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中篇小说)
2021-01-04尹马
尹马
1
文天娇问我:你发的那条短信是什么意思?
什么短信?我不清楚。我没有给她发过短信,我甚至可以向所有人保证,近三个月来,我从未给任何人发过短信。短信这玩意儿,不能随便发,整不好容易给人留下话柄,容易惹事,容易让自己烦恼。我已经够烦恼的了,这个时候要是再给一个女人发短信,说不定会“黄袍”加身。可是,文天娇偏要说我给她发过一条短信,偏要我解释那条短信是什么意思。我拗不过她,便问,你收到的那条短信,写的是什么?
“祝你天天有个好心情。”文天娇说。
“那更不是我发的了。”我对她说,我不可能发这样的短信,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什么意思?”她提高嗓门,“你是说,你不希望我天天有个好心情?”
这样的对话容易让一个本就满身烦恼的人迅速陷入巨大的沮丧之中。我肯定是无话了,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牙齿不由磨得咯咯咯响。那头接着说,“你不愿我好,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我是你的贫困户。”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肯定希望你好,希望你赶紧发家致富,迅速摘掉贫困户的帽子。但是,我真的没有给你发过什么短信。”
文天娇说:“那不一样吗?既然这条短信不是你发的,就说明你不想帮我,说明你压根就不想让我脱贫。”
挂了电话,我立即拦了一辆出租车,去我扶贫的那个村子。四十分钟后,我到了文天娇的家门口。文天娇坐在檐坎上的一条板凳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眼睛定定地看着显示屏。我说,把你的短信给我看看,说不定我能帮你把那个发短信的人揪出来。她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目光收回去,嘴里说:“有什么用呢?”
“既然你不在意,就别管它,兴许是谁发错号码了,原本他是想发给另一个人。”
文天娇的两只眼睛突然炯炯有神起来,看了我半晌,说:“原来真是你发的,是你发错了号码。”
“真不是我发的,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不是这个。”
“你都承认是你发错号码了嘛。”文天娇说,“对了,你可能是想发给王必蓝,或者小九妹,但一不小心,就发到我手机里来了。”
“我亲自来你家,不是听你胡扯这些。短信的事,先放到一边去,咱们商量一下正事。”我说。
“你以为短信就是小事?”她的语气很不友好。
“那你先说说你的想法。”我尽量压低声音,让语气显得更加温和。
“我得先弄清楚这条短信是什么意思。”文天娇摆好阵势,“首先,我有没有一个好心情,关谁什么事?你说我天天有一个好心情,我就能天天有一个好心情吗?还有就是,我一个女人家,你给我发这样的短信,还顾不顾我的面子了?还有就是,我的老公虽然丢了,也用不着你来操心我的心情,还有就是……”她好像暂时没有想好下一句该怎么说,所以就停住了,从板凳上站起来,使右脚往后将板凳踢翻在地,走到院坝里,拉开鸡笼的门,恶狠狠地对里面仅剩的两只母鸡说:“叫叫叫,咯咯咯吵死人,有本事你给我生出一捆钞票出来。”
文天娇的丈夫是五年前丢的。说是丢,是她自己的说法。据村民小组长穆兴海说,文天娇的丈夫之前是一个小老板,早年一直带着文天娇在浙江永康的工地上揽工程,挣了不少钱。挣了钱的文天娇丈夫,回家把旧房拆了,修了三个进出的两层水泥房,个人出钱硬化了从村主路到他家的连户路,还在山上的包产地里打了水井,把水管埋到自家的院坝。房子修好了,文天娇的丈夫对文天娇说,眼下正是孩子们读书的关键时期,你在家里好好管管他们,也照顾老人,挣钱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文天娇也就没有随丈夫出门,而是留在家里。文天娇的丈夫离开的第二天,文天娇就再也没打通过他的电话,开始是通了没人接,后来是直接关机了。文天娇把公公婆婆送到小姑子家,一个人买了去浙江永康的车票,找遍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工地,硬是没见到丈夫的影子。问之前那些在他们手底下做过工的老乡,他们都说没见过,有几个来自外地的工人听说文天娇找不到自己的男人,便说:“你两口子是演双簧吗?我们还有一些工资没到手哩!”
文天娇没有再继续找下去,因为她发现,向她讨要工资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她回到家里,在照顾孩子和老人的同时,顺便把后山上撂荒的三亩土地种了起来,种的是土豆、玉米,当然也在垄沟里套种了一些大豆和南瓜之类的东西。日子越过越不称心,越过越焦虑,孩子读书没了零花钱,老人生病买不上药,三亩地撑起来的,不能叫做日子,而是熬日子。
村民小组长穆兴海说,文天娇一家在四年前一下子成为监测户,在三年前成为贫困户,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接受。穆兴海说,你看他们家这么漂亮的房子,这么宽敞的院子……你看文天娇,穿得和城里的贵妇没什么区别,早些年,人家不但擦脂抹粉,还戴了金项链、金耳环和金戒指。
“人家祝你天天有个好心情,其实也没错,这是一个美丽的祝福嘛,说明还是有人惦记着你——们一家的。”我赶紧把差点说错的话讲得更加完整一些,生怕引起她的误会。
文天娇说,要不是我老公联系不上,我才不稀罕什么祝福,我的日子又不是赶不上别人。她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三年前我成为文天娇一家的包保干部,第一次到她家里走访的时候,我问:你的丈夫丢了,你为什么不报案?
报什么案!她没好声气地说,我不想让公安局给我找回来一个死人。后来,我又问穆兴海,你们为什么不报案?穆兴海说,这女人一听我们说要报案,就称自己已经联系上丈夫了,她自己说的话总是不一样,在她嘴里,她的丈夫一会儿是在上海,一会儿是在新疆,谁知道是真还是假呢?前些天,她说,吴建敏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在外面找了小老婆,两人私奔了。
那次走访之后,我有一年多没见过文天娇,因为她又去了一趟浙江,不过不是去永康,而是宁波。文天娇的三个孩子都在镇上读初中,只有周末回来,在家里住一个晚上,平素费用靠爷爷奶奶用养老金周济。快过年时,我与村里商量,给每个孩子一千元的临时救助,同时我也把自己的工资拿出三千块来,给了他们。文天娇从浙江打电话给我说:“苏同志,感谢你关心我的孩子,欠你的钱,过年回家还给你。”
“那倒不必!”我说,“你在外面好好做工,辛苦几年,孩子上完大学,你就轻松了。”
文天娇在腊月末回来,我问她:“还行吧?”我的意思是,她这一年挣了多少。她说,光顾着去找孩子他爸了,没工夫进厂做工,回来的路费都是问妹妹借的。
大年二十九,我去我扶贫的村子看望我的包保户,给他们拜年,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除了文天娇,我的包保户还有一个人供四个孩子上学的王必蓝、早年在外面打工被机器剜掉左手五个手指头的小九妹,以及特供人员胡勇耀和许平贤,还有几户去年摘掉帽子的脱贫户。我扶贫的村子名叫歹摸梭,是一个用彝语命名的村庄,整个村民小组一共68户人家,卡户不足10户。村民小组长穆兴海说,苏同志尽管放心,再过两年,这些人要是还不能脱贫,你拿我是问。
我对文天娇说,明天就过年了,你得利用全家团圆的机会,和孩子们说说话,教育他们好好读书,将来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不能给国家添负担。文天娇说,我也曾经是有出息的人,这点道理我懂,苏同志还是多关心王必蓝和小九妹吧!
“这是什么话?”我不解。
文天娇说,苏同志,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上午你给王必蓝和小九妹的钱都是两千,为何只给我一千呢?
