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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小说的公共空间书写

2021-01-03赵友龙张寅岚

关键词:苏童江南空间

赵友龙,张寅岚

(1.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2.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一、引 言

纵观文坛,苏童一直是备受评论界青睐的作家。他笔耕不辍,坚持在他钟情的创作领域深耕细作,经过三十多年的经营,已构筑起一幅独具江南魅力的文学世系图景。与此同时,评论界对其小说的研究也在不断走向深入,空间叙事研究亦呈现出多元化态势。如高颖君的《“香椿树街”与“井亭医院”——苏童〈黄雀记〉的叙事空间》、武连娣的《论苏童“香椿树街”系列小说的空间意象》等对苏童小说空间内涵进行解读,吕树明的《“香椿树街”的守望与回归——苏童〈黄雀记〉中的叙事空间建构》、陈欣倩的《论苏童小说的空间叙事》等对苏童小说空间特征展开研究,李媛媛的《论苏童创作中的空间性对立》、张丛皞的《暗黑世界的描摹——苏童小说的“空间诗学”》等对苏童小说空间策详略细分析,王冠桐的《从空间叙事学角度看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中的封闭空间描写》将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与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叙事策略加以比较,总结出苏童笔下南方世界的整体封闭性特点。上述研究在相当程度上开阔了学界的研究视野。但我们注意到,具有独特内蕴的个案性场域的研究尚存较大空间。街道、商铺、河流、厂房等极富生活意味的交互式空间,既是展现人物个性、交代情节发展的绝佳舞台,也是作者审美理念、创作愿景的直观反映。为此,本文选择苏童小说的公共空间这一切入口,采用文本细读与归纳总结,探寻公共空间所寄予的真实情感,发掘公共空间所传达的深沉意蕴。

二、空间叙事与公共空间书写

时空这个概念亘古有之。在传统叙事中,人们常常遵循历时性倾向,习惯以时间的进展去推进故事进程,表现主人公的成长。就人们在实际生活中的认知而言,空间的介入会使叙事中的场景与画面变得更加凸显与直观。

空间叙事的概念最早见于1945年约瑟夫·弗兰克发表的《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一文。弗兰克以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为典型文本,初步构建起“空间形式”这一概念。而后,亨利·列斐伏尔发表于1974 年的《空间的生产》通过对空间与城市的深入研究,以空间理论详尽阐述了社会的发展历程。1975年,米歇尔·福柯在其著作《规训和惩罚》中,在对社会的权力运作模式加以说明的同时,论及空间在社会规范中所起到的重要意义。空间理论由此逐步实现了以社会价值建构为核心的理论批评转向。

此后,理论家们持续开展研究,使“空间”这一概念不断臻于完善。巴赫金在对欧洲小说脉络详加梳理归纳后所提出的“时空体”理论,即从历史诗学的角度展现出小说体裁的变迁与空间概念的突显;巴什拉的“空间诗学”概念,通过对家宅、箱柜等空间意象的阐释,指明空间意象背后的人性价值所在。

相对于空间叙事理论的日趋完善,文学方面赋予公共空间的定义则显得寥寥无几。由于其独特的交互特性,公共空间在建筑学与社会学等学科领域中更为人所重视,相关定义更是由西方引入并在近几十年才为大众所熟习。如今,公共空间早已成为公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给予人们以深刻影响。

就具体定义而言,公共空间“是社会群体社会生活实践性的反映”[1]。它在现代都市中刻画了城市的肌理,书写着它的表征。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往往最易从广场、公园、菜市场等公共空间一窥这座城市内里的脉络。在相对封闭的乡村与城镇,祠堂、寺庙、道路等人流密集处亦可称作公共空间,它们更是在经年累月中被赋予了增加个体间联系、凝聚集体精神的重要意义。

观照苏童小说文本中的公共空间书写,也同样带有强烈映射地域精神内蕴的深切意味。无论是嘈杂的街道、污浊的河流,还是阴郁的店铺、衰颓的厂房,其笔下的种种都是对江南魂灵的一种暗喻,是苏童对心中江南的一种投射。这些公共空间在映照人性晦涩丑恶的同时,也表现出他内心深处对江南前景的深切展望与人性归途的兀自忧虑。

三、纷扰中的哀恸:苏童小说中的公共空间具象

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指出,“我们关注的空间有物质、精神、社会三种”[2]。这三重空间彼此勾连,相互渗透,不可分割。而空间本身又是无意义的,它表现出某种空洞性与中性的特点,其意义需要通过文本来赋予与实现。苏童笔下的公共空间即是三重空间的融合,他将视线执着地投射在小城这一四方天地间,以己身的成长记忆不断丰满着他独特的江南书写。

小城,介于都市与乡村间的独特场域,被文学所关注、所吸纳、所展示的时间并不久远。溯其根源,小城文学发源于乡土作家之手,在废名、陆文夫、汪曾祺等一代代作家手中嬗递,到了新时代的王安忆、池莉笔下更是彰显出其独特的审美价值与文化意蕴。返归小城这一物理空间本身,它既封闭又开放,对离家的游子而言,它是温柔缱绻与温情记忆的精神皈依地;对生活于其间的市井诸人而言,却是溢满鸡零狗碎与流言蜚语的现实垃圾场。

