样茶,都属于当地的大叶茶。无论是生饼熟饼,还是散茶、沱茶、竹筒茶,泡得稍微久一点茶芽就伸张得有手巴掌大,越喝味越醇。喝到口里回甜时,即产生欲罢不能之感。此时,上茶瘾啦!
村长是个具有茶叶文化的高手,热情地推荐我多喝点酸茶,并劝说:酸茶是将刚采摘的新鲜茶叶密封在竹筒里,经过发酵等工序制作而成的,没有半点二次污染的空间。喝酸茶能够生津止渴,健胃消食,还可以清热解渴。来过这里品尝酸茶的游客,都要带一点回去;有的游客许多年之后都在网络上购买酸茶。
我了解到,酸茶的背后有许多故事。现在的台地茶许多地方都能够种植,但是像这里一样种植台地茶地方并不多。目前,人工种植的台地茶,总是容易产生一种小绿叶茶虫,将鲜嫩的茶叶慢慢地啃吃尽,一般的防治措施就是喷洒农药来消灭茶虫,造成化学物质对茶叶的污染,无论在任何工序里都无法消除农药残留物。古树茶价格飙升,就是因为不打农药。德昂族群众为了不用农药,实施最古老的原始办法:“以虫治虫”。在茶园里培养蜘蛛来吃掉茶虫,利用相生相克的原理,维持生态平衡,最终在茶虫、蜘蛛与人的食物链上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共产党员赵腊退,不仅是古村落的保护者,也是复活德昂族酸茶的高手。她向德昂族酸茶制作老师傅刻苦学习技艺出师之后,先自办农家乐,经营土鸡煮酸笋、橄榄撒、老虎姜舂干巴、茶叶菜凉拌、臭菜拌岩姜、压板菜煮排骨、臭笋煮瓜尖等特色菜,后来发展成为国内外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民间采风调查、写毕业论文的基地,成为全州民族餐饮业民风民俗培训中心。每年向村民购买2万多元的土鸡,4万多元的野菜食材,支付务工费3万多元,为村民脱贫致富开辟了门路。她还带领村用自家的古树茶和高价收购村民的新鲜茶叶制作酸茶。2017年,全村制做酸茶300多公斤,收入10余万元;2018年,一公斤酸茶收入300多元,增加村民收入几十万元。目前已经收购村民鲜茶1000多公斤制作酸茶。在酸茶产业的发展中,全乡153个建档立卡贫困户,目前已经全部甩掉贫困户帽子,贫困发生率下降至0%。
德昂族是一个跨国境线而居的民族,也是一个从原始社会末期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在新的社会形态下,政治上翻身做了主人,经济上逐步走上脱贫致富奔小康的道路。当然,一个民族在历史性的跨越发展中,需要文化经济的支撑,没有文化的经济是没有质量的经济,是不可能持续发展的。出冬瓜村德昂族是跨国境线而居的民族。中国境内的德昂族大约2万多人口,主要居住在云南德宏州、保山市、临沧市等地。新中国建立后,德昂族由原始社会末期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实现了社会形态的跨越,在政治上翻身做主人;经济上实行了自然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跨越,逐步走上脱贫致富奔小康的道路;文化上逐步实行了进步繁荣的跨越。一个民族在历史性的跨越发展中,文化需经济的支撑,经济也需要文化的促进,而且没有文化的经济是没有质量的经济,是不可能持续发展的短命经济。出冬瓜村在保护历史文化中发展旅游经济,在发展经济中保护历史文化,让两种“活化石”都“活”得富有生机,“活”出了魅力。
那一天,我有幸见识了两种“活化石”,聆听了几段精美的史诗,很是感动激奋,并习惯性地以诗记下了当时的感受:
茶叶飘飘五谷香,
民歌古老韵悠长。
先人传说后人唱,
唱到茅庐变瓦房。
碧罗雪山一枝花
知子罗,当地少数民族语言为“好地方”。它坐落在碧罗雪山海拔2023米处的山梁上,既是碧江怒族的起源地,也曾是一座繁荣的县城。但现在知子罗已成为怒江之上的一座可以穿越时空的“记忆之城”或“废城”。
我第一次去知子罗时,怒江两岸已经万紫千红,知了鸣唱,身穿短袖衬衣,还是热得浑身冒汗。大峡谷底部的植物生长在海拔六七百米的热土里,最灿烂的是木棉花,飘飘洒洒。花片像丹霞,无论飘洒在田地里,还是碧绿的江水里,都犹如胭脂般红润;花絮像棉花,犹如瑞雪般飞舞着,欲落又不落。
我们穿越过花海,汽车渐渐地费劲了,因为坡陡弯大,路窄坎坷。不过,举目所见却非同一般:万壑幽深,峭壁重叠,流入大江的那些沟岔,像“非”字一样挂在“壁画”中;无数悬河飞瀑,雷鸣回荡,紫烟飘逸,壮哉伟哉!
