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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叙事与当下文学关系论
——以《人世间》与《牵风记》为中心

2021-01-03

喀什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人世间知识分子语境

王 潇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110136)

纵观文学史与思想史视野下的道德叙事,一方面,道德理想主义与道德必然主义从思想启蒙的角度建构起了知识分子与社会意识形态之间的身份联结;另一方面,道德怀疑主义也伴随着“道德理想主义是道德的越位,也是道德的‘不在场’”[1]的思想史本相,获得了在文学史长廊中持久滋养的温床。而在以往的文学史与思想史长河中,上述两种方向的道德叙事却往往呈现出“断裂论”的文学格局。因此,本文遴选《人世间》《牵风记》这两部被权威评价机制高度接纳的长篇小说,来探寻当下道德理想叙事与道德必然叙事如何螺旋式上升,完成道德叙事的深度书写,并最终在共时与历时序列下淬炼道德叙事的典型经验与普遍意义。

一、中国文学语境中的道德叙事

在漫长的中国文学语境中,道德叙事发轫于掌握文学话语权的传统士人阶层的身份自觉,塑形于封建情境下传统知识分子稳态的精神流脉,剧变于20世纪以来现代转型语境下知识分子的身份嬗变。基于此,道德叙事的具体意涵便在中国文学语境中经历了能指与所指相分离的历史过程。

道德叙事的原初内涵同中国传统士人阶层的身份自觉密切相联。在封建社会制度渐趋成形的战国时期,“士”阶层逐渐从宗法制下的等级秩序脱离出来,成为具有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群体。与此相应,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儒释道价值理念高度互补,甚至成为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基因。具言之,儒学士人崇尚经世而不失独立精神,“呈现出道德理想主义与政治现实主义相统一的思想特质……‘重民’与‘尊君’同构;‘修身’与‘富(强)国’并重”[2],他们的精神彼岸明确显现出社会政治之维与个体自我之维的道德理想设计。道家文人在庄子“吾将曳尾于涂中”的政治表态背后,建构起由“天人”大众向“至人”“真人”“神人”及“圣人”的道德渐进的人格序列,并构成潜移默化的“启蒙”结构与“无为而无不为”的现实理想。而释家以“自性”觉迷与人佛转换的心学宗义为标志,最大限度地夯实了道德理想“化大众”的现实效用。可见传统文化视域中能指层面上的道德叙事,在所指层面的具体意涵大致归于引领人或秩序的精神力量向上超越的范畴。从叙事学意义上看,此时能指与所指层面上的道德叙事的内涵与形式具备同一性。

当道德叙事的具体意涵从稳态的中国传统社会,步履蹒跚地走入充满忧患意识的近现代社会语境之时,知识分子应对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实质上沿用的仍是“知识分子化大众”的传统模式,即精英知识分子以笔为投枪俯视性地“启蒙”着愚弱国民。鲁迅在道德叙事“化大众”方面颇为典型:

“现存社会虽然给他提供了思想意识改造的内容与框架,但却没有为他带来道德人格重塑的楷模,他必须从社会的当下终点向后退去,去寻找经过几代道德家们畅想的道德世界,那个世界在初民时代……‘纯白’、‘平和’的道德人格的渴望,贯穿鲁迅文化选择过程的始终”。[3]47

显然相较于先秦儒士“克己复礼为仁”的文化道德选择,鲁迅在认识到汉代儒教、宋明理学等沿袭下儒释道传统僵化的事实后,显现出“对初民社会‘朴素之民,厥心纯白’的道德人格怀念”[3]46,这也与其时章太炎的“国粹”复古思潮不谋而合,“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励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4]。这些都充分说明晚清、五四时期的精英知识分子已然意识到“国民道德建构”与“国粹初民之风”的互动关系。当章太炎、鲁迅等知识分子的国粹复古之风吹向传统文化原初形态下的道德理想境界之时,①在晚清以来西学东渐的大变革语境下,一批精英知识分子看到了封建礼教束缚下僵硬的传统文化与原典形态下国粹性的传统文化之别。比如章太炎、鲁迅、陈寅恪等知识分子都曾表现出一定的“复古”文化倾向。在近现代知识分子同原初文化形态下的“士人”具有某种精神同构性的事实背后,这些文化现象已然印证了知识分子“化大众”模式的延传性。