我一下子被她的话噎住,我没料到曾经有出息的她居然会这样问我。前些日子,我给他们家争取了三千元的临时救助,也给了他们家我自己的三千元工资,现在是拜年,我多给王必蓝和小九妹一千元的过节费,她应当理解才是,况且,这钱还是我的工资。我说,文天娇啊,我对你们家怎么样,你心里就没有个数吗?她看了看我,从嘴角发出一声“嘿嘿”,说,你的工资,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在你心里,人家就是比我可怜。
从她家出来,我钻进一辆绿壳农村客运车,行走在回城的路上。车里,那些进城置办年货的回乡者一路讨论着这些年在异乡工地上的见闻,有人说到文天娇的丈夫吴建敏,说这家伙这么多年来在外面揽工程,总是赔多赚少,在他手底下干活的,除了南广老家的工友们,外地人就没拿到过几文工资。有人说,这家伙早就有预谋了,那次回来把家里收拾好,就换掉手机号码去了别的地方,兴许十年八年不会回来。
而我想到的是,我明天如何动员我的妻子和我回老家,陪父母过年去。说实话,我有一肚子烦恼。
2
我逐渐意识到,当我开始不那么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愿意扎堆讨论我的烦恼了。正如我的烦恼一样,我越是不把它当回事,它越是不具备烦恼的功能。更多的时候,我对待烦恼的方式是喝酒,一个人喝,使劲喝,最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灌醉,醉得只剩下上床睡觉的力气。刚开始,我还会一边喝酒,一边和自己说话。说些什么呢?比如,关于我的包保户文天娇的家庭收入问题;比如,我任第一村民小组长的那个村子68户老百姓的安全饮水问题;比如,脱贫户张疙瘩一不小心又返贫的问题……我和自己的对话导致我的老婆对我无比反感,最后就真的很气愤,给我父母打电话,说,你儿子怕是精神出了问题,这日子没法再过下去了,给二老说清楚,我就搬出去住。
好吧,你既然要出去住,就多住些时日,待我把烦恼的事全部搞定,你再搬回来。在我老婆支小茵拎起箱子准备出门的时候,我这样对她说。她似乎很不情愿和我说话,所以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径直拉开门,走了。过了五分钟,我听见钥匙在锁孔里扭动的声音,她又进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你拟一个离婚协议吧,越快越好。
“对了,拟协议是为了离婚方便,我什么也不要,反正咱们什么也没有。”临出门时,支小茵又说。
我们不是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没有孩子。
我没工夫搭理她,就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现在最要紧的事,是赶紧把自己灌醉,然后美美地睡一觉,把所有烦恼统统忘却。然而,自打支小茵走了以后,我就不那么容易醉了——不是醉不下去,而是醉了也无比清醒,睡不着。睡不着怎么办呢?那就再喝一点,喝多了,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睡是睡着了,却是睡在地板上,醒来时骨骼疼痛,手脚冰凉,后来还发了烧。医生说,你再这样下去,你的包保户们恐怕真的很难脱贫了。想想也是,光喝酒也不是办法,还不如勇敢面对,试着去解决所有的事情。
怎么解决呢,还没理出个头绪,文天娇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她问。
“你真是神仙!”我实在想不出用一句什么话来反问她,就说了这几个字。说实话,尽管我此时酒意未除,头昏脑涨,我还是想笑,但我终究没有笑出声来,因为我知道她的脾性,我一旦稍有怠慢,就会招来她无穷无尽的指责,所以我接着说,我的电话就是你现在正在打的这个。
“问你个电话号码怎么了?”她明显已经生气,“说我是神仙,还不如直接骂我傻子。”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久好久,才对她说,我只是提醒你,你家的明白卡上有我的电话号码,只是你不小心忘记去找了。
“你明显是在欺负人!”她的声音提高了好多。“我承认我是穷人,但我不是傻子。”
“我没这个意思。”我说,“我现在正走在去开会的路上,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明天我要来你们村里,当然,也要去你家。”
“问你一个电话号码,也要等到明天吗?”
“不是——”我说,“我真的要开会,要不,一会儿散会了,我告诉你我的电话。”
我强行挂了。坐在沙发上,全身直哆嗦。的确应该勇敢面对了,我告诉自己。可是,我的烦恼居然越来越多,我能一下子全部面对吗?酒醒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我不应该让我的老婆支小茵搬出去住。我的家庭问题给我带来的烦恼曾一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我接受包保任务之前,我连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听到别人蹲在不同隔间的便盆上讨论我的家事,他们会说,“苏阳这次够呛了,听说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生不了孩子,老婆又比他年轻,早晚得散。”
“我看是。”另一个隔间的人说,“他也够可怜的。”
他们是我的同事,我们平时和谐相处,工作一起干,压力共同分担,偶尔一起喝酒,会互相把手放在彼此的肩膀上,笑对世间破事,畅想美好未来。基于我们是朋友,我就想,既然他们喜欢说点别人的事,就由着他们吧,如果能给他们带来些许惬意的话。在我未接受包保任务之前,我连报个出差都会受到单位分管财务的领导奚落:“着急个啥,你两口子这么高的工资,不愁吃不愁穿,又不抚养孩子。”我悻悻地离开,我想,我的老婆在单位上有没有受到这样的挖苦呢?后来我终于肯定了,她在她的单位所受到的打击,肯定比我更甚。于是,我更加依赖喝酒来让烦恼暂时隐身了。
这几年,单位所有干部职工都领了包保任务,多则十几户,少则几户。似乎每个人都变了一副嘴脸,不再讨论别人的是非了。对,人一旦真正忙起来,哪有功夫管别人的事,况且,我一看见人多的地方,就主动躲开,他们只要看不见我,就想不起拿我说事。当然,这样一来,我只能一个人消化自己的烦恼,我的老婆渐渐不爱和我说话,我每次在家里喝酒的时候,她都会迅速走进卧室,门“砰”的一声。
3
本是星期天,可以适当休息休息,但我还是约了单位的同事小蒯一起去歹摸梭。小蒯比我小十来岁,是一个在地方上有一点点名气的诗人。小蒯曾经对我说过,他怀疑自己的诗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因为他的诗从来没有“啊”字。我不懂诗,但我尊重小蒯,我认为,一闲下来手上就拿着一本书的小蒯绝对不会舍得花时间去议论别人的事,尽管很多时候他手里的书压根就没有打开,他只是盯着封面上的图案安静地发呆。小蒯的书很多,经常被他遗忘在厕所的背水箱上,有时候过了好几天了他都没有去将它拿回来,原因有可能是小蒯上厕所喜欢去不同的隔间,因为他说过,诗人喜欢新鲜感。
小蒯把车停在村口,对我说,你去吧,我在车里睡一会儿,你办完事,咱就回去。我说,你不去看看你的贫困户?小蒯嘿嘿嘿笑了一阵,说,有什么好看的,人家又没打电话给我。
实际上,小蒯是和我开玩笑。原本,他是要去一个叫乌路斯的地方的,那里是他扶贫的村民小组。小蒯和我一样,也包了九户,不过,他的包保对象大部分都不在家里,除了一户特供人员外,其余的几乎都举家外出务工了。在路上的时候,小蒯就说,今天得去找“小矮人”聊聊,动员他搬去敬老院。小蒯所说的“小矮人”,是一个叫赵高的侏儒症患者,60多岁,因为从未婚配,所以无儿无女。赵高有三亩土地,全部分给两个侄子耕种,每年从他们手里获取几百斤包谷,顺便在需要的时候让他们帮忙做些磨玉米面、搬煤块之类的活儿。小蒯说,赵高这老小子不肯去敬老院,不是怕在里面过得不舒心,主要原因还是他老爱尿床,怕别人笑话。我问,成年人也尿床?他说,大约是名字的原因吧,和历史上的某个宦官一样,下头堵不住。
“你不是要去找他聊聊去敬老院的事吗?怎么这会儿又睡上了?”我问小蒯。
“算了吧,聊也是瞎耽误工夫,他不会愿意的。”小蒯说完,闭上眼睛打起了盹。
经过小九妹家的院子时,我看见小九妹用一只手吃力地在地上搬起一块砖头,正准备递给站在一堵矮墙上的她的公公。公媳二人在垒猪圈,见我过去,小九妹说,苏同志,你是来给文妹儿送电话号码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问。
“她昨天来我家找我要你的电话,我让她看了明白卡,然后她说,她要打你的电话问你的号码。我看,这个人八成是脑子被门挤坏了。”小九妹说完,笑得差点摔倒在地上的一堆砂石上。
我说:“不能这样取笑别人,人家现在的确是遇到了实际困难,人在有很多烦恼的时候,脑子是容易短路的。”
“我没有取笑她的意思,其实文妹儿这个人很不错,只是她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让人忍不住想笑。”小九妹接着说,“苏同志,要不要进屋喝点水,顺便检查一下我们这猪圈垒得合不合格。”
“先不说合不合格的事,你们这样磨洋工,一天还垒不了一尺高,什么时候才能养起猪崽呢?”我对她说,“还有,你得找石匠。”
“没钱请石匠的。”小九妹说,“再说,这么一丁点活,哪个石匠愿意接?”
“垒着吧,尽量做好一些。”我说。
文天娇恰好从自家屋里出来,正往小九妹家走,见我们在院子里说话,忽又折回身,被我喊住。
“苏同志,我其实是想知道你有没有用两个电话号码。”文天娇走到我身边,小声地说。
“我用的就是两个号码,不过,经常用的还是明白卡上的那一个。”我说。
“怪不得!”文天娇的声音一下子洪亮了起来,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用眼睛看着小九妹,仿佛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有力的求证。
“你又不是移动公司的,人家用多少号码,话费也不是你收。”小九妹又笑,手里的砖头不由地从手里滑落,差点砸在自己的脚上。
“别嘻嘻哈哈的了,你让我老者站在这墙上,脚杆酸得很。”小九妹的公公拍了拍胸前的围腰,转而对我说,“苏同志,开春后可不可以给我几十包水泥,我想把房子的墙体处理一下,然后上点白灰。”
“没问题。”我说,“只是你这手脚,怕是活儿干不到一半,水泥就完全失效了。”
“那倒不会,只要你肯给,我就能保证水泥不失效。你不相信的话,你给我千儿八百包,看它会不会失效。”老者一边说,一边拍打着围腰。
“我爹也真是的,人家凭什么给你那么多,你以为苏同志扶贫只扶你一个人!”小九妹又拾起地上的砖头,吃力地递给公公。
文天娇在一旁插不上话,很不耐烦,便转身欲走回家,又被我叫住。我问她,“你想好没有,去学缝纫的事?”