当我们“爬”到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地方时,映入眼帘的是峰顶的皑皑白雪。怒族朋友说,那不是一般的冰雪,而是千古冰川,现代冰川,还有冰斗、冰蚀湖……冰雪的等高线以下是漫漫的原始森林,也不是一般的树木,而是古老珍稀的名贵植物,也是珍禽怪兽的家园。
进入山寨时,我换上了厚厚的冬衣,同时不忘用小诗记下了当时所见的美景:
登上天梯入白云,
重楼古木共乘荫。
江风火辣山风冷,
一半清秋一半春。
那天中午2点左右,我们来到一个农家饭店午餐。茶室设置在观景台上,端起清香的热茶,坐在背靠碧落雪山的椅子上,俯瞰脚下落差千米的怒江奔腾,犹如浩浩长龙气吞山河;遥望隔江延绵起伏的高黎贡山,横空入云,犹如巨画屏风,挡住了缅甸邻邦的风烟。一泻300多公里的怒江,冲开了碧罗雪山与高黎贡山的拥抱,两座巨大的高山直线距离不到20公里,落差却一两千米。宛如近在咫尺,相望而不得厮守的情侣,永远驻守在地球的东方。
我见过无数的名山,从未见过如此磅礴的气势,如此壮观的风光。什么泰山的尊严,华山的险峻,衡山的独秀,嵩山的灵气,恒山美丽,它都兼而有之。如果真正欲感受大山的雄、奇、险、壮,此乃天下独绝。
著名的知子罗就独立于群峰之间。景色固然是任何地方无法比拟的,但生活在这里的怒族,却要经历种种生存考验。他们的先民为何选择这样的居住地?现在没有一种准确答案,只能根据昔日怒江的地理形势来猜想。当时的交通工具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陆地上的骡马,另一种是江河上的船只、筏子、革囊。可是,在知子罗这样的地方,既是水路的码头,又是陆路的交汇之地,是水陆俱佳的一个货物聚散地。为此,我反复查阅过大量的历史资料,并作了比较分析,怒族的先民选择这里,其主要是看中此地具有雄关要道的战略意义。据元代的《大元混一方舆胜览》记载:“潞江,俗名怒江,出潞蛮”。据此推断,怒族是较早迁居怒江峡谷的民族之一。知子罗是茶马古道上由怒江通往内地的古驿站,也是怒族先民的重镇。辛亥革命以后,为遏制英帝国主义对我国西南边疆的鲸吞蚕食,先后设立碧江、福贡(原叫“康乐”)、贡山三县。当时,怒族仍然处于奴隶社会形态,承受着残酷的阶级剥削和民族压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新中国成立以后,怒族从奴隶社会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翻身做主人。知子罗成为怒江傈僳族自治区政府的所在地,也是碧江县政府的所在地,这里的政治、军事、商贸等方面的作用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国家对怒族等少数民族倍加关怀,给予了特殊的扶持政策,怒江峡谷的交通等基础设施得到逐步改善。1986年,地质专家预测这座险要的城市可能有山体滑坡的隐患,于是将怒江州首府迁到了交通便捷的泸水县六库区。碧江被撤销县制,分别归并泸水和福贡两县。今天的知子罗村就是当年的州府与碧江县城的遗址。
我沿台阶走进三层高的八角阁楼,在第三层的书画古籍里,看到了辛亥革命时滇军将领李根源在此活动的资料,看到了怒族、傈僳族发展的历史……浓厚的历史味道,淳朴的民族情感,顿时让人兴奋。漫步老城的街道,还能看到“文革”时期的“三忠于四无限”,毛主席语录和电影海报,让人产生无限的怀旧心里。原来政府机构的办公地址、学校、医院大部分已经闲置,虽然有不少背包客、摄影爱好者,还有一些农家乐饭店,但是毕竟有些萧条感。这使我思绪萌发:世界上最美丽的峡谷,成为贫困程度最深的大峡谷,也许优势既是劣势,劣势既是优势。它们之间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因为在这个“好地方”,必定蕴含着不同的价值和巨大的财富。
从海拔五六百米的峡谷底到六千多米的雪山峰顶,望天一条线,看地一条沟,山鹰飞不过,猴子也发愁,垦殖系数不足5个百分点。知子罗辖3个自然村,13个村民小组,358户1021人,就有240个建档立卡户716名贫困人口。如此众多的贫困人口,而且在如此艰苦的环境里,能否消除极度贫困,打赢脱贫攻坚战?
最近,我从兰坪县再次前往知子罗。汽车翻过碧罗雪山顶峰时,在海拔4000米左右的冰雪地带,怒族朋友把我叫下车,观赏从冰雪里生长出来的仙草:一枝碧玉婷婷屹立,头顶七片绿叶,绿叶阿护着一朵红花,在白雪与绿叶的映衬中绽放。怒族朋友说,隆冬时节,山里的花草树木都枯萎凋谢了,唯独它从冰雪里冒出来,所以当地人称它为“雪上一枝蒿”。
怒族朋友为我讲起了一个古老的传说:盘古开天地不久,唐古拉山山主被毒蛇妖魔中伤,危在旦夕。碧罗雪山山主与高黎贡山山主闻讯赶去探望,一看腿部红肿,浑身发紫,已经不省人事,昏迷不醒。当时,唐古拉山山主的两个女儿潸然泪下,昭示天下,谁能治愈父亲的病就许嫁给谁。碧罗雪山山主先将随身携带的仙草让唐古拉山山主服下,山主旋即苏醒,但是腿部的红肿还是未消除。此时,高黎贡山山主又将自己带去的仙草用酒涂抹在唐古拉山山主的腿上,结果神奇般的痊愈了。于是,唐古拉山山主就按两个女儿的承诺,将大女儿怒江许配给碧罗雪山,将小女儿澜沧江许配给高黎贡山。两位山主用的仙草,都是碧罗雪山上的“雪上一枝蒿”。后来,两位山主将仙草传给山里居住的老百姓治病,凡是蛇虫毒伤,刀伤枪伤,无名肿痛,屡试屡验。雪上一枝蒿,就是重楼,也叫七叶一枝花。
我们一路所见,星星点点的耕地像图画一样挂在垂直的山坡上,海拔四五千米的地里种植的都是名贵药材。我们来到农户种植药材的地方,首先看到的是重楼,那红得发紫的花朵,却毫不飘逸,而是紧紧地包成一团,安享在六七片碧绿的叶子中央。仔细观察,大约手指粗细而一米左右高的茎秆向上鼎立着绿叶和花朵,根茎深扎在沃土里;又将天地之灵气由花朵和绿叶传送到根茎上。虽然此时还不到花朵盛开的季节,但是那些阳气充足的重楼已经绽放出青春的红颜,装点着古老的怒族山寨。我们看到在丛林下的重楼已经长满了红色的花朵,红得发紫,红得诱人。大家争先恐后地用手机拍照,抢先传送给亲朋好友共享。
当地干部告诉我:一公斤重楼,可以买几百公斤大米的价钱。一般亩产可达1500公斤鲜重楼,每公斤1000元左右,亩产值可达几十万元。不过,重楼生长周期很长,种植成本偏高,投资风险较大,但利润却很丰盛。重楼的身价自古以来都是昂贵的,因为物以稀为贵,比李时珍早一百多年的云南医圣兰茂说过:是疮不是疮,先用重楼解毒汤。此乃外科之至药也。主治一切无名肿毒。著名的云南白药在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曾经挽救过数百万伤病员的生命。其中最主要配方之一就是重楼。
重楼生长的环境,干燥了不行,太湿了也不行,必须在山坡潮湿处或灌木丛林下才能生长。知子罗的气候温润,雨量充沛,云雾笼罩,虽然不适应规模种植高产粮食作物,却最适合重楼生长。怒族朋友说,他们为了利用好高寒山区的气候资源,七八年前,三位共产党员带头试种重楼。其中,李永山与和萍英投资2万余元种植4亩重楼,5年后收入1.2万余元;师遗敏投资1万多元种植1.5亩,已经收入3000余元;村委会主任付加永投资3万元余元种植2亩,尚未出售收益。目前全村有106户农种植重楼84亩。