直至毛泽东“知识分子大众化”②赵勇曾将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本雅明的“讲演”同毛泽东的《讲话》放置在“艺术政治化”的视域下辩证考量,点明毛泽东的《讲话》“圣化‘群众’”、将作家定义为“工作者”并进行“思想改造”、与本雅明“知识分子化大众”相异的“知识分子大众化”路径,以及由此所致的“遵命文学”书写样式之窠臼。的文艺思想席卷并规范中国文化语境时,道德叙事在政治规约的角力下,逐渐在操作层面上走向能指与所指相分离的“异化”之路:

“在作为革命主体的群众面前,知识分子只能是客体,是需要进行‘思想改造’从而无限接近人民大众思想情感的改造对象……当知识分子从‘屁股’到‘脑袋’,从思想到行动都能工农化后,他们所创作的文艺作品才能大众化……但实际上,‘知识分子大众化’却演变成了‘知识分子被大众同化’。”[5]

此时,有关道德叙事的主客体结构发生换位。作为千百年来“启蒙”受众主体的“底层人民”跃为“革命主体”,甚至一定程度上成为道德理想的化身。而长久以来承担“启蒙者”角色的知识分子,则成为道德理想的改造对象,“或者换句文雅的话说,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6]。

这意味着,自古以来传统知识分子“我手写我口”的文学生态发生剧变。在这场知识分子向“文艺工作者”思想改造的过程中,一方面“要破除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才能够转变为无产阶级的思想,才能够有马列主义的党性”[7],另一方面“要么站在人民的立场上,真正反映出人民的疾苦与心声;要么为个人的利益,屈从于违反人民利益的错误路线。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总是把选择前一条道路的知识分子打入地狱,同时也使选择后一条道路的知识分子日渐陷入精神危机”[8]。很明显,强大的政治规范力所催生的新型道德结构,在顶层设计与文学实践之间如何实现却是政治规范所鞭长莫及的。事实上,这也就直接造成了新型道德结构中的改造对象与改造者都是知识分子本身,并间接导致新型道德理想主义的鲜活内涵在起于政治、囿于政治的复杂关系下迅速“异化”,最终使得能指层面丧失多重“小我”主体性的道德叙事,在所指层面的形式化、空洞化写作中日趋萎缩。

伴随着新时期以来全国拨乱反正的形势,尽管文艺界仍延续着政治规范的话语,但无论如何文艺与政治的松绑已是必然趋势,“实践证明,采取行政手段和群众斗争的方式去解决意识形态领域的问题,是极为有害的”[9]。然而,知识分子在获得“化大众”的主体性之后,却是“文学的危机已经非常明显……直到这一股极富中国特色的‘商品化’潮水几乎要将文学界连根拔起,才猛然发觉,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早已经对文学失去兴趣了”[10]。这样的文学语境一直延续至当下,这表明自古以来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在经历政治主导下的“大众化”转型之后,又在契合市场机制的浪潮中再一次“大众化”。

可见,中国文学语境中的道德叙事具有三个空间:一是道德叙事的主客体空间,即“在中国,讲道德当初仅是圣人、君子们的事。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现代社会虽然不在有此差别,但道德关系的主体仍然主要是个体”[2]。言下之意,从古至今的道德叙事主体皆是知识分子,客体皆是大众。尽管在20世纪以来的政治规约与市场冲击下,知识分子道德主体性受到冲击,但实际上始终没有逸出“个体”之维的现实轨迹。二是道德叙事的现实效用空间,即“道德理想主义的实践基本上是失败的……因为它把道德理想或道德批判与政治实践直接挂钩,导致道德理想的意识形态化或宗教化”[2]。三是道德叙事的文本空间,即文学表达意义层面能指与所指的嬗变空间。显然,厘清中国文学语境中所指多重的道德叙事资源,对我们当下文艺道德叙事的重构大有裨益。