苏童小说中的公共空间兼具开放性与封闭性。发达的水系,纵横的街道,散布的店铺,令发生在众目睽睽下的事件往往无可遮掩,以光的速度沦为邻里的谈资。小城里的新闻日日变化,小城人的思想却固化不移。他们以狐疑的眼光审视着每张陌生的脸孔,以毫无下限的猜忌摸索着人性丑恶的底线。时光荏苒,无数轰轰烈烈的故事落下了帷幕,只有小城无言地矗立,沉默地注视着各色人物的命运轮回。

(一)熙攘的街道

在苏童的小说谱系中,街道的出现频率无疑是最高的。它是人物活动的场所,熙攘嘈杂,亦是善恶交融的斗场,展现着人性的复杂叵测。“其实任何一个街区都比不上香椿树街的嘈杂和热闹。”[3]苏童对街道的感情可谓深切而复杂。

无疑,街道具有开放性的空间特质。其独有的物理属性使作家的叙事获得了极大的便利,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施蛰存、穆世英,到新时代的毕飞宇、叶兆言,无数作家都曾依借街道去书写心中的凡世生活。它在城市、乡镇间广泛存在,沟通阡陌、关联交通,承载着数十年中一方土地的岁月流转。形形色色的人物日复一日地在街道间行走,微小琐屑的轶事也在街道两侧不住地上演并迅猛地传播。人物的出场与隐退,情感的纠葛与缠绵,皆可通过街道这个视角加以呈现。

《城北地带》中,素梅与勾引了其夫、其子的女工金兰在工农浴室门口扭打成一团;《骑兵》中,左林的父亲为替儿子赔罪,驮着傻子光春在街上狂奔;《南方的堕落》中,“我”经过和尚桥时,总能听见梅家茶馆的哑巴金文恺苍白的脸色,对着“我”说“小孩快跑”,发生在街道上的这一幕幕图景,如放映机般在每个见证者的脑海里回荡。透过街道,读者触碰到的是苏童小说文本中人性的阴暗与冰凉。

不同于河流的污秽罪恶、店铺的阴郁潮湿,在苏童的小说文本中,街道是诸种公共空间之中最具烟火气的场所。它永远敞亮,将所有的黑暗曝光,让所有的情绪激荡。平日失语的人们在这里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他们不再伪饰或假装。苏童则站在街角暗处,不动声色地讲述,静观尘埃飞舞,真相落地,直至众人散场。

(二)滋润的河流

苏童自小在苏州长大,同许许多多的江南子民一样,对于河流怀有特殊的感情。他笔下的城镇依河而建、依河而生。河流带来的湿润感涵养了居民们的生活,也赋予了小说文本分外潮湿的空间氛围。

在成年人眼中,河流污秽而罪恶,丑陋而绝望。垃圾在河岸两侧起起伏伏,油污在阳光下泛着光。但“街的岁月也就是河的岁月”[4],河流绕着城镇无止息地流动,人们被河流裹挟着生活。河流是南方的符号,它的沦落也意味着南方的衰颓。南方从内里被侵腐蚀,从内里被掏空。南方的居民们对河的态度即是对自身的态度,他们不住地自我否定、自我抵制、自我绝望。

苏童在小说文本中创造性地赋予了河流以层层隐喻。《水鬼》中,邓家女孩日日立于河畔旁流连着所谓水鬼的传说;《城北地带》中,香椿树街的少年们终日泡在水里消耗着绵长而百无聊赖的青春;《西窗》中,少女红朵在重复的洗纱中兀自喟叹着自己凝滞寂寥的少女时光。少男少女们就这样依傍着河流而生长,怀着对河流的复杂情感,揣测着自己的未来是否同河流的流向般复杂诡谲;亦或只是被投掷其中的小石子,转眼便倏忽不见。

另一方面,苏童选择将河与岸彻底分隔,将河堤作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展现着人性的冷漠。《西瓜船》中,松坑镇人与岸上的顾客们保持着某种默契又疏离的联系;《河岸》中,河与岸的对立意象更是贯穿始终。岸上的人在喧闹中呼号,河中的船队在无言中守望。它们彼此凝视,又彼此憎恶,仿佛是世界的两侧,永远难以相融。

(三)阴郁的店铺

店铺是热闹的象征,是人群密集的场所,是最为人所悉的公共空间场域。它涉及的门类包括各方各面。较为传统者如茶馆,它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作家的笔下频频出现。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老舍的《茶馆》中,茶馆喧闹嘈杂,诉说着那过眼云烟般的繁华,深深镌刻在了中国文学的轨迹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店铺出现在了新时代文学之中。刘震云《一地鸡毛》里的礼品店、菜市场,繁杂琐屑,映射着最真实的人间冷暖;金宇澄《繁花》里的K房、至真园饭店、热气羊肉店,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神迷。