我欣慰地感到,60年前的州府碧江城旧址,数百年前的茶马古道重镇遗址,被“雪上一枝花”复活啦!当地党委政府实施“一族一策,一族多策,一山多策”,促进26个“直过”民族聚居区脱贫致富。一位怒族朋友告诉我:怒江州已经种植了6400多亩重楼,按全州人口计算人均年收入已经达到1100多元。其中怒族群众种植重楼的最多。 2019年,知子罗全村经济总收入678.79万元,农民人均纯收入6648.3元。203个建档立卡户,因此甩掉了贫困户的帽子。村长说:预计2020年6月30日全村脱贫。
李浩 书法
这是一个奇迹!我发出了一声赞叹。怒族是从原始社会末期或阶级社会初期,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全国大约有3.75万人口,云南有3.4万多人,主要分布在云南省怒江州的泸水、福贡、贡山、兰坪县,以及迪庆州的维西县。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他们告别了居深山、住竹楼、狩猎采集、刀耕火种的历史,生产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怒族聚居的34个建制村,基本实现了通路、通电、通电话和通广播电视,还有文化室和卫生室与怒族博物馆。
“雪上一枝花”的绽放,是怒族人民的幸福,也是脱贫攻坚战役的重大成果。这里的世居少数民族在传统种植的基础上,注入了新的生产方式和现代科技,将地道名贵药材供给云南白药集团等现代企业,使终端产品销往国内外,把生态资源变成钱袋子,由此培育为巨大的生物产业和新的经济支柱。
可以说,碧罗雪山的一枝花,不仅是怒族人民爱戴的鲜花,也是在脱贫攻坚之战中盛开的一朵奇花。
翁丁寨的“蒙太奇”
我们用想象的力量把时间推移到一百多年前,那时的云南被视为“美丽富饶而封闭落后”的地方,尚有原始部落。
但多年以后,特别是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云南的大部分地区已得到了开发,发生了“蒙太奇”一般的变化。我们现在看到的云南边地,无论是盆地、湖畔、山巅、森林和幽谷,还是在路上、村寨和城镇之间,恐怖的“蛮烟瘴雨”已一扫而光,那些“原始之境”已一片光明、开阔、秀美,而且显得更加绚丽多姿。许多山地民族和村寨像一个个古老的童话,被新时代写入了一本更神奇、更迷人的大书之中。
临沧的翁丁寨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这里本是一个原始部落,几乎与世隔绝,佤族人民世世代代在这里春播秋收,敲击通天木鼓,用牛头祭天祭地,在火塘边吃饭喝茶,是人神、鬼魅、彩云、植物、动物、贫穷、苦难、节日、歌舞等等相通相融的一个小世界,是云南这片古老土地上最真实和最虚幻的存在。数千年就这样过去了,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在七十多年前,中国共产党却能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思想和力量改变了他们,让他们成为新中国的“直过”民族之一,也就是让他们直接从原始社会过渡到了社会主义社会,成为一个获得新生的少数民族,这个地方也从此成为新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
我曾经三次去过这个“原始部落”,亲自感受到了它梦幻般的变化和飞越似发展。第一次是1993年12月,我从昆明乘车到临沧,整整颠簸了4天,从临沧到翁丁寨又颠簸了3天。整个过程,艰辛而漫长,那样的速度,那样的情景,已深深铭刻在我的生命记忆里,如同电影中一种“真实”的慢镜头,存在于昆明至一个原始部落之间的公路上,让尘灰滚滚的公路弥漫着一种苍凉、侠义与浪漫的气氛。第二次是2002年12月,我又从昆明乘车到翁丁寨,虽然颠簸了4天,但翁丁寨与省会城市的距离几乎拉近了一半。那时的佤族群众已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但却缺钱花,农副产品又卖不出去,仍然住在茅草房里。不过,马路边的小食店、小商铺的墙壁上,已经贴满了“消灭叉叉房(一种简易房屋)”、“消灭茅草房”的标语口号。
第三次是2018年的中秋节,我从昆明乘飞机一个小时到达沧源机场,再乘汽车一个小时就到达了翁丁寨。这种全新的速度,让我获得了全新的体验与快感。飞机如同一种神来之物,让封闭已久的翁丁寨一步就跨入了“飞翔时代”。
这种幻境一般的感受,将国际都市与原始村寨的空间距离彻底消除了。两地之间都蕴含着一种力量,相互改变着对方。这种“改变”来得很快,几乎是猝然而至。现在,我一直在“苦思冥想”,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种“关系”能像昆明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与一个原始部落之间的关系,更让人感到传奇、复杂、兴奋和不可思议的了。
翁丁寨因此发展起来了,现代文明已经融入原始村寨,街道不但已经硬化,还有排水沟、下水道;茅草房里安装了电视、电话、电灯、网络通讯、自来水,新改造了卫生间,家家户户已过上了现代人的时尚生活。
令人欣喜的是,翁丁寨并没有因为“飞”的速度而迷失方向,这里依然保存着原始村落的风貌,保存着许多“原生态”的故事,真实的历史与神话、传说混合在一起,在不经意之间就为我们制造了一个美不胜收的虚幻世界。同时,那些飘渺云雾,与神话传说、歌谣舞蹈融为一体,为躁动的现实世界烘托出一个飘动诗意的宁静天堂。
至今我清晰记得,第一次到翁丁寨时,一位老人曾告诉我,在四五百年前,佤族首领从遥远的地方走来,看到一片云雾缭绕的土地,走进云雾中,又发现了一股神奇的泉水,冬天温暖而夏天清凉,于是就以泉水为中心,在方圆五六公里的土地上,种下榕树和茶树。待树木成林、百鸟筑巢时,他对部落成员说,树能生长,鸟能做窝,人就能安居乐业。于是,佤族首领率领部落成员在此定居,生息繁衍,并因为这里常年山清水秀、云雾缭绕而取名为翁丁。
那一天,我在村长的带领下,来到当年的神泉边喝过甘泉,环绕着村子观赏过那些四五百年的古树,真是林中有寨,寨中有林,枝叶茂密,曲径幽深。一百多间干栏式茅草房相连毗邻,错落有致。薄层青石与鹅卵石混合,重叠磊砌成庭院,磊砌成围墙和草房的外墙,看上去起伏而坚固。
最让我流连忘返的是那一幢幢干栏式木楼,那是翁丁寨生活中十分优美和永恒的一个部分,是翁丁人用树木、泥土、石头等三种简单的原料,按照自然风景的本质、音乐的节奏、绘画的手法和诗歌的品质,建造起来的经典建筑,非常结实、稳重、温暖而有诗意,它们是我国边疆老百姓的一项伟大发明,具有化石的意义,既可以造就人们的精神理想,又被人们的精神理想点化成现身于世的大美之物。