二、当下文学典型中的道德叙事

当下文坛重构道德叙事,既牵涉到整理历史语境中的多重道德叙事空间,又关系到知识分子如何站在历史资源中重树道德结构的重要问题。梁晓声的《人世间》以周氏家族为叙事核心,显现出道德理想主义叙事美学的新变与转向。徐怀中的《牵风记》以战争语境下的美好情感凋零为叙事焦点,营构出道德怀疑主义与道德必然主义③道德怀疑主义与道德必然主义密切相关。道德怀疑主义是指“在道德关乎什么的本体论问题上怀疑道德的存在……在道德问题怎样思考的心灵哲学里怀疑道德思维”。而道德必然主义则“通过苏格拉底,(使)道德怀疑从对道德本体的怀疑走向道德认知的怀疑……奠定了西方道德必然主义的认知路线”。参见庞俊来《论道德怀疑主义问题及其出路》,《云南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的历史转换与伦理逾限。这些作品中的道德叙事深深扎根于历史传统与现实经验的土壤,并为当下道德叙事的突围贡献了智慧与方案。

(一)道德理想主义①叙事母题是中国文学史上道德叙事的重要范畴

①如前文所述,在中国文学语境中的“道德理想主义”作为“儒释道”为主体的传统知识分子道德理想人格的文本投注,已成为知识分子身份体认与价值认同的重要范畴,与此同时,道德理想主义在文学史与思想史的嬗变中亦不断丰富着其具体的历史的时代意涵。因此,本文所论及的“道德理想主义”基于新时代以降从主流意识形态到文学界普遍的“道德理想人格”的精神复归潮,并以此探寻当下文学“如何书写道德理想人格”的技术性、文学性及思想性问题。

就上述现实效用空间而言,道德理想主义“是道德的越位,也是道德的‘不在场’”[1],正因如此,道德理想叙事常面临着文本叙事空间“作家的理想激情与审美理性应如何调配、均衡?”[11]的文学史难题。由此,有学者认为“梁晓声几次濒临理想坍塌的边缘,这是群体道德的裂缝,个体信念的危机,也是艺术突破的契机”[11]。那么,若梁晓声的早期知青小说、“荒诞三部曲”、新世纪重返知青叙事共同演奏出“(作为症候的)道德理想主义的基调、变奏、回旋”[11]曲的话,当下《人世间》的经典化过程便充分表明:梁晓声如何以个人实践性突围此前被评论界诟病的道德理想主义文学书写,已成为一个涉及文坛道德叙事嬗变的问题域。

《人世间》中梁晓声一如既往地“既要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又要写‘人在现实中应该是怎样的’……人类进化的大方向只能是继续向好人性进化的方向”[12]。所谓“好人性进化的方向”,形象地代表了梁晓声对于道德理想主义的虔诚信仰,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精神起点,有学者在梁晓声一贯的道德理想美学氛围下,解读周秉义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周秉昆为“好人文化”的代表。循此逻辑思索,《人世间》便仍属于上述传统道德叙事中的主客体关系及其意义空间,也即启蒙主体(周秉义)的失败与启蒙客体(周秉昆)的理想高扬。