苏童的小说文本中,茶馆、杂货店、照相馆等各色商铺成为人物生存的重要场景。它们渗透着阴暗昏沉的色调,没有儿童的嬉闹、邻里的家常,剩下的仅是蝇营狗苟、糜烂溃散。无数的眼睛在背后窥探,无数的秘密被隐没于黑暗。《南方的堕落》中,梅家茶馆数十年如一日地在雨中隐绰,任由茶客们模糊的脸闪闪烁烁;《舒家兄弟》中,少女涵贞在买话梅时被糖果店店主老史奸污,从此被关在悲剧匣底的她,只能在众人的指责中独自舔舐伤口;《伞》中,少年时曾被春耕奸污的锦红,在二十年后的雨天走进春耕的修车铺,可闷热的梅雨季终究无法学会宽恕;《杂货店的女人》中,漂亮女孩蕾与三霸合开的夫妻杂货店格格不入,从外遥望,满目是蕾的风情万种;里屋深处,亦涌动着蕾与长玉的私情,暗藏着三霸遥遥带来的死亡阴影。

苏童小说中的店铺是堕落的,半封闭性的物理特性使其成为了天然的犯罪场域。少女在懵懂中失贞,少妇在放纵中沉沦。时光不再,命运轮回。众人在远处遥望,习以为常。同时店铺又是寂寥的,它们亘古伫立于江南烟雨中,独自体味着生活的黯淡,见证着人生的落寞。

四、静默中的永恒:苏童小说中的公共空间意蕴

街道、河流、店铺,都是生活中寻常不过的空间。它们四通八达,连接着小城的南来北往;亦曲折蜿蜒,构筑起小城里独有的人情琐碎。公共空间的开放性与联通性,施与了居民们一片沟通人情往来的天地,却也无可避免地展现着人心的叵测与世事的浮沉。

在苏童的小说文本中,这些公共空间并不仅仅作为作品的叙事背景而存在。在其物理表征的背后,它们被赋予了深层次的文化与社会内涵。数十年来,它们长久地矗立,亦是长久地静默,安静地守望着人世间的悲喜种种。

(一)死亡的见证

死亡,是苏童小说中永恒的主题。仅在《城北地带》这一部小说中,就有李修业、美琪、滕文章、谢科长、孙玉珠、摘蚕豆的老女人、狗狗、锦红、达生等九位人物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了死亡。苏童对死亡有着近乎偏执的爱恋,他撩拨着笔下主人公的命运,故事的走向蜿蜒曲折又令人无可奈何。

进一步考察苏童小说文本中人物死亡的具体场景,可以发现他们的死亡并非悄无声息、无人问津。他们大多死在公共场域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公共空间仿佛是一个无言的舞台,演绎着他们的悲喜人生,并以盛大的死亡而终场。

他们中有死于意外者。《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中,李先生为讨要两毛钱而被卡车撞死;《灰呢绒鸭舌帽》中,老柯因抓取帽子而坠落卡车;《城北地带》中,孙玉珠替儿子红旗讨说法却不幸猝死在法院门口;《刺青时代》中,小拐母亲临近分娩却坠入冰河。正值中壮年的他们,前一秒还在为现世中的凡尘琐屑而奔忙,后一秒却已化为尘土,灰飞烟灭,仅留下一地创痕供路人观瞻、任流言四散。苏童笔下的小市民庸碌、低俗,面目模糊,他们强迫自己在这条灰色的街道上存活,惟有在身死的刹那才最终卸下生活的重担与因袭。当血污扫尽,生活继续,人们发现每一个个体只是生命的过客。

他们中有自戕者。《舒家兄弟》中,舒工与涵丽相携着跳河自尽,阴阳相隔;《城北地带》中,被红旗奸污的美琪在绝望中跳河自尽,化为幽魂日日在香椿树街上游荡。这些年轻的灵魂舍弃生命,意图换取自己的声誉与名节。他们无力承受现实的沉重,却不知自己的逝去亦轻如鸿毛。死亡遮掩了全部的真相,留下的只有任人涂抹的谎言与亲近者日复一日的悲凉。

他们中亦有被害者。《刺青时代》中,小拐的哥哥天平死于与白狼帮的械斗中;《城北地带》中,少女锦红因晚归在街面游荡,却被蝴蝶帮的三位少年盯上并杀害;《杂货店的女人》中,蕾被归来的三霸砍死在杂货店内;《西瓜船》中,来自松坑镇的卖瓜人福三因一只瓜的退换与否被捅致死。不同于惯常文学作品中凶杀案的私密隐蔽,苏童小说文本中的死亡总是那样地赤裸袒露,与居民们的生活如影随形。大量开放性的死亡场面,以一种粗野原始的方式宣泄着现代文明人内心深处的压抑与绝望,给街道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也引诱着小城里的人们一代复一代与死亡相亲。所以,苏童笔下的江南总是黏着、污秽的,暗藏着无数洗不净的罪恶,唯有亲历者方能言说。