在这里,我还看到翁丁寨最迷人地理元素——古茶树。由于这里的山和云、云与树、树与人存在着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使整座翁丁寨出现了一股天造地设、云雾缭绕、万物合一的气势,使这一带的天气性格、脾气非常的和谐美妙,使这座茶山从此成了一个吉祥、平安、迷人而又富于想象力的地方。古茶树,也从此长存于人们的视觉和思维之中,构成了翁丁寨历史中最神圣、最现实而又最富有的一部分。那些老树新枝上的叶片,不久之后,被茶农们采摘回去,经过一道道工序,魔术般地变成了褐色的茶叶,继而变成了一叠叠钞票。
我走访过一位百岁茶娘——者金娣,她过去是大财主的女儿。据说,当年有一位牧羊的小伙子天天守候在家门口向她求婚,穷追不舍,三年如一日。老财主问他:“你一个穷小子,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活我家小姐?”牧羊小伙回答:“我家有棵千年古茶树,一年可卖十多个大银元,吃不完用不尽。”老财听了之后,亲自到茶树下一看,果然如此,就欣然同意将女儿嫁给了牧羊小伙。那一天,我亲自见到了这棵具有传奇色彩的古茶树,但牧羊人已不在世,而者金娣却依然坐在那棵古茶树下,慢悠悠地喝茶。
翁丁寨还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寨主”,他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入伍的公安战士,在县公安机关工作过,退伍后回乡当村干部,因为见多识广,心地善良,村民们推举他担任翁丁寨的第六代“寨主”。一当就是几十年。他与我是老朋友,听说我来到了他的“寨子”,一定要邀请我到家里做客。我欣然应邀,依然坐在当年的火塘边,边品茶边叙旧。所不同的是,“老寨主”比过去更精神了,头戴黑色毡帽,身穿白色衬衣,手里仍然端着那杆一米多长的旱烟枪,偶尔猛力抽吸一口,又将烟枪杆靠在白色袜子下的黑皮鞋尖上。“寨主夫人”头裹着金黄色的巾帕,身着淡红色的衣服,鲜红袜子黑皮鞋,与窈窕身材十分相配,而且文雅。我问及他家里的生活情况时,“寨主”笑得很灿烂,找出了他穿军装的照片和新居的照片给我看,然后坐下来慢慢地说:“这几年政策好!老寨子修缮好了,天天有人来旅游参观。有些外地人一住就是几个月,有的来画画,有的来摄影,有的来品茶发呆。村里的房子,他们爱住那家就住那家,愿意给多少住宿费就给多少。所以,家家户户都有点收入啦。”
我真切地感受到,佤族人民热爱故土,依恋大自然赋予的旧家园。他们在“消灭茅草房”、“消灭叉叉房”的过程中,能够保住祖宗建盖400年的村寨,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担当?眼前的事实已证明:翁丁寨在实现了社会形态的跨越之后,不断地努力向经济文化等方面跨越,而且是遵循自然规律的跨越,是尊重科学的跨越。一个古老的村寨如果要补上城市化和工业化发展的课程,只会是竹篮打水;如果要发展现代高科技产业,只会是空中楼阁。目前,来自内外的各种力量,正在迅速改变着这里的一切。
翁丁寨依托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旅游资源,每年人均纯收入达11338元,与国家规定的扶贫标准3750元相比,竟然超出了3倍多,达到云南全省的人均水平。我看见,鲜艳的五星红旗在翁丁寨的新村上空飘扬。柏油路上,汽车、轿车、摩托、拖拉机,来来往往。新村里,有文化室、图书室、卫生室、学校。全村111户人家,人均住房面积达40平米。但这一切变化并没有将历史遗留下来的古村旧屋从地球上全部消除,更没有用挖土机把一个原始古村落全部埋葬,高度发展的现代文明与古朴的原始村寨完全可以在这里共生共存……
我的这种感受太强烈了,一种历史的纵深感和文学的美感迅速从古村寨的各个角落源源不断地弥散出来,像梦境一般地叠落在我记忆里。我甚至想象,再过一百年之后,人们如果来到这里,依然与我现在的感受一样丰富、鲜活和深刻,那时何等的美好和奇妙?我相信翁丁寨的未来一定是这样的!
那一切对于现在的翁丁寨来说,既是它活着的“根”,又是它生长发育过程中不可缺少的元素或养料。当我们在探测它的时候,自有一种温暖的气息和直接的力量打动着我们的心。我伫立在这个当代人心目中逐渐遥远而又极其向往的原始之地,面对着新的发展、新的变化和新气象,感受着它们的存在与人类生存之间的微妙关系,我完全明白了,这其实是一种“蒙太奇”一样的动人画面,是一种最质朴的声音,是一个最本真的民族,是一种最浪漫的生活。我对此坚信不疑,我们该用一种虔诚的态度和敬仰的姿态,好好守护和分享我们美丽地球上最美好的事物,这才是最幸福的人。于是,我为翁丁寨写下了一首小诗:
万古甘泉生素波,
百年老树养天和。
莫夸城市高楼好,
原始风情韵味多。
高黎贡山深处的“济世良方”
三河村地处高黎贡山深处。这里地如其名,因为有三条河,才有这样一个小村子——三河村。它隶属于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泸水市鲁掌镇的一个村民委员会。村里居住的是傈僳族人民,他们的先民按照随畜迁徙的风俗,来到这个温暖的地方定居,或在河边狩猎,或在河边牧畜,或在河边农耕,世世代代与三条河相依为命,生息繁衍。目前,全村居住着374户1341人口,大部分是傈僳族,也有少数汉族、白族、景颇族杂居。各民族亲密无间,有的白族、汉族、傈僳族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
从昆明到怒江州府所在地有583公里的路程,再从州府到三河村虽然只有25公里路,但是汽车行驶太费力了。从海拔800左右的江底,爬进1453米的高黎贡山深处,驾驶技术再好也畏惧三分。山路盘旋,峭壁如削,林寒涧肃,空谷回响,真有“猿鸣三声泪沾裳”之感。
我们所乘坐的汽车穿越到密林深处时,却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打开车窗一看,从森林里渗出来的琼浆玉汁宛如流动的绿宝石,分别汇成三条游龙,环绕着依山就势的山寨。环宇宁静清幽,犹如在云水之间,不冷不热,温暖舒适。未进村寨,我们就先下车适应这里的水土。河水太美啦!明镜一般的透明,可以装蓝天白云,可以透视人的心灵。古人曾经把湖泊或河流比作明镜,“醉里空歌镜湖月”,“镜湖消得一春闲”。在大城市里大概难见到如此清澈的河水。傈僳族朋友像介绍对象一样,给我们介绍河水的流向、名称、每个季节的变换,以及河里的鱼类……从滴水河介绍到弯转河,介绍到古炭河。
其实,云南人知道三河村的大概不多,更不用说外省人了。也许正是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天然屏障,阻碍了傈僳族该有的一些发展机遇。30多年前,有一位省领导经常在大会讲:三河村没有半点商品经济的头脑!村里有头老母猪,养得牙齿犹如象牙一样长,还是舍不得卖。是啊!那时候温饱未济,养猪为过年。如果把老母猪卖了,哪里找钱来卖猪仔?
