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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2021-01-03周雨菡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相框妹妹外婆

周雨菡

古朴的月光透过冰冷铁窗洒进房间,降落在床头的枕巾上,映得这一方布料更加惨白。靠垫上斜歪着的关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空洞的眸子像是这具躯壳的入口,顺着望进去可以看见里面虚无的荒原。夜色里一切都是平静的,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只有关何知道,他的抑郁症又发作了。

睡前逼迫自己强忍反胃吞下的药片没有什么效果,只在脑子里留下昏昏的叫嚣,把他的灵魂和躯壳拼命撕开。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连吃都提不起兴趣了,真是对不起这美食评论家的身份。关何甩甩头,企图把昏昏的脑袋摇醒,慢慢走到阳台上。窗外星火滚烫,他心里只感到抱歉。抑郁症就是这样,让人感到抱歉,抱歉自己这么差劲。

恍惚间他想到家,那个他拼尽了全力才逃离的地方。几乎没见过面的父母,卧病在床的外婆,落满尘埃的地板,结着蛛网的篱笆,狗和无边无际的田野。在这片乡间厚土上他熬过了多少苦。关何就是在这里烙下了自己很差劲的深刻印象。在这里他做了很多事儿。做对了,父亲说:“自以为是。”做错了,母亲说:“不知进取。”这样他也习惯了。他继续做事,做对了,提醒自己:“自以为是。”做错了,骂自己:“不知进取。”然后他去上学,学了很多东西。考得好,老师说:“不够努力。”考得不好,老师说:“废物。”这样他也学会了。他继续考试,考得好,鞭策自己:“不够努力。”考得不好,说自己:“废物。”后来他得了抑郁症,每每发作的时候脑海里都阴魂不散地有一张表情,狰狞地扼住他的呼吸。太熟悉了,这个表情,曾在他还健康的生命里无数次出现,在父亲母亲脸上,在老师同学脸上,太刺痛。好像在这个表情里,他永远不够好,永远不够。

关何静静地趴在阳台栏杆上,想跳下去,却没有抬起腿的欲望。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屋,倒回床上,盍上眼。没有睡觉的欲望,也没有醒来的欲望,他只是平静地等待时间流逝。或许也等待阳光的到来,尽管这寸阳光照不进他的荒原。天亮了,他起床洗漱,从冰箱里拿出昨晚的剩饭,直接吃起来。冰冷的食物惹人反胃,关何没忍住呕了。他收拾好桌子,走向房间里独自响了很久的手机。是妹妹关阳。

“哥,你好久没更新美食评论了!最近在忙啥呀?”

关阳明媚的声音从手机深处传来。

“哥哥最近不太舒服,对吃的没兴趣,没法给大家分享好吃的了,不好意思啊。”

关何下意识去道歉。

“怎么没有兴趣呀?那我今晚来陪你吃饭好不好?就这么定了噢!”

像是怕他拒绝,关阳很快挂掉电话。关何放下电话,扯了扯嘴角,这个妹妹,真像个太阳。明明跟他经历过完全一致的童年,却好像从来不会因此变得阴郁。说来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吧,真是太差劲了。不过他不知道,那头的妹妹挂掉电话时划落的泪。

关何环视四周,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收拾打扫的欲望。他的住所,真是完全没有家的味道。所有的一切都落满灰尘,除了柜子上一个相框。相框在一片杂乱中干净得耀眼,照片里两个小人眼角眉梢都带着明媚的笑。他拉开窗帘,阳光刺眼,照在一室狼藉里,让无处不在的灰尘也泛起金光。微微呛人的灰,进了他的喉咙里,倒是呛进了他的平静里,搅起一袭鲜活的生机。地上随处可见的脏衣服都扔进洗衣机里,久未擦洗的洗手台也要拿抹布擦擦,窗户也可以打开通通风了,让阳光照一照吧。做完这一切,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不平静了。

关阳如期而至,带来了两人最爱的烤鸭。她眼里的担忧在推门进来看到一室明媚的瞬间乌云散开。兄妹俩坐下来,一起撕扯那只烤鸭,谁都没有戴一次性手套。生猛邋遢的吃法,却充满了不平静的生命力。关阳细细地盯着关何的眼睛,企图从这清水般的眸光里看出点波涛汹涌的征兆。然而很不幸地,波涛汹涌往往没有征兆。

“我要走了。去旅行。”

关何擦干净沾满油的手,眼里已没了撕扯烤鸭时的不平静。关阳一下子愣住了,完全忘记了收回目光,就这么定定地死盯着他。关何一时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移开眼,目光落到妹妹身后的相框上。窗外落日余晖灼烧天际,烧得相框里的照片也暖暖地撒着光。他没有再动,只是喃喃地说:“小阳啊,你不懂。我有些撑不住了,我没办法继续了。我想离开,可我连走的欲望都没有。太难熬了,这种像死一样的平静。真的,没有起伏波动,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片死寂。我真的爱这个世界吗?我找不到爱这个世界的理由,我不想活,也懒得死,我觉得没有区别。小阳,我很抱歉,我不是个好哥哥,真不好意思。我甚至不是一个好的人,我怎么这么差啊。”

窗外夕阳无限灿烂,房内关阳早已泣不成声。

关何的屋子空了。每日太阳照常升起,楼下依旧熙熙攘攘,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变化。当然网站上有很多他的粉丝,关心地问他怎么最近从不更新了。不过这些关何都不知道,他已经带上行囊去了异国他乡,关闭了所有联系外界的设备。他在世间各处流浪。关何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旅行,也说不出自己想去何方。这场流浪,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试探。