(二)命运的指南

宿命,生来注定,既不可更迭,亦无可转移。在苏童的小说文本中,命运之手的推力不可抵挡。他惯常为笔下的主人公们书写轮回、箴言式的终局,在喧嚣背后只留些许绝望的回响。

公共空间由于其独具的融通性与勾连性,在苏童小说文本中作为指涉人物命运的意象而重叠存在。《南方的堕落》中,外乡姑娘红菱被情人李昌扔进河中,她“从这条河里来,又回到这条河里去”[5],在飘零与浮沉中书写了自己的一生;《城北地带》中,耍蛇人滕文章和女儿藤凤在初到香椿树街时露宿于街边铁路桥的桥孔中,多年的相依为命并未凝结成血肉亲情,滕文章以二百块钱轻易地将女儿出卖,二十年后他返归香椿树街投靠女儿时被赶出家门,再度栖身桥洞,挨冻致死,凄凉而终。二十年岁月荏苒,父与女,抛与弃,需要与被需要,一切都在轮回变幻。《黄雀记》中的柳生牵着驯马师瞿鹰用以抵债的白马走过香椿树街,引来居民艳羡,也激起自己的自得,但春风得意的柳生没有想到的是,瞿鹰的一生也恰是他命运的照影。他们曾同样高大英武,同样容光焕发,却同样与白小姐纠葛至死。这是宿命的结局,他们却全然不知。

相比街道与河流,店铺里所发生的命运映照更为隐秘,因此无可挽回的衰颓意味更为浓郁。顾客与店主一道,共同演绎着店铺内外的花样人生。《像天使一样美丽》中,漂亮女孩小媛的照片偶然之间被陈列在凯歌照相馆的橱窗中,给予少女片刻的芳华,却就此开启了悲剧的梦魇;《茨菇》中,乡下姑娘彩袖在期盼与不安中拍下了人生的第一张照片,不幸将自己的美好岁月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黄雀记》中,保润祖父与少女照片的混淆使得祖父失魂落魄,勾起保润少年的情愫,埋下了此后坎坷人生路的伏笔。

作为读者,我们无法推知他们走进店铺的复杂心情,但殊途同归的是,店铺在那一瞬间作为一种颇具隐喻意味的空间性场所而存在。苏童刻意模糊了店铺内的构造,甚至将店铺内发生的诸种情状也大幅省略,代以详加描述的是去店铺这一行为给主人公命运所造成的巨大影响。普通的店铺在不经意间成为他们人生路途中的重要坐标,压迫着神经、扭转了运命。他们的人生就此重写,从前是坦途,此后是歧路。

从店主这一侧而论,他们长久地寄生于店铺中,畏缩于街道的一角静默生长。《妇女生活》中,苏童采用了一种具有时间跨度的命运书写,以细腻的笔触刻画寓居照相馆楼上祖孙三代的不幸命运。娴、芝、箫这三位女性,各有各的抗争,各有各的期许,却终归于同路。她们哀怨地将自己的岁月折叠在照相馆低矮的阁楼中,照相馆见证了她们命运的起伏,也记录下她们美丽的凋零。《另一种妇女生活》中,酱园纷扰嘈杂与后院阴冷静谧所形成的独特对立历来为读者称道。一侧,空气里弥散着酱制品与咸鱼朽败的气味,夹杂着三位女店员间的纠葛是非,冗长而痴缠。另一侧,则是昏暗的楼板吱吱呀呀地荡涤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回响,离群索居的简氏姐妹相对无言。苏童的小说别具匠心,以空间的亲密距离将两类心理上相隔甚远的女性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她们近三十年来在客套疏离间毗邻而居,最终却难以摆脱命运的挑弄。在某种程度上,酱园的爱恨情仇也是香椿树街的缩影,同潮湿、黏稠的夏季空气一般,擦不净、抹不去。所有情感、关系都被搅在一起,难割难舍,晦涩不明。

(三)世态的探测

苏童笔下的居民生活毫无秘密可言,无数双眼睛在注视,无数条口舌在搅动。处在公共空间内,所有隐私似乎都被瞬间抽空,而在人头攒动间所表现出的种种集体无意识行为更是令人感受到温润江南的寒澈入骨。《古巴刀》中,三霸一步步地将陈辉逼入绝境后,又隔着窗子饶有趣味地注视着他挥舞着古巴刀冲向人群;《桥上的疯妈妈》中,疯妈妈所残存的美丽更是在众人的注视中彻底湮灭。她本就精神错乱,终日穿着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旗袍呆立桥头。其人本身就是街上的“风景”、人们口中的谈资。女医生崔文琴艳羡疯妈妈的旗袍,却不敢表露,在偷偷托疯妈妈描摹花样后又拆去她旗袍上的盘扣,终引得疯妈妈在街头犯病,两个女人大打出手。在这场观瞻中,在场观众与场外读者的情感倾向是完全不同的,这在更深层面加剧了作品的悲剧意蕴。小说有意将疯妈妈当日的全部行程设置在桥头、葵花弄这些公共空间之中,目的就在于引起众人的注视与参与。而崔文琴、崔文琴的丈夫老罗,包括其他看热闹邻居的冷漠与自私则映照出人性最为冰彻的一面。在苏童笔下,平日里,“正常人不理睬疯妈妈”[6],面对她凄厉的尖叫声,“人们禁不住捂起了耳朵,捂着耳朵看疯妈妈如何逃跑”[7],脸上挂着笑。