今天看来,那位省领导的讲话有一定道理,但三河村不卖老母猪也有一定的原因。因为,不能忘记历史,更不能割断历史。据考证,今天的傈僳等民族,在汉晋时期都有昆明族的成分,“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昆明”为彝族语,意思是“全年温暖”的地方。他们冬天跟随着牧畜到温暖的河谷居住,夏天跟随着牧畜到不炎热而温暖的高山居住。傈僳族大约于明朝年间随畜迁徙怒江,可以算最早定居怒江峡谷的民族之一,云南有66.8万人口,主要聚居在怒江的泸水、福贡、贡山、兰坪及迪庆州的维西等市县。新中国成立后,傈僳族直接由原始社会末期或阶级社会初期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翻身做主人,实现了社会形态的跨越,但是生产力水平仍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较低层次。如何解决这个现实问题,实现经济文化的跨越,这是近几十年来傈僳族人民追求的美好愿望,也是党和政府的头等大事。傈僳族人民勤劳勇敢,曾经尝试过“以粮为纲”的大生产,失败了!各部门送粮送物送温暖,效果欠佳!恶劣的生存环境,频繁的自然灾害,落后的基础设施,导致一系列的救助措施难以凑效。
实事求是地说,在与外界隔绝的怒江大峡谷里,虽然不可能发展现代化高科技产业,但是独特的立体气候,独特的地理气象,独特的民族文化,就可以让封闭的怒江大峡谷走向世界。仅以三条河的水土而言,这里适度的光照和林下的腐殖土,恰恰是名贵药材生长的优裕条件。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谓的水土,其实就是气候、地理条件,以及各种生产力要素的总和。如果种植不服水土的农作物,农民流一斗汗水收不到半斗粮。如果种植适宜水土的农作物,流一斗汗水可以收七八斗粮。三河村年均气温摄氏16度,冬天不严寒,夏天不炎热;年均降雨量1342毫米,雨水充沛,湿度大;5万多亩山林,是国家森林乡村,漫山遍野都是腐殖质土。气候、湿度、土壤三大要素得天独厚,是最适宜种植草果的生长环境。我们沿着一段比较狭窄的河岸,走进高大的阔叶林下,一丛丛比我略高的草果树正在争春吐芽。每一丛老杆根部都萌发着三四个新芽,多的有六七个新芽。傈僳族朋友随手扳了一个手拇指大的新芽说,这是五六年的老杆根部萌发的新芽,味道如同青姜,拌酱油辣子吃味道很刺激,最开胃驱寒。新芽的生命力极强,一年内成长为新杆,第二年成为老杆,完成萌发新芽哺育新杆的使命就枯萎了。新杆老杆,年年交替,一代更比一代粗壮。一般两三年挂果,挂果期长达十五六年。草果是半荫生植物,质量和产量都取决于光合作用,阳光照射太强,叶子就会灼枯,阳光不够药力和产量都会受到影响,半庇荫环境最好。每亩年产量也取决于阳光、水土的条件,其条件好地方每亩可以产干草果300公斤左右,差的只有200公斤左右。香气十足的草果,全靠得天独厚的环境。这里生产的草果,以色黄、果大、皮薄、籽多、柄小、味辛辣、气清香而闻名。傈僳族朋友还说,如果是金秋时节来看草果,碧玉般的叶子下透出一串串诱人的红玛瑙,而且整片阔叶林都点缀着胭脂般的色彩。
一丛丛草果新芽,将我的想象力带入到一个民间传说中。据说,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时,孟获屡败屡不服输,是因为占据着自己熟悉的地理气候。他看到蜀军不服水土,已经死伤不少,可能会因此而败退,于是一面与诸葛亮谈条件周旋,一面将蜀军引入滇南瘴气瘟疫地带。孟获岂预料到,民间医生捐赠了一种草药给蜀军服用,蜀军战胜了瘟疫,再次打败孟获。孟获终于诚心归降。这种神奇的草药就是草果。为了弄清故事的真实性,我又查阅了许多医药典籍,的确云南种植草果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草果最早记载于宋朝寇宗奭的《图经衍义本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也有记载,记载得最详细的是明朝时期云南大医圣兰茂的《滇南本草》,里面清晰地记载着:“草果味辛,性温,无毒。宽中理气,消胸膈膨胀,开胃消宿食。”他在著作里多次叙述:草果“今人多用为香料,调剂饮食甚良,又能祛除蛊毒,佩之能远患也”。当时的“今人”至今已五六百年,草果这剂防病养生的灵丹妙药,终于在三河村落户。于是,我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一半阳光一半凉,
新芽总比老芽强。
枯荣岁岁芳菲尽,
化作良医济世方。
这真是一剂生态脱贫的“济世良方”。如今,在三条河的浇灌下,该村经济林果已达8415亩,人均六七亩。我看见,村民们在三河岸边,阔叶林下,甚至半遮荫的岩石下都种上了草果;能够成片而且有夜潮的坡地都种上了名贵药材。村干部向我们介绍:这是草果标准化种植基地,被有关部门正式认证达到有机产品基地标准的5000亩。由林业部门牵头,将350多家农户组成草果专业合作社,并与公司联合管理。这是一种新型的扶贫方法:农户有土地、劳力、充裕的劳动时间;机关干部有组织协调能力;企业有资金、技术、人才、开拓市场的能力。党委政府将各种生产力要素优化组合起来,就释放出1加1大于2的效益。我问村长:大部分收入归农户呢,还是归公司?村长回答:这是国家林业局在我们怒江州搞的第一个示范村,每年收入1100多万元,农民人均纯收入达到了7500多元。我又问村长:农民的粮食怎么办?他会心地笑着说:多数农户觉得买的不好吃,还是自己种粮食。每年人均有粮600多公斤。还喂养着5800头牲口。目前,草果已经成为食品工业和轻化工工业的主要原料,是食药兼用的大宗商品,在国内外市场需求量极大,三河村正在把这独特的生态资源传化为巨大的生产力。