然而在文本叙事空间中,周家兄妹看似处于理想激情失落的窘境,实则这也代表着他们在“审美理性”层面对各自身份意识的自省,并由此呈现出文本的叙事美学新变。政治知识分子周秉义“一心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党在周围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来”,却抵不过贪官污吏的负面影响,“只能长期闷在心里,甚至终日郁郁寡欢”[13]。也就是说,道德理想失落后的周秉义常郁闷不得志,根源不在于一己理想的“被缚”,而在于群体本位的公共理想危机。质言之,秉义并不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而恰是“参透生命真谛的普罗米修斯”。当周家人在荷兰观看《海军上将》时,“周秉义说:‘古代任何国家的变法者下场几乎都很惨。国家进步与否的一个标志,就是看这个国家是否爱护自己的改革领袖。’”[14]488这说明文本在宏大叙事维度上启蒙精神失落的叙事母题中,已经淬炼出秉义在知识分子身份认同中疗养自身的生命体验,也即梁晓声最终以文学的姿态嵌入了启蒙主体的道德叙事本相。

与之相应,作为传统启蒙受众的周秉昆则摆脱了主体性隐遁的历史窘境,始终主动追寻着“知识理性”,这不仅在叙事层面推动秉昆逐步完成了对现实社会秩序的理性参悟,而且以主体性的姿态在其诗学堡垒内高扬起“道德理想”旗帜。比如,在对盲少年的善意帮扶中,“周秉昆居然联想到了《叶尔绍夫兄弟》中的斯捷潘,联想到了在哥哥姐姐们讨论那一部书时自己所说的话——他觉得仿佛连斯捷潘也被他紧紧地搂抱住了”[14]95。由此观之,周秉昆不仅是传统道德叙事模式下“好人文化观”的符号表征,更是具有深度自发意识的道德理想典型。

可见,《人世间》中的道德理想叙事结构,既不同于梁晓声早期知青小说中“裴晓云”等的“现实磨难—精神成长”线条叙事模式,也不同于“荒诞”时期“婉儿”等的“现实顿悟—精神零余”循环叙事模式,而是在经历“婉儿”式的价值理念崩塌后,汲取“裴晓云”式的线性道德理想叙事经验,最终形成“螺旋式上升”的叙事美学新变。

(二)道德必然主义②叙事母题是中国文学史上道德叙事的另一重要范畴

“道德必然主义”在哲学层面与道德怀疑主义相对,指代“相信存在一个独立于任何道德形象的道德知识世界,只要把握了这个道德知识世界,拥有道德知识与道德真理,就能够自然地把握现实的道德生活”[15],而在文学史与思想史层面,其一方面在漫长的中国文学语境中与知识分子自发的身份体认与价值认同紧密相关,另一方面与社会意识形态下的权力架构关系密切结合。可见,由于“道德必然主义”叙事指向具体的历史语境下社会意识形态与知识分子间的“理想国”塑造,而这些“理想国”的建构又彼此内涵各异,基于此,本文着重探讨当前复建道德叙事的现实趋向中,文坛在社会意识形态与知识分子的合流下实现“道德必然主义”叙事母题的技术性、文学性及思想性新变。

“在回答‘道德关乎什么’的道德存在问题上,(道德必然)得出的基本结论是道德是关乎道德的,道德是一种‘实体’”[15]。换言之,相较于道德理想叙事倾心于作家乌托邦理念的现实寄寓,道德必然叙事则凸显出作家对道德本质思索的深化以及作家同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驳杂对话语境。

当代文学史中“道德必然”律影响深远,“十七年”“文革”时期集体本位的文学书写,使得道德本体的多元属性降维化,而与之相对的1990年代“后现代”浪潮下弥漫文坛的“道德怀疑”律,亦使得道德本体的叙事特征零度化、甚至消解化。那么,在当下文坛“道德必然”的复归趋向之下,作为传统“道德必然”叙事题材中的“革命战争”小说,《牵风记》如何在传统与现实话语资源中显现出叙事新变便颇有典型意义。正如徐怀中所说:

“我的小本本上记下了黑格尔一句话:‘战争是伟大的纯洁剂,它有益于为长期和平所腐化的各国人民伦理健康的恢复……’这位哲人所指是战争客观作用的一个方面,他未及论述另外一个方面,即在战争的特定条件下……有可能最大限度引发人性裂变式的极端呈现。”[16]