如果说对热闹的追寻是众人劣根本性的使然,那么目睹街道居民面对死亡的熟稔与狂热则更令人胆寒。《舒家兄弟》中,人们围观着涵丽跳河自尽的场面,窥视着事主家阴晴变化的脸,谈论着逝者的美丽,不给他们留下最后一丝的人格与尊严;《另一种妇女生活》中,粟美仙三番五次地蓄意挑拨与周遭群众七嘴八舌的搬弄,使得杭素玉丧命于丈夫愤怒的刀下。苏童笔触的阴冷与压抑正在于此。直面死亡,人们未体现出半点对逝者的追忆或伤痛,“人们一路狂奔着到铁路上去看死人”[8],争先恐后,似是去赶某场热闹的市集。透过居民的冷漠态度与看客心态,揭示出人性的异端与灵魂的虚无。

上述诸多情形出现于苏童精心雕镂下的江南。人们身处公共场域之间,狂热地观瞻,冷漠地无视,直教人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阴冷与虚妄。正如王德威所评价的那般,“苏童的世界令人感到‘不能承受之轻’;那样工整精妙,却是从骨子里就淘空了的”[9]。它年复一年地沐浴着烟雨,日复一日地见证着背离,默然无语。

五、烟雨中的江南:苏童小说中的公共空间表达

公共空间不仅作为人物生活的空间场所,它作为相对的存在,还见证着小城的荣与衰,历经中人物的喜与悲。苏童在构造公共空间意象的同时,不仅是白描性的叙述,还运用了多种附加的叙事手法来深化其表现效果。

(一)空间的对立

空间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它是展现情节的场域,是凡世生活的重要一维,同时也是人物鲜活生命状态的真实投射。在擅用叙事结构的苏童笔下,读者往往既能感受空间的轮转,亦能体味时间的浮沉。在叙事过程中,苏童总会预先将故事笼进江南宏阔深邃的地缘性空间中,再悉心营构出一间间小的微观场域,在并行与比较中展现人世间的别样蹉跎。这样的空间对立手法在他的小说文本中屡见不鲜。

所谓空间对立,亦可视作二元对立结构的一种变形,指的是“两种不同质的要素在作品中呈现矛盾对立的状态,文本以此作为支撑展开叙述”[10]。这种叙事手法,二元对立理论最初由语言学家索绪尔所提出。他认为语言现象中处处充满二元对立,并严格区分了语言/言语、共时/历时、能指/所指等诸种概念,在极大程度上促进了语言学的发展与进步。在文学创作与研究领域,二元对立理论的影响也在持续。列维·斯特劳斯、格雷马斯等一批结构主义学者接续研究,相继提出二元对立叙事模式、符号矩阵等叙事研究方法,影响深远。

苏童小说中的空间设计无疑受到了二元对立理论的影响。张丛皞在其作《暗黑世界的描摹——苏童小说的“空间诗学”》中指出,“异质性和差异性空间的二元并置是苏童小说空间安排的基本逻辑”[11]。二元对立手法的反复出现和运用极大丰富了作品的内容,在打破叙事平面化与一维性的同时,也迫使读者的思绪在两条并行的线上滑动,并最终并为一端,赋予读者充盈的阅读体验。不仅如此,苏童所选取、构建的二元空间往往都带有浓厚的隐喻意味:《另一种妇女生活》中的酱园与阁楼、女店员与简氏姐妹,《河岸》中的河与岸、向阳船队与油坊镇居民,《米》中的瓦匠街与枫林树乡,皆是如此。

《另一种妇女生活》中,楼上简氏姐妹尘封古旧的居所象征着封闭、守序、压抑的过往,楼下女店员所处的酱园店铺则代表着开放、无忌、放肆的当下。她们同在一片阴暗龉龃的环境中生长,最终又都混为血色模糊的一团。《河岸》中的暗喻更富政治意味和人生哲理。父亲库文轩因烈士遗属身份的丧失脱离了油坊镇,在船上离群索居;母亲乔丽敏在岸上奋力追寻着自己的政治前景;而“我”库东亮穷尽整个少年时期思索着自己的归属。河与岸对他而言是父母亲之间的隔膜,是落魄与荣耀的角斗。蜗居在船上的运命究竟是上天赐予的苦难、父亲带来的厄运,还是自己亲手选择的结局?他在河与岸之间来回奔逃,却逃不出与河流共浮沉的宿命。正如“苏童曾在散文《河流的秘密》中写道,‘岸是河流的桎梏。岸对河流的霸权使它不屑于了解或洞悉河流的内心’。然而,‘河水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水的心灵,这是关于河水最大的秘密’”[12]。

苏童笔下的对立从来不会是非此即彼、界限分明。微观空间在物理层面上的日渐疏远、日趋悖离,换来的只是精神内核间的拉拽与纠葛。梳理不断,修葺不尽。空间之间的界限,人心之间的距离,它们永远在此消彼长间相互纠缠、彼此试探,在江南的声声苦雨中相拥而憩。