他先去了巴黎的咖啡馆。关阳说过,她留学时最喜欢在午后的咖啡馆看书。关何坐在妹妹曾描述的座位,点了一杯热卡布奇诺。燥热的巴黎午后和温暖的咖啡撞上他冰冷的灵魂,很快便凝固了,冻在那里,黑黢黢的一大块。街角有一家面包店,香气四溢,关阳总在那买早餐。关何走进去,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在选面包。男人在说法语,语气颇为无奈。小女孩一直用稚嫩的声音请求着什么,最后那男人无可奈何地拉着她走向冰柜里的提拉米苏,眼角眉梢都吊着宠溺。真幸福啊,关何想。他想起旧日的童年,他和妹妹谦让着咖啡糖,最后耐不住妹妹的推辞塞进自己嘴里,甜到发腻的糖块化在嘴里,融出丝丝咖啡的苦味,又甜又苦,像什么东西糜烂了。关何回过神,男人和小女孩已经手拉着手走出店了。小女孩舀起一勺蛋糕送到男人嘴里,男人笑着吃下去。关何垂下眼,情不自禁买了一罐咖啡糖。

关何流浪到威尼斯的小船上。父母还没离开家打工时,他总和父母说想去威尼斯玩,因为很快就要消失了。关何说这话时还很年幼,他不会想到,父母消失的比威尼斯还要早。父母外出打工后像变了一个人,暴躁苛刻,对他和关阳又打又骂。关阳总说,是因为爸爸妈妈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关何很不屑,在外受苦就回来欺负孩子,算什么好汉。和他一起乘船的是一家三口,一上船就旁若无人地畅谈,咕噜着关何听不懂的话。船下水波荡漾,泛起阵阵涟漪,他们仨在在小船上笑得前仰后合,身体起伏的幅度高过平静的浪。关何望着一滩水,想起他们一家之前在乡间的水塘里游泳。水波平平,他们疯狂朝着互相泼水。浪涛起伏间每个人的笑脸在暖风中荡漾。突然浪变汹涌,拍打岸边拍得响亮,水波的缝隙里父母的脸狰狞不堪。又是那张表情,太熟悉了,那个他永远不够好的表情。关何使劲摇摇头,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他上了岸,去了芬兰的小镇。他住进客栈的第一天,就有附近的居民前来拜访,他们领着孩子,热情地招呼他。关何被这种热情震住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被这么热情温柔地对待过。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客套的关心。关何突然觉得这个北极圈里的小镇好生温暖,他的心要烤化了。他受了半生的苦,如今只要一点甜,就填满了。苦过头的人就是这样,一点甜就可以满足。他和小镇的人们生起篝火,围坐在一圈,用彼此都不熟悉的语言磕磕绊绊地交流着。人群中有一位老奶奶,头发像窗外的雪花一样白,脸皱皱巴巴的,看上去简直有一百来岁。她的身边有几个年轻的孩子,一字一句地给奶奶复述大家的聊天。关何看着看着,想起家乡的外婆。

外婆已经一个人独守空山多少年了。本来是他们三人独守空山的,可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外婆拄起拐杖把他们兄妹俩赶了出去。外婆说:“这山我守了一辈子了,熟得很,没有你们我照样行。我这一辈子都在这山里了,你们可不行,快走吧。”关何和妹妹走了,说好要经常回来陪外婆的,可是后来连自己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哪来的时间和脸面回那个养育了他们的大山呢。篝火旁的奶奶,周围有耐心的儿孙陪着他,再寒冷的雪夜都温暖吧。而山里外婆,一个人守着一小株稀疏火苗,又会是怎样的心态呢。想到这里,关何的心密密麻麻地抽着疼。

大伙都散尽了,关何一个人守在篝火旁。极光乍现,整座房屋在皑皑白雪下像幽灵。他平躺在床上,望着瑰丽的天。他该走了,该流浪到下一站了。可是,下一站是哪里呢?不知道。那么,回家了吗?家在哪里?是房子,是大山,还是关阳和外婆?不清楚。关何关何,倒过来就是何关。何关何关,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关系。这个世界都与他没有关系。他的世界只有对死的淡然和对生的麻木。好像不是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而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关何静静地躺在小床上。他已经流浪过许多城市了。他之前对于幸福所感甚浅,还以为有糖吃就是幸福。多么可笑啊,關何忍不住轻笑出声。如今他去了这么多地方,看过了各式各样的幸福,他才终于知道,原来他是多么的不幸。正是因为关何在异乡感受到了幸福,他才明白,曾经那些咬紧牙关走过的夜是多么的漆黑一片,看不见半点星光。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幸福了。他幸福,所以不幸。

他走过万千世界,在心里留下一片荒原。

该走了。

关何从床上坐起来,走向村口那家二十四小时跨境邮局。

世界另一端的关阳收到了一张来自芬兰的明信片,正面印着无暇的白雪和浪漫的极光。她翻到背面,上面有一句话:

“你是我荒原上最后的玫瑰。”

是哥哥寄来的,关阳很高兴。看来旅行果然是治愈人的最佳方法。她把明信片收进相框的夹层里,开始想着哥哥回来时应该一起吃点什么。如果是烤鸭,会不会有点腻了呢。还是吃火锅吧,热气腾腾的。

她不知道的是,关何死在那晚极光绽放的最后时刻。

(作者单位:广东省深圳市第二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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