言下之意,作者“担心战争场面写多了,给人感觉,又回到以前军事题材战争作品那种老旧模式上去了”[17],于是在区隔传统的“道德必然”与“道德怀疑”叙事框架的前提下,徐怀中领悟到黑格尔所指涉的战争语境下“人民伦理健康的恢复”的现实本意,即在道德本体论问题上对当下“长期和平”视域内“道德存在”的怀疑,也即“相信读者不至于单纯对他(曹水儿)作出道德裁判,或可在私下里悄悄为他点个赞”[17]。更重要的是,这种超越阶级与死生的道德立场在无意间也嵌入了徐怀中心灵哲学与历史意识的思考,即走出传统“道德必然”模式下革命战争题材小说的叙事桥段,最终在充分的“道德偶然”的叙述中显现“道德必然”的历史走向。

徐怀中坦言文中的“汪可逾正是艾默生所说‘那种内外感觉仍然协调一致的人,她在成年之后仍然保持了孩童般的纯真’”[17],这种“孩童般的纯真”暗含了作者将叙事人物放置于“道德必然”的意图投注,即“汪可逾一生梦想所追求的,正是逆时针回返历史的原点,听到这个世界上最初始发出的那一声古琴空弦音”[17]。但这样一种进行时态的道德叙事,实际上形成了“道德必然性的尽头是道德偶然”[15]的叙事过程,即汪可逾及其自身泛化的文化形象成为“一个(战争语境下)‘生命—感性—理性—德性’的可能性的存在者”[15]。

具言之,从道德叙事的角度来看,个体层面汪可逾形象的“道德必然”律是确定的,也就是从文本叙事指向的维度来看,她的道德生命轨迹是必然的,即以抚抱宋琴、弹奏《高山流水》的形象出现在“夜老虎团”驻扎地为序幕,以抚别无弦古琴、搽洗尘世肉体的形象消逝在“大别山天然溶洞”为落幕,继而升腾起“标志性的微笑”背后她那“空弦音”似的“无限远的自然空间”[18]下熠熠生辉的道德文化形象。但反过来从汪可逾的道德文化属性来看,其道德文化属性已在不断对外泛化的过程中完成了“道德必然性的尽头是道德偶然”[15]的圆形书写。质言之,在文本“三人一马”的叙事核心中,其实存在一个“道德偶然”层面泛化的“汪可逾形象”,即在汪可逾的道德形象从齐竞眼中“不可能有丝毫污秽沾染晶莹纯净的汉白玉雕像”,[18]到“道德怀疑”视域下“处子之身”的心灵诘难的过程中,充分显现了“古琴空弦音”所代表的道德文化下两颗道德灵魂高度同一的文化心灵,究竟如何在偶然发生的汪可逾跳下悬崖、重伤被俘的现实变故后,历经泛化层面的汪可逾道德文化的灵魂拷问与抉择,最终得以借汪可逾对齐竞所说的“我从内心看不起你”[18],完成“作为一个文化现象的汪可逾”在道德文化灵魂深处对自身所异化的“贞节观”的价值批判与道德自省。也正是这种曲折的现实矛盾,使得汪可逾及其精神理念臻于深邃,也使得文本道德必然的基调在螺旋式上升的现实道路中逐步深化。

三、文学经验对话中的道德叙事

在当下文坛重振道德叙事的现实趋向中,共时与历时序列下的道德叙事如何达到文学史与思想史视野下的文学经验对话,是当今道德叙事理论及实践所不容忽视的一面。随着当前文学界重建道德叙事宏大意图的急速复归,《文艺报》主编李云雷提出:“随着这个潮流(指后现代语境)的影响越来越大,到了不需要论证其合理性、合法性的时候,作家、诗人的视野就越来越狭小,只限于日常生活与私人经验,而不能从中走出来……所以我们提出‘中国故事’倡导。”[19]