(二)天气的烘托

苏童小说文本中的公共空间书写常伴随着其他辅助性意象的点染而出现,所营造的整体氛围由此也更具特定的衰颓风貌与寒凉色彩。街道的空寂和热闹、河流的流转或迂回、店铺的兴败与式微,都在这些极富感染性的意象映衬下显得更加真实逼人,在读者的脑海中筑成一幅幅鲜活的画面。

天气与人们的生活紧密相联,晴时奔忙,雨时休憩。同样,天气在行文中也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它能在事件发生前先行营构出浓郁的环境氛围,在进一步烘托人物内心感受的同时,给予读者深刻的心理暗示。

意象是情感的载体,唯有合适意象的选用才能令感情的生发显得自然而流畅。苏童在选择天气意象时明显有所取舍。他较多选择“雨天”这种暗色调的天气,而非明媚的“晴日”亦或更为萧瑟的“风雪”。雨,迷蒙又缠绵,淅沥而飘零。这不仅与苏童小说文本一贯所呈现出的空洞飘忽的南方景致相适配,也能引领读者深深沉湎于南方的烟雨迷蒙中,体味人生的苍茫与哀恸。

《伞》中锦红的人生毁于雨天。少时,她在雨季流连,心中热切描摹着自己在雨中撑伞欲舞的曼丽图景。可“下雨前街道上特有的慌乱气氛”[13]诱发了少年春耕的奸污,也拖着锦红的命运坠向了歧路。二十年荏苒,又一片雨雾中,向春耕袒露心迹的锦红再一次品嚼到命运的苦楚。早在那个飘雨的清晨,她就已深陷囹圄,无人救助。

《园艺》通过描写孔先生的失踪与家人对其寻觅的过程,揭露出孔家内部支零破碎的亲缘关系。孔家大儿子孔令丰被迫对父亲的找寻就发生在雨天的街巷中。文中这样描写,“在霏霏晨雨中令丰来到了凤鸣路,这条狭窄而拥挤的小街对于令丰是陌生的,街道两侧的木楼破陋杂乱,而且似乎都朝一个方向倾斜着,石子路下面大概没有排水道,雨水在路面上积成大大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漂着垃圾、死鼠甚至人的粪便”[14]。稠密的雨点、肮脏的街道,营造出寒冷而令人发抖的氛围,也映衬着令丰冷漠的心绪。在江南细密的春雨中,人们往往很难看清前路,恰如孔家在飘零的未来,在雨中陷入迷途。

《另一种妇女生活》中的酱园也总是被凄冷幽深的阴雨所笼罩。全篇共出现18个“雨”字,苏童借由梅雨季节特有的时断时续与潮湿晦暗来掌控行文节奏,勾勒江南风韵。“时断时续的黄梅雨落在外面的青石板路面上,空气潮湿而凝重,酱园的地板上每天都是湿漉漉的,洇满了顾客的泥脚印和水渍。”[15]苏童笔下的雨总是这样潮湿黏着,正如其在《南方的堕落》中所写,“当我回忆南方生活时总是想起一场霏霏晨雨。霏霏晨雨从梅家茶馆的屋檐上淌过,变成无数整齐的水线挂下来,挂在茶馆朝街的窗前。窗内烟气缭绕,茶客们的脸像草地蘑菇一样模糊不定,闪闪烁烁”[16]。香椿树街人的命运也是这般,在影影绰绰间不知不觉走向了沉沦。

(三)节气的轮转

春种秋收,四季轮转。对人们而言,季节的变迁较之天气的流动更具仪式之感和时间的流逝意味。在苏童的小说文本中,小城的人与事也与季节的荣枯密切相关。季节意象隐于街道与城镇的布景之后,在冥冥中引领人们走向他们的终局。

《妇女生活》的叙事主要有两个不同的维度:一是以照相馆这个空间维度展开,于狭小的阁楼内铺叙祖孙三代同而不同的悲喜人生;二是传统的时间性叙述。文中出现了大量的日期,通过线性叙事的方式将娴、芝、箫的故事一一道来。但苏童又在其中创造性地穿插了季节性意象。季节随着她们的人生起伏变幻,或明或暗地暗示了三代人的运命。“一九三八年秋天,芝的降生;一九八七年夏天,娴的故去;一九八七年深秋,箫在离婚。”[17]文中大量出现这种与时间相同步的季节呈现,暗喻着四季轮转对祖孙三人命运的桎梏。

娴、芝、箫的黯淡命运都曾拥有过绚烂的色彩,但她们永远摆脱不掉的是不幸宿命的束缚。故此,苏童多选择夏秋冬这三季意象加以表现。既与祖孙三代闷热潮湿的生存环境、生活状态相对应,更是别有深意地与她们的切实处境相适配。通篇如此,其行文的严密性可见一斑。