“不去。”文天娇说,“那玩意儿挣不了几个钱,再说,学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你这不是说瞎话吗?上次我就讲过,你去学一个月,学会了,我让你到城里易迁点的扶贫车间去务工,那里是一个服装厂。”
“不去不去。”文天娇说,“我早就打听过了,那个服装厂的生意惨淡得很,一个月还挣不了五千块钱。”
“四千也行啊。”小九妹在一旁插话,“苏同志,你看看我能不能去,我虽然只有一只手,但我灵活得很,说不定那些双手双脚的人还赶不上我。”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小九妹的左手相当于只是一根可以摆动的木棍,抓不住什么东西,她要是去学缝纫,和一个左嗓子去学唱歌没什么两样。我心里突然一阵酸楚,心想,其实我应该帮助小九妹找一份适合她的工作,她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因为她的丈夫在三年前酒醉后把另外一个同样酒醉的工友砍成了植物人,这辈子不知道出不出得来。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文天娇又说,“要是孩子他爸不丢,咱家也是养工人的。”
我正要反驳她,小九妹又说,“苏同志,我真的能学缝纫的,其实那种活计,用一只手就够了,他们要是准允我去厂里做工,工资我只要一半,两千就行。”
“让她去吧。”文天娇在一旁说,“她吃得了这个苦。”
“那你呢?你到底想干点什么?”我还是想先搞定文天娇,再考虑如何帮小九妹。
“我暂时还不确定,如果孩子他爸回来,我们还是想出门做工程,我们家开支大。”文天娇说,“对了,苏同志,你的另外一个号码是多少?”
我把号码告诉了她。我说,“你可以先拨一个,听听我的手机响不响,然后,你再看看那个给你发短信的电话号码与我的是不是同一个。”
其实,我真的希望文天娇相信那条短信就是我发的,这样的话,至少可以让她不再因为这条短信而和自己纠缠不清。文天娇为什么会在意这条短信的来源,我不知道,不过先前在来的路上,我和小蒯作了很多推测,最有可能的是,文天娇怀疑这条短信来自她的丈夫吴建敏。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们始终搞不懂,文天娇为什么要从我身上找突破口?小蒯说,“这你都不明白吗?眼下最有可能给她发短信的就是你。”
“为什么是我?”
“因为她是你的包保户。”小蒯的脸上露出贼一样的笑容,“她这样做,用的是排除法。”
无所谓,反正我没有给她发过短信。我对自己说。我虽然可以对自己说无所谓,但我还是有些担心,我怕我战胜不了自己。我问小蒯,“你在蹲茅坑的时候会不会和别人谈论时事?”
“你为什么想起问这个问题?”小蒯说,“难道你认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是找一个同盟把脸憋得通红各做各的事情,然后故意装作很忙的样子,自欺欺人地关注人类命运?”
尽管他把一件其实是很容易发生的事情讲得不那么容易发生,甚至讲得很幽默,我还是没有放松下来。我又问,“你有没有觉得一个被别人在私底下议论的人很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小蒯说,“这年头,你就是干一件正确得只有唯一一个答案的事情,同样也会被人当做笑话来讲。”
“比如呢?”
“比如,我写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同样也经常遭到人们的嘲笑。”
“说不过去啊!”我说。
“人家偏要以没文化自居,你能有什么办法!”小蒯说,“有时候人家就是觉得诗人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物种,就应该被挖苦打击,所以在吃饭的时候,有人会让你针对某一道菜写一首诗;有时候,在你不开心的时候,他们会对你说,写首诗吧!”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经常会对我说:别写诗了,好好找个女人结婚吧。在他们看来,写诗相当于酗酒、吸毒,或者赌博。”我正要接话,小蒯又接着说,“不过我还真的想把这一口戒掉,找个女朋友,然后结婚。”
如此说来,就算小蒯觉得完全可以因为一条短信的事而把我和丢了丈夫的文天娇扯在一起,这样的事情也只能是别人去干,他和我是同一种容易遭受嘲笑的人,所以他干不出来。
文天娇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对我说,“我就是想弄清楚,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臭男人给我发这样的短信,我有没有一个好心情,与他有什么关系。”
“认真考虑一下去学缝纫的事,不能再等了,你负担那么重。”我说。
4
我戒了酒之后,我的老婆支小茵还是没有搬回来住。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到我扶贫的村民小组来,通常都是小蒯开车把我送到歹摸梭,然后他一个人去乌路斯。这段时间,我在单位的工作相对轻松,或者说基本上没什么活儿。平常,我干的事就是在全县范围内收集那些搞刺绣、捏泥人、做蜡染、刻石头、吹芦笙等民间艺人的基本情况,把他们的作品拿到市里或者省上,申请不同层级的非遗,帮他们弄个“传承人”之类的称号。接受包保任务以后,领导说要全身心下沉到村里,先把贫困户的事情办好,让他们彻底脱贫,才去张罗民间艺术的事。小蒯和我也差不多,他的工作主要是管理全县的应急广播。说是管,其实也没事可管,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需要更换广播内容的时候把事先准备好的数据输到系统里去。村庄里的喇叭每天都会在规定的时段准时响起来,就算是某些地方的广播坏了,也有专门人员去维修。小蒯和我是整个单位下沉时间最长的包扶干部,他单身,没有家庭琐事牵绊;我虽然有家庭,但我的老婆已经搬出去住了。
“怕不是这回事吧!”小蒯对我说,“你老婆那么通情达理,绝不会不理解你的压力,她搬出去,或者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呢?两口子分居,最大的原因就是婚姻出了问题。对于我来说,婚姻出现问题是因为我们始终没有孩子。我和支小茵没有孩子,不是那些在厕所隔间里憋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人所讲的那样,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是谁的问题,至少我是没去过医院的。结婚三年以后,我们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我曾对支小茵说,咱们还是去看看吧,如果是我的问题,你就把我甩了,你还年轻。支小茵说,那要是我的问题呢?我说,如果是你的问题,就当问题不存在,咱们就这样过完一生,也是美好的。我不知道支小茵有没有私自去医院里检查过身体,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不会,因为她不愿意面对任何一种结果。再说,我们都相信,我俩是有爱的,对一对有爱的夫妻来说,婚姻是很重要的。
小蒯说:“你就没有想过,你们结婚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有问题了?”