这充分意味着重返道德叙事,讲述“中国故事”已成为当下文艺发展的必然趋向。“重新恢复那种蕴含着情感、公正、乌托邦指向的‘大义’历史观,文学艺术需要寻找到自己独特的叙述维度。”[20]刘大先的话提醒我们,在当前文坛道德理想主义与道德必然主义的建构趋向中,文学艺术需要找到突破自身的“叙述维度”。那么,茅盾文学奖通过“以审美为‘表’,浸淫其中却又穿透出去,去理解无限广阔的现实”[21]的评价机制,在一定程度上筛选出了代表着当下道德叙事经验突围的文艺典范。故而,本文以《人世间》《牵风记》为例进行阐释,不仅在于上述这类作品通过集合“道德理想”“道德必然”“道德偶然”等叙事质素,以否定之否定的方式实现道德书写的深化,还在于这类作品背后蕴藉着当下文学经验对话中普遍的道德意识自觉、作家身份体认及道德叙事史维度的经验生成与历史反思。

(一)当下道德叙事的美学新变,同作家及社会现实语境内普遍的道德意识自觉密不可分

可以说,当代道德意识的新变显现于对传统道德理念的整合与突围。比如,传统政治知识分子“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22]的“道德教化”意识,在《人世间》中的周秉义身上已呈现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般的现代转换与价值调和,亦即梁晓声在“我们”的道德诉求中觅得属于“我”的传统心灵世界。《牵风记》中的战争语境下,“汪可逾禀有相当的空灵超逸之气,作家在她身上寄予了某些老庄哲学的底蕴……她还是我们身边可能存在或者已经存在的一种浪漫传奇人物”[23],即徐怀中在“可能存在或者已经存在”的现实体认中,建构起传统道德人格现代转换的美学典范。如前所述,与“十七年”“文革”文学“政治预设”语境相接踵的是“后现代”语境中道德“零余”的解构热潮,然而政治规约与市场异化下的道德意识却始终难以获得普遍的自觉性。与之相应,在当前“决定论与道德责任是不相容的……道德责任必须以自由意志为依据”[24]的现实语境中,作家如何在具体的历史的层面发挥“自由意志”,这不仅凸显着普遍意义层面“自由意志”自省的道德叙事语境,还牵涉着典型意义层面作家道德意识与身份体认的复杂现实语境。

(二)“自由意志”的显现不仅关乎普遍的“道德意识”的觉悟,更关乎广泛的作家“身份认同”的实践

梁晓声曾说:“我曾是一个红卫兵。我不忏悔。”[25]“关于红卫兵要不要忏悔既往过错,和关于知青要不要反省‘青春无悔’,是这一代人的一体两面的精神困境……作为中学生的梁晓声,都不曾置身事外,而是主动或被动的响应号召……表现出自身的蒙昧和盲从,难道就没有任何值得忏悔之处吗?”[26]对此,梁晓声在《人世间》中便以周家不同知识背景的人对“知识理性”的超然追寻,立场明确地表达出对历史本质的“理性”洞见,也即作者不以文学来表现自身的道德理想史观,而以道德理想主义者的文学表述,放弃固有的“作者”身份,并着力转移至“共和国见证者”的身份体认。与之相对,尽管徐怀中对《牵风记》中汪可逾的“羽化说”,表示“塑造汪可逾这个艺术形象,是建筑在无神论基础上的……我自顾发挥某些情节虚幻特异的一面,整体把握上有所疏漏”[18],但文本所呈现出的儒释道传统现代转换的意味已不可忽视,也即无论是汪可逾身上的道家风骨,还是齐竞兼具着儒家与儒教特质的特殊身份,抑或是曹水儿等人儒道协同的现实行为,徐怀中都将其搁置在道德崩坏的战争情境下,使万物均呈现出“返本”意识。文本中即使是被猎杀的军马群,“它们如一面墙壁又一面墙壁倒下了,但是那种原始性的激越奔跑与力度是永远不会止息的”[19],这样的叙事精神指向同上述鲁迅“对初民社会‘朴素之民,厥心纯白’的道德人格怀念”[2]高度相契,也即充分表明了徐怀中对老子“专气至柔,能如婴儿乎?”的道德思辨,已提振到道德必然叙事现代转换与作家身份体认的重要高度。