在村委会会议室的墙壁上,有一幅醒目的横幅标语:三棵树两棵草一只鸟。傈僳族朋友说,这是近几年来村民的口头禅,村党支部把它上升为脱贫富民的良方,家家户户都围着这个“总纲”行动起来。目前已经种植泡核桃13500亩,刺笼包树1000亩,花椒500亩,这三棵已经成了摇钱树。两棵草就是草果、重楼。重楼只有200亩左右,但是草果已经种植了12175亩,成了经济支柱。高黎贡山有五百多种鸟,三河村有一百多种。驻村工作队员带领村民在鸟类喜欢栖居地方营造投食、喝水的条件,吸引更多的鸟聚居。一片聚居地,叫一个鸟塘,让摄影爱好者来拍照或游客观赏。目前,已经营造了15个鸟塘。村民负责交通运输、背行旅、送饮食,收点服务费。例如,孙成荣经营半年收入7000多元。观念更新了,遨游蓝天的鸟类也给三河村带来了财富。看了这些奇迹般的事例,我的诗情又发了:
千峰雪彩月娇娆,
两岸木棉花弄潮。
秀野核桃香草果,
一方富有赖勤劳。
过去,我曾经多次到过怒江的少数民族朋友家里,那时耕作粗放,“种一山坡,收一土锅”,是当时生产力低下的真实写照。即使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三合村依然贫困,缺衣少食,许多农民住的是杈杈房、木板房。如今,一粒小小的草果,支撑起来三河村的经济大厦,带动了大部分傈僳族群众经济社会的发展。全村人均收入7699元,89个建档立卡户326名贫困人口脱贫,贫困发生率在1.05%以下。他们不再重蹈“一刀切”的覆辙,而是实施一村一策,或一山多策。在各项民族政策的助推下,新修公路53公里,连接12个自然村的公路全部硬化,有的地段还修了柏油路;教育、科学、文化、医疗条件得到逐步改善,水电路基本畅通,还用上了沼气、太阳能,全村331户危房改造得焕然一新,土坯房变成砖瓦房,平房变成楼房,还有35户住进了豪宅。他们有饭吃,有衣穿,而且人均钱粮收入基本接近全州乃至全省的水平,日子越过越红火。
今天的三条河依然奔腾着,流动着,不舍昼夜。村民依然是勤劳勇敢的少数民族同胞。所不同的是,他们观念变了,不再盲目地跟着别人种什么自己种什么,而是根据自己的水土,能够种什么就种好什么;不盲目地跟着“什么赚钱种什么”,而是遵循自然规律,发挥三河独特的比较优势,不浪费一滴汗水,珍惜每一寸土地。所不同的是生产经营方式变了,过去的农民是一家一户的小生产,无法防御自然灾害,无法抗拒市场风险,而现在是在“有为的政府”助推下,各种生产力要素优化组合的有效生产。一双农夫手,变成了“千手观音”的妙手,这妙手在社会主义新时代,推动着三河村的生产力水平不断进步,他们一举成为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建设的排头兵,成为少数民族特色村寨,成为傈僳族跨越发展的一个缩影。他们在70多年前,一步跨越到社会主义社会,今天又一步跨进社会主义新时代。
附子花开大羊场
我们沿着碧罗雪山的村寨继续探访,发现这里早晚温差较大,日照时间较短。立即找来资料一查看,这里常年气温低,霜期长,年均日照时间只有1400小时左右,几乎少于滇中地区一半。
孟春时节,我前往距离兰坪县70多公里的大羊场村,迎接我们的是村委会主任和朝权,他带着大家步入了一栋木楞房。这种房屋也称木垒子,纯木结构,能防寒御冷,四周用木料重叠成墙,屋顶也用木板遮盖,各户围成一个院落。正房内设火塘,火塘上架有大铁三角,这是家庭议事、会客的场所。火塘边端坐着一位慈祥的老人,名叫和福田。他热情地给我们上茶、递糌粑。在这样的屋子里,我们身上的寒意全消失了。真是有“矛”就有“盾”,劣势与优势就像矛与盾一样,随时都在转换。也许这里民族天生就具有抵抗寒冷的生存智慧。
老人高兴地告诉我们:普米族先民从甘青高原跋山涉水来到兰坪、宁蒗一带,在此定居。从游牧时期到农耕时代,亲历了食不果腹到衣食无忧的新生。老人话不多,说的却是民族的历史和自己的经历。
我在来大羊场村之前,就已知道,生活在这里的普米族其实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直过”民族,他们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直接由封建地主经济或封建领主社会一步跨入社会主义社会,获得了与各民族平等的政治权利,实现了社会形态的跨越,实现了自然经济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跨越。
大羊场村主任和朝权为我们介绍一些情况:全村174户人家722人,种植附子、秦艽、桔梗、红蔓茎等药材成功,每年人均纯收入接近4000元。水、电、路三通,村民看上了电视,用上了手机,骑上了摩托车。建起了新学校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普米族搓蹉传习点。过去,人们曾经将高寒山区与恶劣环境划等号。此时,我对这个等号产生了疑问,在如此恢弘的天地里,简直如同一个巨大的祭坛,一年四季,一天到晚,虽然太阳不太青睐这个地方,但在生长在这里植物与这里的气候和土壤之间,好像有一种神秘的语言在吟诵,再相互召唤,相互启示。于是,我提出到现场看一看药材种植情况的希望。
30岁左右的和东阳是附子种植能手。午饭后,他带我们走过一些草皮山地和灌木丛林之后,看到成块连片的植物,生长在疏松的腐殖质沃土里,形状与青蒿棵相似,长势很好,有的树棵超过了我们的腰部,茎秆顶端开着紫色的花朵,绽放出艳丽的色彩。大家仿佛走进了天然花园,忙着用手机拍照。我却在不停地向种植师傅请教,了解附子的习性,心里的疑惑终于解除了。
附子,又名乌头、附片,喜欢在潮湿的环境中生长,而惧怕积水烂根,最好是降雨量少而有山泉水的地方;喜欢温暖的阳光,却不喜欢高温,十五度左右的气温最适宜;如果温度超过37度其生长就会受到影响;最大特点是耐寒抗寒,能够在零下十度左右的寒冷中度过冬天。每年冬至时节,开始种植附子,第二年夏至时节进入收获期。三四月份正是枝叶茂盛的时节。俗话说“冬至一阳生”,从冬至到夏至是太阳照射最长的期间,附子吸收天地的阳气足,“凡属阳虚阴极之侯,肺肾无热证者,服之有起死回生之殊功”。
中医学家认为,附子可以温经散寒,通达十二经;可以回阳救逆,补火助阳,散寒止痛。有一味著名的中药“四逆汤”,就是以附子、干姜、甘草组合成的方子,专门治疗伤寒少阴病。因此,附子在中医药上具有广泛的运用价值。当然,附子是最有用的药,也是最难用的药。有死于附子的皇亲国戚,有长命百岁于附子的仙翁道人。把它用对了可以起死回生,用错了就命断黄泉。云南高寒山区的气候就像附子一样,如果能够驾驭它,那么就是宝地。