“你胡说!”我有些不高兴,用拳头敲了他的肩膀。
“苏哥,话虽难听,但你也要听。”小蒯说,“我虽然还没结婚,但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一个生理健康的女人会和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过一辈子,女人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生孩子。”
我没有说话。小蒯把我刺得生痛。小蒯最大的毛病就是爱瞎揣摩,尽管我相信他不会与单位上的其他同事议论我的事,但他猜测的这些,有可能其他同事也猜测过,说不定早已在厕所的隔间里讨论得沸沸扬扬了。
我给母亲打电话,问支小茵这段时间有没有和二老联系。我妈说:“一直都联系着的,我怕你难受,就没告诉你。”
“为什么这样?”我问。
“担心你接受不了,所以没有火上浇油。”我妈说,“你还是去医院好好看看吧,科学那么发达,能治好的。”
原来是这样。其实我没有惊讶,因为在几年前我就对我妈说过,我们要不了孩子,其实是我的问题。我撒谎的目的是为了把“我的问题”坐实,不让我妈在我们中间横插一杠,以此挽救我和支小茵的婚姻。这些年来,我妈不但经常让我去医院看身体,还每个月去给观音老祖烧香,乞求我赶紧好起来。我妈做得最多的事,是从各种民间土医生的手里给我弄来很多草药,让我煎了服用。有一次,我妈给我捎了几截被磨得铮亮的木疙瘩,说要先放在枕头底下枕着睡过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用来泡酒喝。我没有这样做,我把它们放在书房的博古架上,和一管洞箫摆放在一起,成为一种无用的摆设。
“那要真是我的问题呢?换作是你,你该怎么办?”我问小蒯。
他好像遭到突然袭击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脸羞得通红。“作为一个男人,这辈子如果没有生育的能力,你是成全你的女人呢,还是残酷地牺牲她来维系一个在别人眼里本身就不完整的婚姻?”我又问。
很久很久,他才说,“其实我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如果被我摊上,应该很可怕。”
小蒯把我送到歹摸梭,一个人开车去他的村子里走访去了。我下车的时候,他呆呆地看了我足足有两分钟。我说:“会不会有为我写一首诗的念头?”他说:“太有了,你几乎就是一首悲惨的诗。”
李浩 书法
小九妹家的猪圈终于垒完。猪圈虽然很小,但很规范,食槽、隔栏摆放得很清爽,圈顶上的瓦片也整整齐齐。小九妹的公公坐在猪圈外面吸旱烟,见我走进院子,起身说:“苏同志,圈倒是修好了,只是这猪价贵得很,怕暂时先养几股风耍耍。”
“你这老者,话不说在明处,兜圈子干啥,你不就是想让我给你弄两头猪崽吗?”我说。
“不愧是干部。”老者笑着说,“我这圈太小,最多只能养个三头猪,你可别给多了,多了我收不住。”
小九妹从外面抱了一捆香椿回来,听公公这么一说,便怼道:“我爹的脖子总是伸得好长好长,都快够得着天了,所以尽是谈天话。”她把香椿一分为二,一半夹在咯吱窝下,一半用右手递给我,说:“苏同志带回去,让嫂子给你做个香椿炒蛋,营养高的很。”
我说,“谢谢你,我们家平常都没有生火做饭的,给了我就是浪费。”
小九妹的公公把手上的烟锅子往猪圈墙上敲了敲,说,“你这个干部真是精明,怕拿了东西手软,猪崽的事,你不用上心,那是开玩笑,香椿你拿回去,这东西,男人吃了,女人容易生儿子。”
老者的话又把握戳了一下,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大约小九妹发现我的情绪有些许不对劲,便绷了个脸说,“我爹七老八十了,开玩笑也不注意个场合,人家苏同志是干部,是讲文明的。”
此时文天娇又从家里出来,到了小九妹家的墙角,停下来听我们说话。我问她准备去哪里,她说她要去河对面找一个叫甘巾巾的女人。她说:“前些天听谁说过,甘巾巾在江苏见过我孩子的爹。”
“你记不记得是谁对你提起这事的呢?这个人说话可不可信?”我问文天娇。
“好像是刘宽儿吧!前些天王必蓝家父亲去世,河对面有很多人过来帮忙,有人在议论这个事情。到底是不是刘宽儿说的,我记不得了。”文天娇说。
“刘宽儿是个日白匠,听他的话,你就见鬼了。”小九妹的公公吐了一口唾沫,又把烟嘴放进嘴里。
“别听他的,文妹儿,我爹话多得很。”小九妹一边瞅了她公公一眼,一边说。
“去打听一下吧,好歹寻一个线索。”我对文天娇说,“河对面也就几步路,我和你一起去。”
到了刘宽儿家,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正要敲门,却看见门上挂了一把锁。从隔壁的房子里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一件皮夹克,满脸是汗。见了我们,问,“你们找谁?”
我说,“我们来找刘宽儿打听一件事情,顺便了解了解群众外出务工的情况。”
男子盯着文天娇看,目光从她红色的上衣移到下面的紧身牛仔裤,到沾满泥巴的白色运动鞋,看着看着,脸上的汗越来越多。他说,“刘宽儿两口子昨天就走了,去安徽。村里用大巴车送去的,不开车费,还提前在大城市的工厂里为他们联系了工作。”
文天娇见不到刘宽儿,就提议回去。我说,不急,说不定这位大哥也听刘宽儿说过什么。
“你们要打听什么事?”男子问。
“你有没有听刘宽儿说过,他在江苏见过歹摸梭的吴建敏?”我问。
文天娇摆手打断我的话,说,“不是刘宽儿见到他,是甘巾巾见到的。”
我也懵了。我们来河对面,实际上应该找甘巾巾,而不是刘宽儿。小九妹的公公说刘宽儿是个日白匠,让我忘记了文天娇找人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是甘巾巾。其实文天娇也忘了,她一路上都在问:刘宽儿家住在哪里?
我怀疑,我的脑袋也被门挤了一下。我想笑,此时。
“甘巾巾也走了,和刘宽儿他们一起走的,今年不去江苏。”男子说,“甘巾巾是我兄弟媳妇,我们都没听她说见过吴老板。”
“你可不可以帮我们打个电话问问?”我说,“你弟媳平常有没有对你兄弟提起过这件事。”
“不用打。”男子说,“刘宽儿的话,鬼都不信,他就是一个日白匠。”
回来的路上,我问文天娇到底要不要考虑去学一学缝纫,文天娇说,“缝纫还用学?我早就会了,只是我没有心思。你知道,我老公要是找不到,我就什么也干不了。”
“都好几年了,不容易找到的,你还是接受现实吧。”我说。
“你的意思是,就当他已经死了?”文天娇停下脚步,转过头,“你们这些人,为啥就这么狠心,咋就不希望我们家有个好呢?”
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不能白白浪费时间,得冷静下来,先找份工作,把孩子们抚养成人,然后再慢慢找。
“说得轻巧!”文天娇转过身去,迈开脚步,步子突然加快,让我有些跟不上。她边走边恶狠狠地说,就算是死了,我也要把骨灰盒拿回来,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
我又无话。文天娇的态度如此坚决,让我不得不思考用另外的办法来解决他们家的收入问题。回城之前,我去了一趟村部,和单位的驻村工作队长张青讨论文天娇一家的问题。张青说,我们也思考过好长时间,硬是没有办法,只能给两个低保名额,先解决眼前的困难。
“这真不是办法。”我说,“文天娇长期这样下去,会真正疯掉的,到时候,这个家就毁了。”
“但她不配合我们的工作,能咋办呢?”张青一脸无奈。
5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见餐桌上放着两件牛奶、几盒糕点,旁边的一个旧纸箱里,装着满满的一箱鸡蛋。谁送来的呢?当然是她——我的老婆支小茵,只有她有这个家的钥匙。这段时间,我一直打她的电话,她从未接过,偶尔给我发一条短信:很忙。或者是:没事别打电话。
我的老婆在劳动就业局工作,主要负责劳动力转移输出,的确很忙。没搬出去住之前,她经常把单位上的事带到家里来做,表格一大摞一大摞堆得整个书房、客厅到处都是。没搬出去之前,我还没有在家里喝上酒的时候,会经常帮她填写各种表册,也差不多掌握了整个南广县外出务工人员的分布情况。对了,我是在一年前开始在家里喝酒的。刚开始的时候,支小茵没管我,只是说,工作压力大,少喝一点可以理解,可别把身子喝坏了。时间一长,家里的阳台上就堆满了各种酒瓶,我的脸上也长出了各种形状的痘痘,她就有了意见,几次三番提醒我不能成为酒鬼。后来,我就不怎么吃饭了,我的每一个下午都是从酒开始的。后来,她搬出去了。
支小茵回来过,于我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可以这样认为:支小茵有了搬回来住的意思,最起码,她已经相信我这段时间再也没有喝过酒。支小茵往家里买来牛奶、糕点和鸡蛋,说明她在为自己搬回来住作准备,或者说,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俩暂时还不会离婚。我一高兴,就打她的电话,可是她几乎是在电话刚打通的时候就摁掉了。随后,她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把自己照顾好。
这同样值得高兴。我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甚至跑到卧室里去,对着梳妆台大声地喊了一句:支小茵,我爱你。我就是在喊完这句话的时候接到文天娇的电话的,她说:“我病了。”
“去看医生吧!”我的声音很响亮,还保留着之前高昂的情绪。但文天娇不知道是怎么听的,她理解成我很不耐烦,就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病了,我并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帮助,你不用发脾气。”
“我没有发脾气。”我说,“你是我的包保户,你把你生病的事情告诉我,说明你没有把我当外人,我肯定无论如何也要帮你。”
“你别瞎说,你就是外人。”文天娇说,“尽管我现在很穷,很多时候需要得到你的可怜,但我们非亲非故。”
我说:“文天娇,请你别多想,你现在告诉我,你生了什么病?”
