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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作家决定消失

2021-01-03雷·布拉德伯里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约翰

[美] 雷·布拉德伯里

1

“活着!”

“死了!”

“他还活着,就在新英格兰呢!”

“他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

“把帽子递给我!我这就亲自跑一趟,把他的脑袋带回来!”

这就是当晚的对话。一个陌生人在胡说什么达德利·斯东死了,结果触发了这场口水仗。我们大声反驳说,达德利·斯东还活着!想当初有一批读者总是先焚香沐浴,然后在熊熊燃烧的智慧之光的照耀下才开始拜读他的神作。二十多年过去,到了今天,这批忠实读者只剩下寥寥无几。我们作为硕果仅存的几个死忠粉丝,难道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吗?

伟大的达德利·斯东,文采斐然的作家,文坛里最高傲的雄狮。他写了一封绝笔信给出版方:各位:不才今日已届而立之年,就此封笔,远离文坛,并销毁一切创意及手稿。

我意已决。珍重,勿念。

达德利·斯东拜上这封信引起的后果,首先是地震,然后是雪崩。

我们一群人争论着:如果斯东没有搁笔,福克纳、海明威、斯坦贝克等名家都会被他熔岩般灼热的光辉所掩埋。最可悲的是, 就在他最伟大的作品写成的前夕, 斯东突然转身离去, 从此隐居在一个海边的小镇。这个小镇名为“费解”,这片大海叫作“过去”。

“为什么?”我们都在那些五彩斑斓的作品中领略到他灿烂夺目的文学天才,所以这个问题将会永远缠绕在我们心头。

数周前的某个晚上,我们聚在一起感叹时光荏苒、岁月无情,于是胸中激起一阵愤懑。我们觉得,普罗大众对达德利·斯东所知实在太少了。

“把帽子递给我。”我说道:“我要穿州过省三百英里,揪着达德利·斯东的裤子质问他:听着,斯东先生,你为什么让我们这么失望?你为什么在过去二十五年里一本书也不写?”

2

帽子的衬里塞满了现金。我先发出一封电报,然后就上了火车。

我会见到什么呢?我完全不知道,可能会见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衰弱老头,活像一只祈祷的螳螂。火车进站的时候,我双手紧紧捏住膝盖,心中一阵苦楚。下了火车,我孤零零地站在荒郊野岭之中,一英里之外便是茫茫大海。我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来到这样的地方。

这个小站的售票处已经被木板封死,前面是一个公告栏,上面有一沓几英尺厚的告示,每张告示都被新的一张覆盖。我一页一页往下翻,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达德利·斯东当选市议员,达德利·斯东当选法官,达德利·斯东当选市长!在这个海边的世界里,在世俗的生活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更高处攀登, 争取承担起更多责任。我肃立着,仔细地阅读关于他的告示。

“喂!”达德利·斯东突然出现了,他快步穿过我身后的站台。“是你吗?道格拉斯先生!”我急忙转身面对他的伟岸身躯。他身材高大,却不显一丝肥胖,他的西装翻领上别着一朵色彩明艳的小花,脖子上系着一条同样艳丽的领带。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就像米开朗琪罗笔下的上帝以一次神圣的触碰创造了亚当。

天哪! 我想, 这是一个二十几年来没写过东西的人吗?不可能!他的生命力无比旺盛,我简直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 我太太正在家里等着呢,她已经做好了一顿新英格兰水煮风格的晚餐,我们还有大量麦芽酒和烈性啤酒!”他有一只金色的大怀表,挂在一条亮晶晶的链子上,在他马甲的胸前跳动。“见到你我真高兴。我猜你和其他人一样,来这里都是为了同一个问题,是吧?哈哈,这次我决定把真相全盤托出。”

我的心剧烈跳动。“太好了!”

3

空荡荡的火车站后面停着一辆敞篷福特老爷车。“这里的空气多新鲜啊!在黄昏时分开车,晚风扑脸,把外面的田野、鲜花和小草全部送到你面前。上车!”

十分钟后,我们离开了高速路,开上一条多年没有填补压平的小道。斯东驱车径直碾过路面上的坑坑洼洼,脸上带着镇定的微笑。我们颠簸了最后几码,终于来到一座未经油漆、风格狂野的两层房子前面。

“你要真相吗?”斯东转头直视我的脸,一只手诚挚地搭在我肩膀上, “ 二十五年前,差不多就是今天,我被一个人用枪谋杀了。”说完他就跳出车外,像炮弹似的飞进房子里。

“这位是我太太,这是我们的陋室,这就是热腾腾的晚餐!来,看看我们屋外的景色。这间客厅三面都是窗,你能看到大海、海岸和草地。快坐快坐!蕾娜,客人来啦啊!”

