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消逝的松林

2021-01-03褚金鑫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1年12期
关键词:二爷山岗年货

很多年以前的那个秋天,注定是个多事的秋天。

猪圈的一头猪猡成天到晚哼哼唧唧,硕长的嘴巴把泥墙拱了老大一个窟窿。父亲找来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给堵上。它照旧哼,照旧拱。母亲说“猪死拱墙,人死改常”,征兆不好啊。不几日,这头猪竟然莫命其妙地死去了。四脚朝天,双目圆睁,口吐白沫,白白的肚皮凸胀如鼓。父亲忧戚着脸将它拖至后山的园田里掩埋。母亲一想起来就哭,眼睛肿得像棉桃。

过了一个月,父亲又害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整个家如一只在惊涛骇浪中行驶的小船又触上了礁石,做了手术的父亲丧失了大部分的劳动能力。眼瞅着年关逼近,别人家都是喜气洋洋,我们家却是冷冷清清。巨额的外债、春节必不可少的年货、春节过后我和妹妹的学费如三座大山,压得日渐苍老的父亲愁容满面,没有丝毫招架之力。父亲的一位干爹对我家的窘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父亲说,你把石盆山上属于我家的松树锯了贴补些家用吧。

石盆山,对我是再也熟悉不过了。山脚下是一眼酷似盆状的小井。平日里是枯井。待到夏季,石盆开始变得丰盈。澄澈的泉水从陡直的山涧左冲右突,奔流而下,浪花飞溅,洁白如练,流入石盆,汩汩有声。有一种叫做水葫芦的植物,把绿映映的叶片贴在盆面上。一头被根牵着,一头在水面摇晃着,只是从来没有结过葫芦。有爱美的的蜻蜓以水为镜,在上面立一阵子,又扇着翅膀飞远。

石盆左上方是一个岩洞,我们称岩屋。残留着一些动物爬行的足迹和粪便,还有一些黑色的灰烬。这是放牛、打柴人的杰作,夏季在里面架火烤玉米,冬日里烤土豆、红薯,取暖。有时遇上暴雨了,人们就躲进岩屋里躲雨。我们常常猫进岩屋里下棍子棋,欢愉的笑声在岩屋四壁碰撞,跌宕,最终落到了石盆里。上山打柴的时候,路过石盆,常在石盆里洗脸,磨刀。在岩屋侧面巨大的石壁上用刀刻上“某某到此一游”字样。不过几日,便被时间这把锋利的刀消磨贻尽。

石盆山上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松柏长青。盛产黄姜、桔梗、白芨、苍术等草药。放假了,我们跑到山上砍了土楠木做弹弓、檀木做了陀螺。到山上摘野果、挖草药。茂密的灌木丛、茅草间有花次第绽放,映山红、葛花、闷头花,那些花朵,热烈的、含蓄的,粉红的、紫色的,密密匝匝。我们折了映山红,吮吸花屁股,一丝甜,一丝酸。遇到连阴天气,石盆山光滑的石壁上铺满了湿滑的地耳子,又称地连皮,有人捡了卖到供销社,沿海地带把这当做山珍。当地人很少吃。

秋高气爽,天地都瘦了,石盆也瘦了。盆里装些腐枝败叶。路边的树木叶子落尽,铁戟般的枝干堆满了厚厚的尘埃。山风飒飒,瘦小的云雀在林间跳跃、啁鸣、觅食,密实的松针铺了一地。有云南人在山上采松脂,桶一般粗的松树腰身被开挖出一条长二十公分左右的凹槽,系了白色的塑料袋子,间或滚下一颗晶莹的松油落进袋中,仿佛松树滴落的眼泪。书本上说,苍蝇或蚊子掉进松油,就形成了珍贵的琥珀。我们却从来没碰到过。

开始降雪了,是在夜间。

先几天是出奇的干冷,幽幽的北风翻过山岗,紧贴着村庄巡查一番。寒气如冰凉的蛇往骨髓里钻。整个村庄都被冻伤了。天地混沌,道路混沌。树上是干净的,黑黑的枝桠间没有一只鸟雀。牛羊鸡鸭也都早早归栏入圈。晚上开始飘雪,起先扬扬洒洒的如盐粒,掉进脖颈里,砸得生痛。后来是漫天雪花,像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第二天清晨,雪停了,天地一片苍茫。雪像个巨大的容器,把世间万物都收容到它白色的怀抱。