这里流传着一个故事,说的是明朝成化元年腊月,云南杨林县的兰茂到轿子雪山采药,偶遇一位仙翁端坐于雪花纷飞的主峰顶端,童颜鹤发。兰茂立即跪拜请教:徒儿止庵有缘巧遇仙翁,冒昧请教,如此寒冷,焉能岿然不动?仙翁答道:此地有天雄助矣!何来寒冷?徒儿请看后方。兰茂回头一看,果然有一棵草在风雪中摇摆。再回过头来时,仙翁已经不见了。兰茂心中大喜,知晓此乃高人指路,于是即三叩九拜。而后,将仙翁指点的那棵草挖出来一看,原来是独根附子。他将独根附子煨熟服后,果然冬天不惧寒冷,因此他自己取别名:和光道人!兰茂68岁遇仙翁服天雄,多活了12年,80岁寿终。据说云南民间冬季煮附子吃,就是当年兰茂传播下来的养生秘方。
普米族居住的高寒山区,恰恰是附子生长的优裕环境!也许能够将本地区的劣势转变为优势就是后发优势,而且是独特的比较优势:在国内外的大市场里,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特。普米族群众充分发挥了苍天赋予自己的独特优势。
云南是世界上少有的植物天堂,造就了生物种类多样化。虽然附子只是这个天堂里的成员之一,但是它已经给一个民族带来了财富、健康、欢乐和幸福。过去,在这些年均日照不足1500小时的地方种粮食,“春撒一片坡,秋收一背箩”。如今,喜爱冷凉环境的附子,鲜花灿烂,春满普米族山寨。在全世界新冠肺炎肆虐之际,虽然市场流通暂时受到影响,但是一公斤加工好附子的售价是30多元,几乎是10公斤大米的价钱。这与我第一次到大羊场村时的附子价格相比,虽然低了一些,但是无论附子的价格怎么波动,也许都是冷寒山区的经济优势。无论市场怎么变化,附子“起死回生之殊功”不会变。只要附子的药性不变,普米族地区的比较优势就会长存。如果经济学家们打算获取诺贝尔奖,需要一篇关于消灭贫困的论文,那么怒江大峡谷的经济奇迹也许就是一个较好的选题。
夜幕降临之时,大羊场村的男人们吹拉着乐器,妇女们穿着金边衣服,束着羊毛彩腰带,胸前佩戴银链,将熊熊燃烧的篝火围城一个巨大的圆圈,手拉手,跳起了“搓蹉”歌舞。或似“公羊打架”,或似“猎狗撵羊”,或似“猴子纺线”,都是模拟动物的形态起舞,而且不断地变换姿势。参与的人越来越多,舞圈越来越大。这种群众自娱自乐的集体歌舞,各个民族都有,舞步、旋律和表现内容也有不同,有几十种名称:打歌、跳乐、跳笙、跳弦、三跺脚等等,都是一种喜庆的娱乐活动。我隐隐约约听到几句歌词:
一日不打歌,
三日脚难过。
不跳左脚脚板痒,
不跳右脚心发慌……
一阵阵欢歌笑语,让我彻底忘却了这里是高寒山区,却沉浸在普米族群众创造的奇迹里。普米族朋友也邀请我唱首歌,我声调唱得不准,只好以小诗馈赠这块宝地:
游牧三江定此乡,
吉祥神秘火升塘。
搓蹉月亮搓云彩,
搓得彩虹千里长。
“倚天”赖有户撒刀
瑞士军工刀,曾经是风靡全球的珍品。我到过瑞士,但是并没有购买瑞士的刀具。这不是瑞士的刀具不好,而是因为我曾经到过户撒,与那里的刀匠项老赛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曾亲自为我表演过户撒刀的硬功夫,如同一种神奇“刀舞”。比如,项老赛一刀切断毛巾50块,一刀划破48瓶矿泉水等等。这种硬功夫与古代传说中的“吹毛立断”的神剑和“削铁如泥”宝刀相比,更加神奇,令人惊叹。
我们驱车从龙川县城前往户撒阿昌族乡的撒腊村,公路沿线都是户撒刀的广告,街道两旁都有销售户撒刀的店铺,半径十多公里的腊撒村,家家户户都在加工刀具。
我们走进一间炉火通红的锻造车间,一位姓项的穿蓝色对襟衣男子汉,白色包头的香穗垂在他的脑后,左手用钢钳夹紧刀胚条申入炉火中,右手握着另一把钢钳翻看火候。项师傅的助手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挥舞着一柄巨大的铁锤,小锤敲到哪里,大锤就砸在那里,配合默契,边烧边锻。
项师傅见我们对他的手艺有兴趣,就快速完成工序,夹出红宝石般的刀胚条往大石缸的水里一淬,顺手交给徒弟,并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耽误了你们的时间。刀具蘸水有一定的火候、时间、水色。如果过了火候,就会影响刀刃的锋利与韧性。然后,他指着大石缸边的水井说:这口井是祖宗留下的,井里的水质与其他的水不一样。过去人们认为户撒刀揉能半圆、利能削铁,主要是工艺,其实水的因素也很重要。所以这口井的水淬出来的刀刃锋利、坚韧、耐用,即可削铁,又能断发。然后,他一边带我们看他的工作室,参观展览馆,一边详细地介绍情况。
在我的记忆中,腊撒的井水与祖传的精湛工艺是制作上层户撒刀的关键要素,这也是项老赛的观点。也就是说,淬沏户撒刀的井水就像酿制茅台酒的赤水,都是独特生产要素;祖传的精湛工艺就像魔术师的技艺,需要在实践中不断地提档升级,独特生产要素的价值才能随之增加附加值。只有落后的技术,没有落后的产业。有些依托独特要素的产业之所以衰败,也许就是不明白阿昌族已经明白的道理。户撒刀的工匠们深知运用金饭碗的道理,世世代代都在创新提高户撒刀的工艺,从生产弯弓大雕等兵器,转向锄头、镰刀、斧头等生产工具,再发展为菜刀、剪刀、刮胡刀等生活用具,甚至生产收藏家需要的上层精品。我曾在德宏看到一把重2.3吨的户撒刀,80公分宽, 6米多长,是用浇钢、软铁、不锈钢等特殊材料精心制作的,已经吸收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户撒刀千百年来锋利无比,深受各民族所喜爱,从邻近的景颇族、傈僳族、傣族等地区,逐渐销往青藏高原和缅甸等东南亚国家。
我顺手提起一把三尺长刀问道:项师傅!这把刀算得是上乘之作吗?他开心地笑啦,右手接过长刀,左手抓起几条毛巾,昂首阔步的走到展览馆大门外的宽敞处,将那几条毛巾抛向空中,一个健步腾起,挥刀如风。但见,云飞雾撒,雪花飘落,毛巾已经变成了满地鲜花。真令人大开眼界。
我问:项大师!是因为您的武功高深,还是户撒刀锋利?项师傅笑着回答:邀请您亲自尝试一下就明白啦!