“我希望你会喜欢新英格兰地区水煮风格的晚餐。”蕾娜一边说一边忙碌。我们愉快地坐在热气蒸腾的餐桌旁,如同命犯饕餮的罪人沉沦在美食的地狱之中。

不久,每个人都已经吃过两轮,我也吃撑了,达德利·斯东给我倒了一种他亲自用野葡萄酿制的酒。“好了,我也让你等得够久了。”他隔着餐桌凝视我。酒精拉远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可是夜色却让我和他亲近了许多。“我要把我被谋杀的事情告诉你。你要相信我,这件事情我从来不曾对别人提起过。你知道约翰·欧提斯·坎多尔吗?”

“是一个二流作家,对吧?”

我说,“倒是出版过几本书,不过很快就江郎才尽了,他上周才去世。”

“愿主保佑他。”斯东先生突然陷入一种奇特的凄凉情绪中。不过他很快就从这种状态中脱离出来,继续说道:“是的,约翰·欧提斯·坎多尔,其实是一位很有潜力的作家。”

“他远不及你。”我连忙补充道。

“哈哈,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约翰·欧提斯和我,其实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们俩都算混得不错,不过我总是比他强一点儿。如果他的书能得到一则好评,我的就能拿六篇;如果我的书得到一个差评,他的起码有一打。我们俩就像坐在同一列火车上,读者却把车厢弄脱节了。约翰·欧提斯在最后一节车厢,被逐渐抛在后面。他大声呼救,最后,在午夜时分,约翰的车厢滑进了一条躲在一个锡棚屋背后的侧线,他在黑暗里不知所终,而我的机车则在人们的摇旗呐喊声和管乐声中热火朝天地奔向曙光。”

达德利·斯东停了一下,留意到我一脸的疑惑。

4

“所有这些,最终导致了这次谋杀。”斯东先生说,“约翰用几件旧衣服和他写的几本书换了一把手枪,然后来到我这座房子,就坐在这个房间里。约翰·欧提斯就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平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蓝色手枪。”

“我当时就笑了,还以为那是一个用来点雪茄的打火机。”他的太太说。

“可是约翰·欧提斯神色严峻地说:‘我要杀了你,斯东先生。我当时一下子就懵了,只是呆呆地坐着,嘴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 可是,约翰,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怎么得罪你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想做一件事,他说‘杀了你,我就一夜成名,上头版头条!就算我死了也会被后人记住,我就是杀死达德利·斯东的凶手!我写不出你的文字, 而我又实在无法忍受。我要在你到达人生巅峰之前把你干掉!他们都说你的下一本书将是你最好、最精彩的作品。

“我注视着窗外,突然感受到夜风的吹拂。我想到自己才三十岁,蕾娜才三十岁,还有整个美好人生在前方。我从未征服过一座山峰,我从来没在大海中航行过,我从没竞选过市长,我从来没试过潜水采珍珠,我从没拥有过一台天文望远镜,我从未上台演过戏,没造过房子,没把我向往已久的经典名著全部读一遍……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啊!‘约翰!我终于说道,‘如果你想让我死,那我就死吧。可你真正想要的其实是我从此不再写作,对吧?那我再也不写了。请你相信我的承诺,从今晚开始,我正式封笔!“

‘ 天哪! 他大聲笑了, 笑里全是轻蔑和怀疑。‘看,我一边说一边朝他身边的桌子点点头,‘这三年来我一直在写两本书,唯一的手稿就是那两沓稿纸了。我现在就当你的面烧了其中一本,另一本就交给你处置。来吧!说完我就站起来。他本来可以开枪打我的,可是我的话把他吸引住了。我把其中一沓手稿扔进壁炉,然后划着一根火柴。

“最后,约翰·欧提斯终于说了一句:‘你怎么能做得到呢?‘因为我宁愿做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死掉的作家。濒死的人为了活下去,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的。”