父亲、母亲、我,裹了臃肿棉袄,怀里抱了明晃锋利的锯子、弯刀、斧头,向石盆山进发。崎崛的山道如一条灰褐的巨蟒,在天地间分外醒目,向远方伸展。我捡了有雪的道走,雪在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聲响。寒风吹过,有大片松软的雪花从树梢上滚落,悄无声息。我们家的黑狗见了雪,格外兴奋,向前跑一段路程,又折回来迎我们。山野间,留下了一串串梅花状的足迹。

刚走上山岗,就听见对面枣子树岭上有幽微的哭声。母亲说,是周二爷。周二爷的家境和我家如出一辙。套用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周二爷性格开朗,爱说笑,打起哈哈来如倒核桃。熟读《三国》《水浒传》。三分天下,信手拈来。一百单八将,烂熟于心。和人聊天,必谈三国、水浒英雄。一本翻卷着毛边的《水浒传》满是黯黑的油污,被他翻的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本色。周二爷满腹经纶,愤世嫉俗,倒可惜做了个地地道道农民。他便常常喟叹命运不济,生不逢时。周二爷自以为傲的绝世才华在泥土面前分文不值。由于他不专稼穑,又无一技之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妻子耐不住贫困,抛下一对双胞胎远嫁他乡。再后来,老娘又得了半身不遂,瘫痪在床。周二爷一夜之间,华发丛生,过度操劳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周二爷艰辛地拉扯着双胞胎儿女读完了初中,又将儿子乾坤送往县城学开车。

年关将至,周二爷搜罗了自家认为最珍贵的大米、山鸡、香菇等年货去孝敬乾坤的师傅。路径横斜,周二爷萎缩着身子,如一张满弓,在山岗上踉踉跄跄,走两步退一步。寂寥空旷的山岗上飘荡的是周二爷呜呜地、凄怆的哭声。母亲说,造孽啊。马上就要过年了,别人都在置办年货,他却把年货往外送。一阵冷风袭来,呛得我泪眼婆娑。

沿途经过奶奶的墓地,坟茔上的松柏苍劲,母亲说,奶奶的坟茔又在长大,预示着后辈人丁兴旺。我暗自思忖,奶奶在天之灵能护佑我辈长发其祥。

到了山上,我开始和父亲锯树。锋利的锯条呼哧呼哧地啃噬着硕壮的松树,节节推进。细碎的锯末如雪花般簌簌坠落,堆积,弥漫着淡淡的木质清香。长长的锯条在我和父亲之间你迎我往。我当时年轻气盛,恨不得三两下就将树锯倒。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父亲说我这叫“恨锯”。拉锯的时候要不愠不躁,才能轻松省力。待锯到快接近树中心时,父亲又把锯条换至下坡方向离第一行锯齿五公分左右的高度,继续拉扯,说这样就可以控制树往坡下方向倒,又能省不少力气。果真,离上锯交合还有2公分的距离,“吱呀”一声,松树向下轰然倒地。看似简单的劳作,却蕴涵着技巧。我突然想到,真正的劳动是一种心智的较量。母亲跑过去,举了弯刀剔除树上粗壮的枝干。我和父亲接着把树干锯成节。春节前夕,我们一家人如蚂蚁一样,还在坡上忙忙碌碌。

一坡松树给我们家带来了近600元的收入。这微不足道的收入对我家犹如雪中送炭。父亲喜形于色,盘算着如何去花销。正当我们一家人沉浸在春节美妙的幻想中,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母亲突然被村主任叫走了。回来的时候,母亲满脸的悲戚,手中多了一张罚款单。原因是有村人检举母亲无证伐木,罚款500元,起警示教育作用。刹那间,我们家如遭晴天霹雳,我们都怔住了,转而是母亲的号啕大哭。

这个春节,我们家少了欢笑,多了惆怅哀伤,还有挥之不去的黑色记忆。春节过后,大地解冻,万物复苏,石盆山却是焦黄一片。冰冷的山风贴着山脊梁,呜呜地奔旋而去。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褚金鑫,文学青年,现居湖北保康。

猜你喜欢

二爷山岗年货
年底来点硬年货
风来之前
备年货 迎新春
远处山岗上的雪
年货
杀猪二爷
孤独
大数据告诉你湖南人如何“打年货”
李浩新作
鲁布革(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