“我又不是医生,我哪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文天娇说,“我现在感觉到心里发慌,头晕得天旋地转,双腿不听使唤,想吐。”
“我让村里的同志开车到你家来,送你到医院里去。”没等文天娇再往下说,我就把电话挂了。
我打电话给村里的挂片干部李显定,让他去接文天娇去医院。李显定吃惊地问我:“大哥,你确定我应该这样做?我们可是正在加班做表册哩。”
“那也得腾出时间来,文天娇要是患了要紧的病,会很危险,我们这个时候必须帮她。”
二十分钟后,李显定给我打电话,“这女人好好的,正端着一个大碗吃饭,啥事也没有,大约她是想和你说说话吧。”李显定在那头打哈哈,让我很不是滋味。
“把电话给她。”我说。
文天娇在电话里说:“苏同志,我就是想知道你们这些干部心里有没有装着我们老百姓。”
“你觉得呢?”我没好声气。
“还真像那么回事。”文天娇嘴里在嚼着饭,“不过,你们永远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既然你没什么病,就别浪费时间了,你今天晚上准备准备,明天来县里培训缝纫。”说完,我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去到村里的时候,小九妹告诉我,文天娇一早就走了。我问她知不知道这女人去了哪里,她说,“没说上话,她背一个很大的包,有可能又去浙江了。”
“苏同志,让我去学吧,我能学会的。如果我一个月能在厂里拿两千块钱,我就主动退出卡户。”小九妹说话的时候,眼珠子清凉得像酒杯里的酒。
我没有再犹豫,而是立即答应了她。我说,“赶紧收拾,下午和我一起进城。”
在村子里转了一会儿,我又去了村部,再次和张青商量文天娇的事情。张青说,如果文天娇真的去了浙江,终点站应该是永康,那里是他们之前的大本营。如果她是去寻找她的丈夫的话,肯定应该从永康开始。
“那又怎么样?”我说,“再去晃荡一阵,恐怕就会穷得叮当响了。”
“如果是去永康的话,应该是明天上午到,我打电话给那边的工作站,让他们在车站把她截住,直接将这女人送到工厂里去。”张青说。
“工厂又不是牢房,难道她不会跑出来?”我对张青的这个主意表示反对。
“先稳住嘛。”张青说,“让工作站的弟兄们慢慢做工作,就算她是一块石头,也有被感动的那一天。”
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照张青说的去做。吃了午饭,我给小九妹打电话,问她收拾好没有,我们可以早些返回城里。小九妹说:“没什么可收拾的,已经和我爹商量好了,叫他自己平时爬坡上坎注意点,再就是,星期六孩子们从学校里回来,给他们弄一口热饭。”
半小时后,我和小蒯去歹摸梭接小九妹,远远地看见她拎着一个编织袋站在路边等候。她上车的时候,要小蒯把车尾箱的门打开,说:“这遭瘟的,满身屎臭,不能把车子弄脏了。”
“你带的是啥?”我问。
“没啥,一只鸡,送给你的。”小九妹说。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我说。
“咋不能收?你以为能值几个钱!养在家里不长肉,拿去街上卖又没受主,给你带回去,宰了,下烧酒。”小九妹用一只手拍了拍上衣的下摆,上了车。
“你家里这么困难,我不忍心收你的东西,如果非得给我,我就得给你钱。”我当即把手伸进口袋里,可什么也没有摸到,原来我一分钱也没带。
“给我两百块。”我轻声对小蒯说。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小蒯似是故意的。
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给——不——给——
“你都没带钱,我为什么要带?”小蒯嬉皮笑脸地说:“这年头把现金揣在身上的都是土货,要不,你微信或支付宝转给她吧。”
我弄得很尴尬,感觉脸上热乎乎的。我对小九妹说,“你看,我们都没带钱,你还是把鸡拿到市场上去卖了吧,多少也能给孩子买几个作业本。”
小九妹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边抹眼泪边说:“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就会从心里防着我们穷人,以为收了一点东西,就会被我们逼着办什么事。你要是不收,我就不去城里了,反正缝纫我也不一定学得会。”我转过头来正欲与她说话时,看见她用手去摸了一下车的门把手。我立即大声地说:“别,我收下还不行吗?”
我们直接把小九妹送到花鹿坪易地搬迁点的扶贫车间——中润服饰。成衣经理王天美对我说:“既然错过了集中培训,就边学边干吧,其实这活儿也不难。”看到小九妹把一只手放在背后的时候,她说,“别背着手,干活的人,首先要把手亮出来。”
我示意王天美往旁边说话,告诉她小九妹的实际情况。王天美说:“上午刘经理就给我说过了,你们不是已经沟通好了吗?”
“那你还这样说!”我不解。
“我就是想让她不要自卑。”王天美说,“只要她肯下功夫,也能挣着钱的。”
离开服装厂,我对小蒯说:“这只鸡如何处置?”
小蒯说,“拿回去养着吧,反正你一个人,家里有点响声没什么不好。”
“要养也是你拿去养,你家里可是从没有过响声吧!”
正开着玩笑,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从裤兜里掏出来一看,居然是我的老婆支小茵打来的。
“在哪里呢?”她问。
“回来的路上,几分钟就到家。”我说。我居然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无比颤抖,像一个在老师面前接受训话的孩子。
“我刚在门口放了一只鸡,一会儿你把它拿去菜市场杀了,放冰箱里冻着。”支小茵的口气还像没搬出去住时一样,她“安排”我做事的时候,几乎没有商量的意思。
“什么?”我不敢相信,她宣告回来的方式居然是把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鸡放在门口。让我更不敢相信的是,我也正走在把一只鸡送回家的路上。
“你大惊小怪干啥?”支小茵说,“人家送的。”
“我的也是人家送的。”我说。
她大约没听懂我说的话,半晌才说:“你又喝了吧?”
“没有,我说的是真的,我刚从村里回来,人家送了我一只鸡,我正要把它拿到菜市场里去。”我尽量让自己说得清楚一点。
支小茵马上换了一种语气和我说话,“你可别乱收人家的东西,我劝你明天一早给人送回去,老百姓原本就困难,你也不想想。”
“不是这样的,你让我慢慢给你解释。”还没说完,那头把电话挂了。
我把两只鸡拿去宰了,装了两个塑料袋,沉甸甸的。回到家,我把冰箱清理干净,用保鲜膜把鸡肉封好,塞进冰箱,足足装了两格。做完这件事,我又折回菜市场,买了些新鲜蔬菜回来,然后给支小茵发短信:“我做好晚饭等你。”
“没空。”她回短信神速。
“你在哪里?”我又发过去。
没有动静。晚上,我照例点了外卖,胡乱填饱肚子,早早就躺倒床上去,正准备打一个文天娇的电话试试她在哪里,不想她先打了过来。
“你去了哪里?”我问。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祝我天天有一个好心情。”文天娇一句话让我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说清楚了,我没有给你发过短信。”我说。
“那你告诉我,这条短信是谁发的?”
“我怎么知道是谁发的?我要知道,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想了好久,这条短信应该不是孩子他爹发的,他和我从来没有这么客气过,我们总是一说话就吵架。”
“你为什么老是纠结这条短信呢?你一定要相信,真的有可能是别人发错了手机号码。”我讲到这里,突然觉得有必要问文天娇一个事,于是我说,“你的手机卡是什么时候买的?”
“五年前吧,当时我们从浙江回来修房子,不想用外省号码,太贵,于是就重新办了这张卡。刚开始的时候,是孩子他爹在用,后来他要出门,就留给我了。”文天娇说完,又问,“你问这个干吗?”
“我就是想知道,会不会是别人给你老公发的短信。”我说,“你从来没有给这个发短信的号码打过电话吗?其实,只要你打个电话,装作找人,顺便就可以问他是谁了。”
“我没这么贱。”文天娇说,“我是一个规矩的女人,我怕人家认为我是送上门去。”
“那,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怎么没有这样的顾虑?你不是一直怀疑这条短信是我发的吗?”我想文天娇肯定是在骗我。
“如果是你发的,我就原谅你。”文天娇说,“你是国家干部,又扶贫我们家,我得忍着。”
我在被文天娇搞得哭笑不得的同时,心里突然蹦出一条线索:如果能找到给文天娇发短信的那个人,说不定就能找到她的丈夫。
我给公安局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我的贫困户吴建敏五年前失踪了,我现在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电话号码,完全有可能通过这个电话号码找到一些线索。我的朋友问我,“为什么不报案?”
我说,“人失踪的时候,他们家还不是我包保。后来,他的家人不愿意报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故意玩失踪。”
那头说,“你这个人啊,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捂到现在,酒喝多了吧!”
我说,“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他或许是为了躲债,故意跑到什么地方藏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的朋友通过移动公司查到了那个发短信的电话号码,出乎意料,号码的主人居然是河对门的甘巾巾。我感觉事情的真相很快就要浮出水面,却又不知道怎么去揭开谜底。我问公安局的朋友该怎么办,他说,“还是先报案吧。”
“我做不了主。”我说。
6
小九妹的公公在村口堵住我。我正要去王必蓝家走访,不想刚下车就遇到这个叫张世仁的老者。
“我说你这个县干部,尽出馊主意,你把小九妹弄到城里去,把一大坡庄稼留给我,我哪收得住?”
“好大一坡庄稼!”我说,“你们家拢共就两亩地,就算是精耕细作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再说,村里人谁不知道,你是种懒庄稼出了名的,平常薅草都怕锄头喊痛。”
“乱球说!你扶贫没扶出什么道理,小道消息倒是掌握了不少。”张世仁把他种懒庄稼的事称为“小道消息”,倒是颇具几分幽默感。我说,“那我问你,人们为什么要叫你‘脏死人’?”