(三)当前作家之维的道德叙事经验突围,实则充斥着道德叙事史高度的经验生成与历史反思

在《人世间》《牵风记》道德叙事的典型论基础上,我们不难推及普遍意义层面的经验论。具体来看,其一,当下道德叙事结构的“主客体及其关系”超越了二元论格局,最终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体论视域;其二,当下道德叙事的“现实效用空间”逐渐趋向潜隐化,即通过日常美学的零度观感来达到宏大价值理念的隐形传播,比如在《人世间》的周家众生相中,周秉义、周蓉作为传统的宏大理想主义者,他们的生命中融入“宏大理想追寻”与“日常诗意生活”的必要质素,而周秉昆作为传统的小人物,也在他的日常生活轨迹上勾勒出“宏大价值寻绎”与“日常善意行为”的现实景观;其三,当下道德叙事的“文本型构空间”渐趋多元化、深度化,即通过对以往“政治预设”“经济异化”的浅表式写作的超越,使得文学家身份体认的自觉与历史意识的提振,得以牵引着文本“生命理念”与“道德秩序”的深化;其四,当下道德叙事的“美学风格”逐步交融化、原生态化,即随着作家叙事认知的深入与文学本质的通透,以往单向度的美学范式被超越,道德叙事文本中逐渐呈现出一并包含着道德理想、道德偶然、道德必然等质素的丰富形貌;其五,当下道德叙事的“价值彼岸”甚至出现一定程度的同一性、文史互证性,即不同道德文化形态下具有原初性质的“初民社会”频繁地出现在道德叙事中。

然而,在当前道德叙事由典型范式推及文学经验的过程中,历史的经验反思同样值得注意。1990年代“人文精神讨论”的热潮散去,朱学勤面对曾奉若“神明”的“人文精神”的道德理想信条,提出“一个普遍主义的人文原则,在实践中却必须是个体主义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限定。没有这个限定,人文精神的普遍主义,有可能走向反面,走向道德专制,出现卢梭式的公式:‘你不自由,我强迫你自由!’”[27]对此郜元宝更振聋发聩地提醒:“道德理想即是撑破肚皮,也与别人无关。须知道道德理想犹如苏格拉底所说的智慧,只能靠自己争而后得,不能接根管子,从别人身上输过来。”[28]因此,在当前重构道德叙事的现实趋向中,我们应意识到道德叙事“作家”与“文学史”之维的突破性,更应时刻警惕不自觉地陷入“西西弗斯”式的陷阱。

四、结 语

当下文坛重建道德叙事的现实趋向,获得了由主流意识形态到文学界的普遍认同,而具体的创造与接受领域内的“文学”与“道德”话语资源之间的纠葛情境,又让我们回到文学史与思想史的起点,重新勾连起作为当下文学思潮的道德叙事同中国语境中共时与历时序列的文学史、思想史之间的对话纽带。质言之,本文通过对道德叙事的历史渊源进行“知识考古”,进而在《人世间》《牵风记》的典例中对当下道德叙事的文学史与思想史现场进行“解构—结构”式的文本剖析及意义空间阐释,最终达到普遍意义层面的文学与道德伦理实践的经验生成与历史反思,而在此过程中,时下道德叙事的文本实践不仅显现着历史与现实语境下文学与道德深度书写的典型路径,而且凸显着文学史与思想史层面的传统文化现代转换的有益经验。显然,只有重返这一文本及思想现场,学界才能公允地看到当下道德叙事与文学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而反哺文学与道德、文学史与思想史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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