文学作品中,作者对季节特性的渲染往往是为了在短时间内给空间带来较为恒定的环境氛围。苏童在季节的抒写上仍然保持着他的冷峻与执拗。《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中,开篇以“是暮春的一个早晨,而且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18]为街道笼上了一层温暖和煦、慵懒怡人的金黄色色调,与文末李先生的突然故去形成鲜明对立的同时,更增添了几分残酷的死亡意味。在《城北地带》中,达生父亲李修业的死亡徒然发生在七月盛夏的午后,“七月午后的阳光迅速地炙烤着血污,远远望去它更像被人无意打翻的红色油漆”[19]。炎热的天气催使着人的情绪奔向极端,却不会停止书写命运残酷的箴言。

《西瓜船》中贯彻全文的季节流转,看似不经意间插入的闲笔,实则为文本空间赋予了深切的象征意味。小说以“王德基他们站在酒厂码头上,眺望着夏天来的西瓜船向河下游而去,一来一去,按节气来说居然隔着夏秋两季了”[20]作结,将一切恩怨终止于黄昏时分略带凄楚意味的河岸边。这其实是颇具象征意味的一幕。西瓜船为盈利而来,它在河岸边滞留了整个夏季,怀着躁郁与悸动,亦凝结着血色与惶惑;最终它却携宽恕而返,褪去一切狂热与爆裂,在初秋的暮色中归隐。

西瓜船与松坑镇的分离,隔着短短夏秋两季,其实也隔着人生的一段进程。苏童没有交代冲动挥刀的少年最后的结局,也没有铺述松坑与香椿树街人后续的纠葛。他仅是操纵着命运的笔端,安排众人立于河边,目送着盲眼老妇人孤身在河流上飘荡。在那一刻,所有人都选择了原谅。河流在此处所充当的已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布景,更是一条弥合城乡裂口的纽带,一种精神上的载体。它与季节的荣枯一起,引领西瓜船自河流中来、向河流中去。在完成己身终局书写的同时,也形成了一种命运的呼照,展现着人世苍茫下的岁月浮沉。

六、追忆中的南方:苏童文本中的公共空间溯因

苏童是一位不吝于自我解读的作家,他曾不只一次对其小说系列的架构进行过诠释。在与张学昕的对话中,苏童坦言“可以说,‘香椿树街’和‘枫杨树乡’是我作品中的两个地理标签。一个是为了回头看自己的影子,向自己索取故事;一个是为了仰望,为了前瞻,是向别人索取,向虚构和想象索取,其中流露出我对于创作空间的贪婪”[21]。

诚然,苏童小说文本中的公共空间饱含着作家的情愫,一方面是其江南记忆的映照,另一方面满载着其作为书写者的深切祈愿。

(一)童年记忆的投射

苏童对江南小城的执着书写一直有迹可循。他自小出生于苏州,在城北的齐门老街长大。齐门所处的地界是苏州城的边缘地带,往南走是繁华热闹的市区,往北走却是一望无垠的菜畦。苏童就在这样的空间裂隙中生长,也不免在左顾右盼中兀自迷惘。一方面,他深切依恋着这片温润的土地,始终将创作图景铺设在江南水乡轻柔的怀抱之中,从未远去;另一方面,祖籍并非苏州的他又总在小心试探,在恍然间不断界定着自己的身份依归,独自咀嚼着那份来自于零余者的敏感与疏离。这为其小说文本中孤寂与阴郁的叙述氛围预先铺设下一层阴影。

正如童庆炳在其《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一文中所指出,作家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制于他的先在意向结构”[22]的影响。即是说,生长环境、家庭背景、特殊经历,这些零零总总的经历在构筑作家本身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间影响着他们的写作风格与创作倾向,凝筑起其作品深处的精神意蕴。上小学时,苏童曾罹患一场严重的肾病,这场疾病险些夺取他的生命,最终铸成了其独有的创作灵魂与创作底色。因身体羸弱,年幼的苏童被迫休学在家独自静养。长久的静默生活与离群索居使得少年苏童表现出一种不同于同龄人的敏感与安静,他有了更多的机会同街道、河流相亲,也始终与人群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微妙距离。

纵观其小说文本,苏童总是透过旁观者视角,透过公共空间的场域,以严酷的笔触去书写生命的复杂体验。他不断回望,不断将童年时的印记投射到己身的文学作品中。其小说文本中的街道、河流与店铺,在某种程度上即是其童年记忆的变形,与他少年时的孤独体验一脉相承,带着衰颓与破败的复杂意味,绵延于小城间,连续成片地构筑起独属于他的南方世界。

(二)他类江南的书写

街道、河流与店铺,这些公共空间具象既富有小城婉曲的风貌,也饱含着独特的江南韵味。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透过它们向世人呈递着独有的江南图景,千百年来的文化积淀也早已为其着上了曼丽的底色。它是精致的、轻盈的,是从薄雾中娉婷而出的。江南理应是世人理想中的皈依之所,是轻歌曼舞间的人间天堂。