“我都快七十岁了,你一点也不客气地和我开玩笑,怕不怕雷响?”他说的“雷响”,指的是天上的雷公。我说,“您老别介意,我是你家的扶贫干部,咱们算是一家人。再说,你现在独自一人在家,与人开开玩笑,日子就会热闹一些。”
“随你说了。”张世仁笑笑,“不过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
“没忘记。”我说,“猪崽我已帮你买好了,两头,明天就会有人给你送来。”
“真的吗?”他似乎不太相信。
“真的。”我说,“扶贫干部说到做到,两头猪崽活蹦乱跳,担心你养出了感情,长大了舍不得杀。”
“两头倒是舍不得杀,如果是三头的话,就好处理了。”老者开的这个玩笑,不完全是一个玩笑。
“那又是什么道理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一生精明,就是忘记好好教育教育孩子,导致老了老了还为生计奔波。”
“唉,现在有人替我去教育了。”老者收了笑容,接着说,“真是脏死人。”
到王必蓝家,见檐坎上趴着一台被拆成两半的微耕机,王必蓝的丈夫徐大榜正用一把钳子在上面拧着螺丝。我上前打招呼:“榜爷何时成为修理工了?”
“这老伙计早就散架,八成修不好了,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他让他老婆王必蓝给我倒杯水,然后直接坐在一截铁耙上,说,“娃娃些读书费钱,能节约就尽量节约,要不,我也去买一台新的。”
我知道王必蓝家种了很多地,全是从那些外出打工的村民手中租过来的。王必蓝家的地姓张,房子姓张,山包包周围早晚升起来的炊烟,同样也姓张。当初,他们一家成为我的包保户的时候,我问村里的挂片干部,为什么这家人的户主是王必蓝。挂片干部李显定告诉我,王必蓝之前的丈夫叫张世江,在一场车祸中死掉了,现在的丈夫徐大榜是从邻村团山过来的,之前没有婚配,整整小王必蓝十岁。
“也就是说,他和王必蓝承担起了抚养几个大学生的压力?”我对李显定说,“这人真值得佩服。”
李显定说,“要不人都称他为榜爷呢!”
成为这家人的包扶干部以来,我为他们办了很多事,这让我感到无比欣慰。王必蓝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家复习功课,准备考工作,中间两个女儿在读大学,最小的一个儿子现在已念到高三。王必蓝一家的经济收入,除了靠丈夫徐大榜在周围打一点零工之外,就是王必蓝自己张罗那十来亩从邻居家租过来的土地了。徐大榜干的活计,是给人家的新房做墙体,也算是装修活,但是,他能干好的,也只是墙体工程的第一道工序,就是用水泥砂浆往墙上打底,干了五六年,到现在连上腻子粉都不会。天气太热的时候,徐大榜没什么活儿干,因为水泥砂浆敷到墙上去容易开裂;天气太冷的时候,徐大榜也没什么活儿干,因为水泥砂浆不容易干。徐大榜一年下来,平均每个月挣不到两千块钱。王必蓝种地,种的是玉米、土豆,春天下种,秋天收割,中途照顾庄稼的环节潦草而随意,产量也就很随意。王必蓝请人用拖拉机把玉米和土豆运到街上去卖,拖拉机往家里走三四个来回,粮仓就空了。粮食卖了钱,给读大学和高中的几个孩子汇到银行卡上,截留一点,买些盐巴、洗衣粉,就没有了。王必蓝种一年的庄稼,最多够孩子们撑一两个月,缺口的钱,靠的是徐大榜的零工收入,靠的是找亲戚朋友借。徐大榜的收入上不去,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就再也没什么办法,王必蓝只能坐在檐坎上发愁。我去走访的时候,王必蓝对我说,“苏同志,你要是能帮我再贷点款,你就真的是在扶贫了。”
“去信用社申请了吗?”我问。
“几年前贷的,现在都还没还。”王必蓝说。
我问:“助学贷款呢?”
“办了,但不够。”我发现王必蓝六神无主的时候,喜欢用食指和拇指拈自己的额头,此时,她的额头已经被拈得红扑扑的了。
我想了想,对王必蓝说,“要不,我来想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呢?只不过是暂时让王必蓝放下心来而已。以我的能力,肯定无法支撑起这个家的超负荷运转,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会同驻村工作队的张青他们进行研判。研判到深夜,解决了一些问题,即为他们家争取了两个低保名额。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张青和我达成了一致:把王必蓝家的土地变个用途。
“种草?”王必蓝一副无比吃惊的样子,“种庄稼都变不了几个钱,草还能卖到大城市的超市里去?”
“种草养牛。”我说,“牛肉贵,农村散养的牛,宰了更贵。”
王必蓝用手指拈了拈额头,说,“我哪有钱买小牛!”
我说,“只要你肯干,小牛的钱我出,平时买饲料的钱我也出,你把牛养大了卖掉,然后再还我的钱。”
几年下来,王必蓝家渐渐有起色了,每年能卖三头壮牛,可以挣得纯收入近两万块。王必蓝每年都要把我借给她的钱还我,我说,你先用着,反正我也没啥用处。王必蓝问我,“你老婆——我兄弟媳妇不知道吧?”
“知道。”我说,“我能搞定。”
“你们也要抚孩子读书,会花很多钱的。”王必蓝说。
“我们没有孩子。”我把话题岔开,“我想给榜爷重新介绍一个工作,不知他肯不肯。”
“什么工作?”王必蓝问。
“去城里给人洗车,我朋友的洗车场。”我说。
我朋友没开洗车场,我甚至对这个世界上的洗车场几乎没有什么了解,我这样对王必蓝说,真的只是想把话题引开。那些日子,我经常在单位厕所的隔间里听到同事们在议论我和我的老婆支小茵无法生孩子的事,我的内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当然,洗车这活儿很累,要不,我再想想,明天再商量。”我想抬腿走人,然而王必蓝叫住了我,说,“洗车可以,只要一年四季每天都有活儿干。”
我说:“我再考虑考虑。”
徐大榜后来当然没有去洗车,而是继续干他的老本行,只不过我把他弄到镇上的施工队里去了,镇上这些年有很多易地搬迁和农村危房改造项目,一年四季都有活干。徐大榜去了施工队,才知道天气再热或者再冷都能干墙体工程,只是干法不同而已。
徐大榜想把那台坏掉的微耕机修好,是要给他的老婆王必蓝“整理”一下草地。徐大榜说,土地都快长老茧了,草种撒下去,有一半生不出来。
我问蹲在徐大榜旁边给他递工具的王必蓝,“前些日子你父亲过世,河对门是不是有一个叫刘宽儿的人过来帮忙?”
王必蓝说,“刘宽儿是我表弟,舅舅家的小儿子,肯定是来了,你找他,是为了打听吴建敏的下落吧?”
“你怎么知道?”
“我表弟当着很多人的面说甘巾巾在江苏见过吴建敏,你一问,我就知道是这个事?”
“你表弟会说瞎话吗?”
“他这辈子说的瞎话不少,不过,甘巾巾见过吴建敏的事,怕是无风不起浪。”
我又觉得这件事不好再问下去了,因为我从王必蓝的语气里听出吴建敏和甘巾巾之间是存在着微妙的关系的,我怕一不小心让这件事情生出别的枝节来,到时候激化矛盾,不好收场。我说:“你表弟这个人,倒是幽默得很。”
刚从王必蓝家出来,我就接到支小茵的电话,她说:“不能让冰箱里的两只鸡臭了,你今天回去,把它们炖掉。”
“你要回来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就算我回来,也吃不完这么多鸡肉。我是说,你把他们炖了,买一个带盖儿的塑料桶装好,明早我带走。”
“带哪里去?”我问。
“别问这么多。”支小茵说,“炖了便是。对了,少搁点盐。”
支小茵第二天一早就给我打电话,要我把煮熟的鸡肉送到楼下去。我拎着塑料桶下楼,看见支小茵从一辆轿车里伸出脑袋,对我说了一句“辛苦了”,便让开车的师傅下车,从我手里接过桶子,放在后尾箱里,然后用几个装满表册的纸箱把桶子固定,关上尾箱门。司机上车之前,过来握了我的手,说,“苏哥辛苦了。”
车开走后,支小茵给我发短信,“我们今天开展大走访,我要好好犒劳我的队员们。”
“什么走访?”我问。
她回:“我去单位的扶贫村对塔了,我现在是驻村工作队长。”
一会儿她又发来一句:“我是全县唯一的女工作队长,你骄傲吗?”