5

达德利·斯东停了一下。在这个房间里,时间不再前行,仿佛被困在了那一年。我呆坐着,被这个故事的魔力震慑住了。

“那他有没有销毁你的最后一部小说?”我问道。

达德利· 斯东点了点头。“一个星期后,有一张稿纸漂上岸边,他肯定是站在悬崖边把上千页稿纸向下撒。约翰·欧提斯其实帮了我一个大忙,他突然拓宽了我的世界!那天晚上,我站在没过大腿的海水里,感激得号啕大哭。”

斯东太太站起来,晚餐正式结束了。达德利·斯东带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那是一张可以合盖的书桌,正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的小包裹、纸张、墨水瓶、打字机、文件、账本和目录索引。

“其实,很多东西早就在我心中翻滚沸腾,约翰·欧提斯只是用汤匙拨开表面的泡沫,让我看见里面的东西。”达德利·斯东说,“对于我来说,写作一直是一件琐碎繁重的事情。我紧张地在纸上舞弄文字,害得自己心神压抑,又累又闷。我本来就打算撂挑子,那么巧约翰·欧提斯出现,于是——砰!我就成了今天的我。”

他从书桌里翻出许多传单和海报。“以前我用笔来描绘生活,现在我想细细品味生活。我不再讲故事,我要亲身经历各种故事。我竞选教育委员会的职位,当选了。我竞选市议员,当选了。我竞选市长,也当选了。还有司法官、镇图书馆员、排污负责人……我做过很多事情,握过许多双手,见证过许多人的生活经历。我们周游世界三次!我还亲手给自己的儿子接生——他现在已经成家立业,在纽约生活。”斯东停下来笑了笑,“来,去院子里走走。我们架设了一台天文望远镜,你想看看土星的大环吗?”

6

第二天,我们离开海边,颠簸着穿过坑坑洼洼的原野,就像飓风中的一叶扁舟。中午时分,我们回到那个孤零零的火车站。他把车停好,我们默然相对,等待火车前来把我带走。

“我猜,”他仰望天际,“你一定觉得我疯疯癫癫的。”

“不,我绝对没有这念头。”

“其实,”达德利·斯东说,“约翰·欧提斯·坎多尔还帮了我另一个忙,他帮助我在巅峰一刻顺利退出。在心底,我早就知道,我在文坛的成就随时会像烟花般消散无踪。我已经在走下坡路了,约翰·欧提斯销毁的那两本书其实写得很差,万一出版的话,我会死得更惨。其实他是无意中帮我做了一个我自己没有勇气做的决定。我要在曲终人散之前,带着最美的一面优雅地鞠躬退场。”

我们在温暖的阳光下又坐了一分钟。

“在我宣布封笔之后,人们把我与文坛巨匠们相提并论,我心里挺高兴的。近代文学史上很少有作家的退隐能如此为公众所关注,这是一场成功的葬礼,而且他们都说我看起来很……自然。即使到了今天,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以前我的那些读者竟然还愿意坐着四面漏风的慢车来找我。他们仅仅是为了解开一个谜——我为什么让他们空等了那么久,还没写出那本‘巅峰之作?我之所以还拥有这么一点残存的名气,全赖约翰·欧提斯·坎多尔的成全。如果当初我恋战,可能第二年就会用拿笔的手给自己一个了断。我所在的那节车厢早晚也是要从列车上断开的,亲自动手总好过被别人甩掉吧。

“我和约翰·欧提斯·坎多尔的友谊?我们后来重归于好了——这当然也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现在他已经不在人世,我也终于把所有真相全盘托出。你回城里之后跟你的朋友说什么呢?他们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的。”

7

我们站在月台上。

“再见了。谢谢你不辞辛苦来探访,还敞开心扉收容我的世界,愿主保佑你们这群好奇的朋友。火车来了,我也得赶回去了!下午蕾娜和我还要参加红十字会的海岸线巡游活动。后会有期!”

我看着这个已经死去的人迈开既沉重又迅捷的脚步穿过月台,感到脚下的木板也随之颤抖。他跳进敞篷福特的时候,巨大的身躯压得车子往下一沉。只见他一脚把离合器踩到底,先让发动机空转片刻,再踩一下油门, 发出一阵轰鸣。然后他将车子掉头,微笑着向我挥一挥手,车子咆哮着绝尘而去。他前方的那座叫作“费解”的小镇突然变得一片光明,这座小镇所依傍的那片名为“过去”的大海也闪耀着灿烂的光辉。

孤山夜雨//摘自《殡葬人的秘密》,新星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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