项师傅一手将刀递给我,一手拿三条毛巾给我。我模仿他原来动作先抛起毛巾,后上步挥刀,那毛巾果然变成碎片。神啦!如果在冷兵器时代,谁能抵挡户撒刀。可惜我无缘在小说里看到项老赛似的主人公,更没有看到割云断雾的神刀。文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什么时候能让户撒刀“高于生活”。那个时候,我诗情难尽,写下了当时的感悟:
古树新枝遮宇穹,
雨林深处密无风。
割云断雾开天眼,
一代神功百代通。
阿昌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文字。唐代阿昌族的先民称为“寻传蛮”,明代以后称为“峨昌”“莪昌”“娥昌”“萼昌”等,主要集居在德宏州的陇川、梁河县、盈江、芒市,保山市的腾冲,大理州的云龙等市县。他们的部分先民是明朝洪武年间,随沐英的工兵部队屯田于户撒的。尔后,入乡随俗,男婚女嫁,逐渐融合演变为阿昌族。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阿昌族实现了社会形态的跨越,由封建领主社会,或封建地主经济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改革开放又使他们实现了从自然经济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跨越。
2020年春节期间,阿昌族朋友告诉我,户撒乡年均生产销售了4万多件各类刀具,年均收入4000多万元,从业人员高达3000多人,几乎占全国阿昌族3.9万多人口的一成。如果一个从业人员带动2人脱贫,那么就是带动了12000多人脱贫,占整个民族的比例不小!腊撒村的人均收入,已经超过万元,实现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看着阿昌族经济实力增长,使我欣慰地联系到辛弃疾的名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辛弃疾出生于中原沦陷的南宋时期,当时的统治者不顾“西北浮云”与“中原膏血”,却沉浸于“西湖歌舞”与“百年酣醉”之中。辛弃疾青年时参加耿京起义,孤身闯入叛军中取下叛徒将领首级,屡屡上奏收复中原的策略却屡遭贬谪,命运多舛,壮志难酬。退隐山居时,仍然期盼有一把倚天长剑,实现收复中原的梦想,但终于落空。此时,我看到的户撒刀,不再是一般的工具,而是一个民族的希望,一个民族的精神。在历史上,这种看来不起眼的户撒刀,曾经为守卫祖国的南大门披荆斩棘,抵抗过来犯的英国侵略者,斩杀过从缅甸入侵的日本鬼子,支撑起了一个民族的脊梁。
阿昌族千百年来期盼着脱贫致富,终于在新时代靠一把户撒刀,甩掉了贫困帽子,实现了生产力水平的跨越。从这个意义上看,户撒刀就是阿昌族脱贫致富的“倚天长剑”。
现在,户撒刀的发展带动了木匠、石匠、银匠、酿酒、纺织、缝纫、印染等行业发展。一把看来不起眼的生活刀具,其实为创造一个民族的文化做出了贡献。户撒刀已经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一个民族的文明进步需要领头人。项老赛就是阿昌族的带头人。他于1961年出生在龙川县户撒乡的铁匠世家里,烤着铁匠房的炉火看书,拉着火炉的风箱作游戏,12岁挥锤打铁,16岁出师带徒弟,30岁名气大振。他在父亲的精心指导下,学习制作刀刃、刀鞘、刀柄以及造型、雕饰、花纹等方面技艺,而且对户撒刀的制作进行全程研究,既继承了传统锻造工艺,又吸收国内外先进工艺。如今,项老赛已经成为户撒刀唯一的国家级传承人,现有徒弟三四百人。腊撒村只有130多人,项老赛就向外地招收弟子,促使户撒刀从原材料进货,到刀刃、刀鞘、刀柄的设计制作,再到花纹装饰以及销售网络都实行专业化协作分工。“项老赛”三个字已经注册为户撒刀的商标,已经成为阿昌族的品牌。户撒刀产业的发展,技术专业人才的兴旺,既是党和国家对特有少数民族关心支持的成果,也是阿昌族人民忠实贯彻党和国家政策的成果。
在阿昌族的各个村里,如今建盖起了学校、卫生室、文化室及文化广场,还有健身场所。农民的新居宽敞明亮,家家有彩电,人人有手机。一条条柏油路通往家家户户,老百姓告别了肩挑背扛的苦役,骑着摩托车在田间地头劳作,开着拖拉机收获自己的劳动果实。每到春节、泼水节、开门节、端午节、火把节、中秋节,人们都会穿上节日的盛装,载歌载舞,脸上洋溢着写不尽的喜悦。他们歌唱阿昌族实现了一个跨越连着一个更高层次的跨越,他们像水里的鱼儿一样活着,像阳光中的树木一样生长着。这种体验,既深厚又时尚,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近,既神奇又美妙。为此,他们感到无比的快乐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