我没说话。
7
文天娇在三天后回到家。她没去浙江,甚至没有离开过本县,她去了一趟隔壁的花郎镇,因为她听说,甘巾巾其实没有同刘宽儿他们一起去安徽,而是在她的娘家,那天在河对面见到的那个男子其实就是甘巾巾的男人,他和他的弟弟是双胞胎,长得很像。
“他为什么要对我们撒谎?”我问文天娇。
“谁晓得!”甘巾巾说,“前些年在浙江,他们两口子在我们的工地上做工,工资从来都没有拖欠过,有时候还给他们预支过钱哩。”
“这么说,他们应该感恩才对。”我说。
“八成是甘巾巾这个狐狸精作的怪吧,她男人就是一个尖脑壳,常年戴着绿帽子过日子的。”文天娇越说越气愤。
我还是不明白,甘巾巾的男人为什么要隐瞒甘巾巾的行踪;文天娇的丈夫吴建敏这些年来杳无音讯,与甘巾巾的娘家居住地花郎镇有什么联系;吴建敏失踪四年后,甘巾巾为什么要给文天娇发来一条“祝你天天有个好心情”的短信——我更弄不明白的是,甘巾巾的那条短信,到底是发给之前使用过这个电话号码的吴建敏,还是现在握着这张电话卡的文天娇。
可以肯定的是,文天娇在花郎镇并没有找到甘巾巾。甘巾巾有没有去安徽,其实文天娇也不知道,文天娇只是听说,听谁说呢?这一次,文天娇说的是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对她说这些话的,还是刘宽儿。
“你相信一个梦,我就无语了。”我说话很小声,但还是被文天娇听到了。她几乎是气急败坏,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说:“我干什么要你管吗?是你自己非要多管闲事,我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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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我是你们家的包保干部。”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包保干部有什么了不起的?包保干部就能插手别人的家事吗?”文天娇说完,蹲在院子里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让周围的村民围过来了好多。
我在这个时候接到了支小茵打来的电话。
“很意外吧?我驻村了。”支小茵说。
“我现在没空,我得先处理一桩非常棘手的事情。”我说。
“是那个丢了丈夫的女人吗?”
“你怎么知道?”
“就你不关心我的事,我可一直掌握着你的一举一动。”
“老婆,我想哭。”我的鼻子发酸,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别矫情,你一个男子汉,学学你的女人,坚强一些。”支小茵在电话里笑。
“我不是为包保户的事,而是因为你。”我说,“原来你说的搬出去住,是下沉了。”
“当然啦,我只是想在考验我自己的同时好好考验你,如果现在还那么一蹶不振,每天靠喝酒来逃避现实,我就不会给你打电话。”
“我……”我强忍着,尽量让自己不哽咽,我不知道支小茵什么时候挂了电话。
文天娇还在院子里哭,她把嗓子都哭哑了。周围的村民对她说,“文妹儿,你还是报案吧!”
“文妹儿,不要担心,吴建敏福大命大,不会出事的,小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掉进山茅厕里,满坑的粪便和脏水,硬是没把他淹死。”
王必蓝把文天娇从地上扶起来,对她说:“不怕,不怕,不怕……”周围的人们也说:“不怕,不怕,不怕……”
我对文天娇说:“不怕,不管遇到什么问题,有我在。”
“有你在,就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晚上开研判会的时候,张青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苏哥历来都有逢凶化吉的本领,苏哥解决疑难杂症的能力首屈一指。”
“怎么解决?”我说,“文天娇家的问题,现在不是怎么帮她发展生产摆脱贫困的问题,而是怎么帮助她解除心魔的问题,说白了,就是想办法帮她把丈夫找回来。”
“这个恐怕要依赖公安部门了。”李显定说,“万一查出来的结果文天娇不能接受呢?”
“我看这个结果短时间内出不来。”张青说,“不瞒大家,前些日子公安局在查那个发短信的号码的时候,就同步启动这个案子了。”
对张青所说的话,我也没有感到意外。其实,当时我也对公安局的朋友说:“文天娇虽然没报案,但我作为他们家的包保干部,我得严肃地向公安部门反映这个事情,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写一份详细的文字材料。”
工作队长张青怕我有顾虑,私下把材料写好交到公安局,并三天两头追问进展情况,得到的回答是:暂时没有线索。
“文天娇的事,是目前我们整个工作队必须高度重视的事。文天娇的丈夫吴建敏一天不现身,文天娇的三个孩子在学校里就会一天心神不宁,文天娇的这个家就会随时散架。”张青说,“我建议,明天我们都去一趟花郎镇,当然,去花郎镇之前,得先去会会甘巾巾的老公陈大才。”
陈大才蹲在墙根脚不说话。六月天,他还穿着那件皮夹克,脸上满是汗水。我问他,关于甘巾巾现在在哪里的这件事,你有没有对我们说谎?陈大才说,我没说谎,她的确是和刘宽儿他们一起走的,而且真的是去安徽。我又问,前段时间,甘巾巾还没离开家的时候,她真的没有告诉过你她在江苏见过吴建敏吗?
陈大才犹豫了,半天没有说话。我又问,是不是她说的时候你没当回事?陈大才的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开口。张青在一旁说,我们只是想了解吴建敏现在在哪里,这件事很重要。你要是说真话,对于我们找到他有很大的帮助。你如果知道了也不说,下步只能是公安局的同志来问你,你知道,对警察说谎,是犯罪。
陈大才从墙根下站起来,拍拍两手,用一只手把皮衣里层撩起来,揩了揩脸上的汗水,说,甘巾巾的确说过,她见过吴建敏。
“什么时候?”我问。
“我没有仔细问她。”陈大才说,“我不想知道这些事情。”
“那你现在可不可以给甘巾巾打一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见到的吴建敏,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一听说电话,陈大才就开始慌张起来,脸上的汗水一颗颗往下掉。我问:“陈大才,你怎么这么紧张?”
陈大才再次用皮衣里子揩了揩汗水,改口说:“其实,她没说过?”
“什么意思?”我问。
“甘巾巾没说过她在江苏见过吴老板,是我说的。”陈大才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张青情绪有些激动,他说话的语气,让人觉得他像一个警察。
“我乱说的。”陈大才说,“我去年没去打工,一直呆在家里,我弟弟陈大钱打电话告诉我,前几年在浙江的时候,甘巾巾背着我和吴老板去开宾馆。我想,这女人去江苏打工,八成是去找吴老板去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吴建敏在江苏的?”张青问陈大才。
“我弟弟说的。”陈大才看了张青一眼,全身直哆嗦。“我弟弟说,吴老板那年回来修完房子,临出门时问过他,要不要去江苏一起干工程。”
我和张青现在基本统一了思想,就是根本不用再去花郎镇。但是,要怎样才能找到吴建敏呢?我们始终拿不出一套完整的方案来。眼下最要紧的,是回去后立即告诉文天娇,吴建敏并没有丢,他很有可能就是在江苏,至于在江苏干什么,为何不与家里人联系,我们暂时还没想好怎么说。
“那条短信到底是发给谁的?”张青问我有没有线索。
“初步断定,应该是甘巾巾发给吴建敏的。”我说,“你没听到陈大才说吗,甘巾巾和吴建敏关系不一般。”
“那也不一定。”张青说。
随后,我就从公安局的朋友那里得知,他们已经在头天晚上见过陈大才,且已经从他那里掌握了我们今天掌握的信息。难怪这家伙见到我们的时候会如此紧张,我在心里说。但我始终没搞明白,警察已经问过陈大才一次了,为何他刚开始的时候,还要对我们撒谎?对,他肯定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们。晚上,我一个人去了陈大才家。陈大才没有开灯,但屋里的电视机开着。我敲门的时候,陈大才碰翻了他坐的那条板凳,慌慌张张地过来开门。见是我一个人,便问:“又有什么事?”
我说:“再聊聊吧,我感觉白天你没有把话说完。”
陈大才看了我好一阵子,才说:“其实,我对刘宽儿说甘巾巾在江苏见过吴老板,目的是让他说给别人听。”
“你是想试试甘巾巾有什么反应,对不对?结果呢?”我为了让气氛缓和一些,我接着说,“你也是一个聪明人,知道怎么收拾女人。”
“结果她什么反应也没有,从来没和我谈论过这件事。”陈大才说。
“那条短信是不是你发的?”我问完,故意把头转到电视机的方向,装作是不经意的一问,或者说,我想告诉他,其实这条短信是不是他发的根本不重要。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居然马上就回答我说:“是我发的,我趁甘巾巾不注意,就用她的手机给吴老板发了这么一条短信,我其实是想知道吴老板会回一条什么短信,但我没想到,吴老板已经没有用这个号码了。”
我真得差点开心得笑出了声来,我为自己睿智的“问话”感到些许得意。但我突然想到,如果每一个让老婆外出打工的男人都像陈大才这样竭尽心思去试探自己的女人,这世界还不乱成一团糟!于是,我又有一丝难过。这世界,到底有多少婚姻是值得信赖和肯定的?我自己呢?我的婚姻现在是一个什么状态?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的老婆支小茵在我喝酒解压的那段时间搬出去住,会不会真的如她所说的“下沉”到村里去了?或许,她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昨晚上已经对警察说过了,警察说,发一条短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构不成犯罪。”陈大才这么一说,又让我无比受挫——原来我一直都是后知后觉,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反应迟缓,当然,从我对生活的态度上可以断定,我谨小慎微,缺乏自信,我不是一个在遇到困难时可以当机立断的人。
“这事也需要重新去问,你真是笨到家了。”我回到村部的时候,张青对我说,“陈大才用甘巾巾的手机给文天娇发了这么一条短信,对于能不能找到吴建敏根本没什么用。”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给支小茵打电话:“你在哪里驻村?”