但苏童笔下的江南却凄凉而颓唐。没有杏花烟雨,不见草长莺飞。它在苦雨中茕茕孑立,在腐朽中勉力生长,不复烟花盛景。在苏童的小说文本空间中,每一处涉及江南城镇的书写都是“反江南式”的。狭长的巷道内充斥着流言蜚语,臭恶的河流中沉浮着被厌弃的灵魂,秘密堆叠在鳞次栉比的店铺间自顾自地溃烂。一方面,它们作为固定的坐标静默地伫立,任流言与罪恶在它们之间蔓延开去;另一方面,它们在默默涵养江南子民,目睹着他们相互暌离、彼此憎恶,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懊悔与叹息。

苏童并非不爱江南。他虽与苏州老城同呼共吸,同生共长,却始终在作品中保有着一种局外人的冷峻目光,将满腹的深情化为一种另类表达。他以丑陋作笔为江南描白,将公共的空间无限放大,将人性的堕落与黑暗投射其间,令它们无处遁形。正如前文所述,公共空间场域的背后亦凝结着某种地缘性精神。在苏童所处的年代里,古老江南的余韵已然褪散,“文革”的动乱与人心的叵测拼凑起时代的印记。日常生活的零碎嘈杂中,没有诗意的栖居,亦不是灵魂的归所。人们只是在迷惘中前行,在互相窥视中试探,借由践踏他人的隐秘来为自己保存最后的一份尊严。

苏童在字里行间不遗余力地描绘江南的污秽与丑恶,营构它的凄惶与颓败。然而究其灵魂深处,苏童仍始终以江南为依归,江南是他割舍不掉的创作源泉。无论身处何方,他始终褪不去南方诗意底色的浸染,江南已深入骨髓,熔铸成其书写的一部分。在这种自我矛盾与角斗中,苏童不仅成就了自我的诗意书写,更铸造了这个潮湿粘腻的血色江南。

(三)至诚人性的观照

空间是承载体,承载着时代的重负,承载着世道的变迁,更承载着作者对人性至诚的关切。苏童笔下的南方故事总是与性、犯罪、死亡等富含血色与阴暗色调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并且赤裸直露地将市井生活中最为肮脏、污秽的一面展现在人们眼前,其意图并非是去迎合所谓猎奇的市场化趣味,或是刻意去营造某种畸零的氛围。他试图从曾经切身的感受、曾经亲历的画面中汲取某些人类共情的层面。透过阴鸷的笔触与粘腻的情感,苏童一手追忆、营构着南方,一手涂抹、装点着南方。他让一切事物在衰颓中喘息,于泥泞里生长。他真实记录市井诸人的琐屑生活、碌碌心语,去关怀人生苦难,深掘人性本质,于忠实记述世事苍茫之余,亦保持着他那份特有的清醒。在残酷中保持清醒,保持冷峻,保持那一颗关怀之心。

苏童笔下的街头血案、河流自戕、店铺罪恶,与其说是他记忆的映射,不如说是他对人性最至诚的关怀。面对人性之复杂诡谲,苏童毫不伪饰,将其中最为赤裸的部分剖出,置于阳光下曝晒。在他笔下,所有的人物都在和自我缠斗。天平、达生、舒农,少年们在血色中看不清前路,库东亮、金兰、杭素玉,则在混沌里乐不思蜀。所有人都在沉浮,所有人都进退维谷。这是真实的人世,恰如阿城所说,“写尽了人性之恶,再回头,一步一光明”。苏童将其对南方世界的追忆审丑化,使其疏离了历史和社会而独立存在。在形式化、苏童式的江南场域中,人们演绎着人世的悲喜,不断向个体生命的深处探寻,在绵亘不变的小城中回荡着人性的余音。

结 语

作为当代文坛的主将,苏童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动力与热切的创作激情,也始终保有一份对南方书写的执念。苏童自己曾在访谈中坦言,“说到底可能就是因为我对图像的迷恋将其带入到了我的小说当中,迷恋带来了虔诚”[23]。苏童正是在这般虔诚中踽踽独行,构建起独属他的江南空间。

公共空间,作为在文学研究中屡屡出现,却又尚未被给予过多关注的开放性场所,其背后所凝聚的地缘性精神与经年累月间形成的群体话语体系,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命题。苏童小说的公共空间书写显然带有某种自觉意识。他笔下的街道、河流、店铺,无一例外地显现出阴暗晦涩的色调与空洞朽败的内里。一方面,它们的存在象征着古老江南的腐朽与衰颓,象征着普世现实和过往所有繁荣与诗意的逐步背离,转而堕向庸碌与徒劳。另一方面,它们更是暗喻着人心深处的暗流涌动,裹挟着惶惑与苍茫,在亦步亦趋中寻觅最终的归途。

如果说,苏童一直以来都在借南方这个大的地缘性场域来营造自己的精神家园,不断丰盈自己的诗意书写的话,那么公共空间俨然就是其中的重要支点,从中心一路延展开去,支撑并映射着他对人性的复杂关切。作为江南子民中的一员,苏童并没有在矫饰中替江南作伪,相反,他不断向江南逼问它灵魂的厚度,不断向其内里窥视、朝深处试探。在带给读者复杂微妙的失落与迟滞感的同时,也留给世人一个待解的答案,关于江南,亦关于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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