支小茵说:“你终于想起问我了,我告诉你吧,我在花郎镇的对塔村。其实昨天早上在车上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只是你那时根本就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你知道我摊上了一户非常难搞的贫困户,我这段时间压力真的好大。”我说。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丈夫丢了吗?我都驻村快三个月了,你也全然不知道我的去向嘛,要不是我调转马头,你也快把我丢了。”支小茵说。
“但我想知道,这段时间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别的事?”我说。
“你说的是什么事?”支小茵问,“你是想问我俩之间有没有第三个人?”
我说不出话来。说实话,他这一反问,真把我问住了,我甚至不敢肯定我要表达的是不是这个意思。然而支小茵并没有生气,反倒是用一种开玩笑似的语气对我说:“当然有,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名字叫文天娇,三个月以前,你给她发过一条短信。”
“我没有。”我说,“是一个叫陈大才的男人发的,他……”我还没说完,支小茵在那头已经笑得不行,笑够了,才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发的,你有不起这个胆子。”
我也笑。我和我的老婆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说话了,今天晚上,我们在探讨着别人的事情的同时,也顺便探讨了我们自己。说实话,我真的很开心,这一刻,文天娇丢了男人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我和支小茵必须在电话里好好温存一番。
支小茵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前些日子去省城的医院看了,是我的问题。”
“你——”我没有准备,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内心无比复杂。
“其实,我还想告诉你,我这不是第一次去医院看身体了,咱们结婚三年后,我就一直在跑医院。之所以我要告诉你我这一次去医院的事情,是医生终于为我找到了病根,而且还为我开出了处方。”支小茵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都想好了,如果这次还治不好,我俩就离婚,我不能耽误了你。”
仿佛这个家一下子发生了好多事情,我甚至有一种从来没有真正参与过支小茵的生活的感觉。这些年,她一直走在寻医求药的路上,我竟然不知道。最不可思议的是,支小茵的小心思最终爆发成一种预谋,让我不便接受。我甚至激动得快要怒吼,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温和地诘问她:“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难道没有想过是我的问题吗?”
支小茵说,“我一直以来对你都心存感激,你没有去看身体,说明你对我很在意,你很看重我们的婚姻。”
“但是我后悔了。”我说,“我早就应该去看的,我们现在结婚十年了,你看了七年的病,而我居然不知道,我现在才明白,我对你是那么不负责任。”
“但问题确实是出在我身上,你当初要是去看了,会一直饱受煎熬。”支小茵的语气充满了自责,“你现在终于知道了吧,我就是一个无比自私、无比冷酷的女人,这些年来,你替我背负沉重,而我还一直瞒着你。所以,在你天天借酒浇愁的那些日子,我作出了一个决定——离开你,如果我能够好起来,我就回家;要是好不了,就离婚。当然,现在我终于看到了美好的未来,我希望你重新接纳我。”
直到两个月后,我才真正明白支小茵去驻村的理由:她要做全县唯一一个女工作队长,她要通过与每一户贫困户的接触、交涉来获得内心的坚定和坦荡;她要让我知道,我们除了需要一个孩子,更需要一种极具使命感的生活,以此打扫内心的尘垢。两个月以后,我不再对我的妻子支小茵所作的决定感到局促,相反,我为她的勇敢叫好,也为我们的婚姻再次迈出实质性的一步感到欣慰和激动。我们重新在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客厅里拥抱,慢慢回到之前的节奏,在相互鼓励的基础上相互欣赏、加油。
“如果我怀上孩子,我就向组织报告,让他们把我撤回来。”支小茵说。
“不用着急。”我说,“不管你怀孕有多快,生孩子的事,都会是在这场战争结束以后。”
8
大雨说下就下起来。文天娇坐在自家的檐坎上,双手捧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走到她跟前,说,“文天娇,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我不想听你的故事,我和你没什么关系。”
“这是自然。”我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我比你更贫穷。”
她把头抬起来,双手放到膝头上去,想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说,“一个人的贫穷,压根就不在物质上,而是在于精神。”
文天娇好像没听懂我说什么,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我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方式不对,便改换了一种说法。我说,“你们家现在的确很困难,但是你却没怎么当回事,你一心一意地寻找着你的丈夫,说明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说明你心里有一个希望,你看重的是一家人能够和和美美地团聚在一起,你认为我说得对不对?”
文天娇盯着我看了一会,点了点头。看样子,她这次听懂了我说的话。我接着说:“而我就不同了,我和我的妻子结婚十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前些天,她从家里搬出去住,一下子让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意思。你,文天娇,还有一个让你牵挂着的丈夫,有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你所做的事,让你感觉到非常有意义。”
她又点了点头。院子里,雨点打在地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我说,“文天娇,你听懂我刚才说话的意思了吗,要不要我重新说一遍?”
文天娇从地上站起来,对我说,“苏同志,雨很大,下得哗哗哗的,刚才你说的话,我什么也没听到。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文天娇也不是那种死无出息的女人,从现在起,我不找了。”
“你确定不找了?”我提高嗓门。雨声很大,我怕她听不见。
“不找了。”文天娇说,“他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去。我现在知道了,那年他回家修房子,是想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不是这样的。”我说,“或许他是迫不得已,出于保护你们而已。”
文天娇让我给县里的扶贫车间打电话,说明天一早她就去上班。我对她说,你如果愿意去上班,就不必去那里了,你的三个孩子都在镇上读书,你去镇上吧,我早就为你在镇上找了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适合我吗?”她问。
“非常适合。”我说,“镇上的中学缺一位宿管,你去当孩子们的孃孃吧!”
“工资高吗?”她问。
我说,“有四千左右吧,你去那里,还可以顺便照顾照顾孩子。”
雨停后,我走路回村部。水泥路上有很多被大雨从地埂上掀下来的泥层,粘得我满鞋都是。张青给我发了好几条消息,说的都是文天娇丈夫的事情。张青说,吴建敏这些年来一直伙同几个外地人在做传销,前些天被抓进去了。张青还说,吴建敏这几年压根就没在江苏,而是在一个叫陌海的地方,那里有很多传销窝点。
我没有回他,其实这些事情,今天一早我就听公安局的朋友说了,我苏阳也不是一直都后知后觉。
在快要走到村部时候,我听到身后有车喇叭在响,转过头来,看见小蒯把头伸出窗玻璃,对我说,“苏哥,上车。”
“不用了吧?”我说。
“上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小蒯向我招手。
我爬上车,小蒯说,“今天我去敬老院里看了赵高这老小子,可精神了,和一群老头老太太打得火热。”
“怎么个火热法,他没尿床了吗?”我笑。
“他根本就不尿床,他之前就是耍无赖。”小蒯说,“他现在明白了,敬老院才是一个好地方,天天有人给他打饭,有人给他换衣服。他说,想不到我赵高居然也过上了神仙日子。”
我突然想哈哈大笑,但控制住了。我为这一句“想不到我赵高”发笑,我说,“他说话的口气还真的像历史上的那个宦官。”
“最搞笑的是,他居然变得有礼貌了。”小蒯说,“我走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明天见’。”
“明天你还要去看他吗?”我问。
“明天恐怕去不了。”小蒯说,“明天我要去相亲,我妈安排的。”
反正小蒯要明天才去相亲,我就让他送我去一趟花郎镇的对塔。小蒯说,“嫂子驻村的地方,一定很美吧?”
我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路上,我分别接到小九妹和王必蓝给我打来的电话。小九妹说,工厂对她很好,让她当了班组长,工资有四千多。王必蓝说,他的大儿子参加公务员考试,面试第一名,不久他们家就不是贫困户了。在路上,我接了好多个电话,其中有一个是我妈打来的。
“阳儿,你现在在哪里?”
“我去看小茵。”
“听妈的话,那个药你必须放在枕头底下,枕着睡七七四十九天,泡酒喝,你要坚持吃下去,我问过观音老祖了,真的能解决你的问题。”
“我知道了。”我说,“我现在不用吃药,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汽车驶入一个很深的弯道,信号不好,我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