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悟真邈真赞的文学特点及其思想价值
2021-01-03李世忠
李世忠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6)
现存敦煌文书有近百篇邈真赞,就署名作品而言,以悟真作品数量最多,共14篇,另有学者考定的其未署名作品4篇,[1]这些作品极被人们看重,陈祚龙《敦煌写本洪辩悟真告身校注》、郑炳林《敦煌碑铭赞辑释》、齐陈骏《河西都僧统唐悟真作品和见载文献系年》、徐志斌《〈河西都僧统唐悟真作品和见载文献系年〉补四则》,及张先堂《敦煌写本〈悟真与京僧朝官酬赠诗〉新校》等,都以专著或单篇论文形式,对其作了文字校注、创作编年、真伪考证及创作背景考察等。但是,关于悟真邈真赞的文学特点及其思想价值究竟如何评价等问题,迄今却少有人作深入讨论,本文试予浅析,以就正于方家。
一、悟真邈真赞的文学特点
《释名》曰:“称人之美曰赞。赞,纂也,纂集其美而叙之也。”[2]流行于晚唐五代敦煌地区的为人物画像所题写的邈真赞,正是这样一种“集其美而叙之”的文字。“邈”即描画[3](P131),故邈真赞又称“写真赞”“图真赞”等。从敦煌石室所保存实物可知,邈真赞正文“一般书写在邈真画下栏正中处”[4](P9-10)。该文体汉末就已出现,如曹植为汉明帝《画赞》所作四言韵语,赞颂了画像人物伏羲、女蜗、神农、周公等;晋人夏侯湛为东方朔画像作《东方朔画赞》,被黄侃称之为“赞为画施”[5](P69)。这都说明在画像赞、邈真赞文体中,配合图画内容来描述、颂美人物的德行功绩,帮助人们了解画面人物,实为邈真赞类文体主要创作目的。至于它的文本内容及语言形式,亦正如东晋李充《翰林论》所说:“容象图而赞立,宜使辞简而义正”[6](P630),即主要体现“专以助为义”[5](P69)的特点。
悟真是晚唐五代时期敦煌僧界最高行政主管及文坛领袖,他的邈真赞在当时具有典范意义,其文学特点,可从以下方面来看:
首先,他不是简单陈述或说明赞主生平事迹,而是运用文学典型化手法塑造赞主鲜明形象,寓抒情于叙事,这是其作品文学价值的最突出表现之一。
敦煌邈真赞的赞主,均源自生活中真实人物,在有限篇幅中清晰呈现赞主特点与形象面貌,如不精心结撰文字,就很容易流于空洞乏味的颂赞。悟真邈真赞的成功之处,正在于他不仅力图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对人物进行典型化塑造,而且他也寓抒情于叙事描写之中,从而使得邈真赞从一种应用性纪实文字,上升为富有艺术感染力的文学精品。如,对人物事迹进行典型化叙述与细节描述,蕴赞美于叙事中,就是悟真塑造鲜活形象的主要手法。在《沙州释门勾当福田判官辞弁邈生赞》[7](P1084)一文中,他塑造“狎恶无性,亲善有缘”的僧人辞弁形象,为突出人物该特点,他精心提炼赞主事迹,并分层进行文学化描述。如他先写辞弁“于家治理”的“亲善”,就刻画他“慕扰郁涛、匪恋恬闲”及“众口称传”的勤奋,也写他“积谷防飢、储贮数圌”的虑事周全;写他佛事活动的“亲善”,则例举其修饬先人所镌佛窟时“功成九仞、庆设皆圆”的虑事周到,以及“勾当厨筵”时“始终不倦、憎爱无偏”的和善,更写他“收拾排合”僧院所藏数部般若经,主持整修寺院房屋,整理道场幡盖诸事,并以“梵宇连绵”“每馥炉烟”这样的形象化描述突出人物功绩;写他社会活动中的“亲善”,就突出其人被释门推举“补署判官”后,面对“人嗟畏畏”之势,却能“幹济乾乾”、恭谨待人特点。总之,辞弁一生身处道俗两界,他为人“亲善”、富有人间烟火气与人情味的形象,就这样通过作者典型化概括及细节刻画,得到了生动再现。这样的写法,既保持了邈真赞纪实属性,又不失文学形象性,这对当时其他邈真赞作家议多叙少,致使赞文流于空洞评说的弊病,无疑是一种有力矫正。
除刻画佛门人物外,悟真邈真赞也擅长以典型化手法塑造世俗人物形象,而作者于人物的美颂之意,亦自然呈现。如《河西节度故左马步都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兼侍御史阴文通邈真赞》[7](P1803)所写的阴文通,作者开篇以“门承都护、阀阅晖联”及“名高玉塞、礼乐双全”的家世叙述奠定行文基调后,即着力刻画阴氏一生三阶段的不同形象:早年,他“佩觿神异”“蕴习武略”,作者就用“虚弦落雁、驾矢啼猿”这样的细节刻画突出其神勇;从军后,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作者就用“三场入战,百胜心坚”这样的概括叙述画龙点睛;立功归来,他受到朝廷礼遇,作者就用“名彰凤阁、勅授荣班”及“司空半子,超擢升迁”这样的叙述语言,突出其出类拔萃的英武俊伟及体国尽忠情怀。就这样,全文在叙述中寓刻画,赞美中寄深情,把邈真赞这种容易空洞议论的文体,推向了以形象塑造与文学抒情为主的发展方向。
除辞弁、阴文通外,悟真所写其他人物,如“儒墨兼宣”“威仪出众”的前沙州释门故索法律智岳,“能竞寸阴,学中规矩”的沙州释门故阴法律,及“威仪侃侃”“宽而得众”的敦煌管内僧政兼勾当三窟曹公等,也都是极具文学特色的典型形象。所以,悟真邈真赞的特点不仅在于融叙述、描写、抒情于一体、文采飞扬,而且也吸收了传统传记文学中人物形象塑造的基本手法,将细节呈现与面貌概括融于一体,从而大大增强了邈真赞的文学特性。有论者将敦煌邈真赞归之“文类”中的“诔祭”类[8](P87),从悟真的创作看,它带给读者的诗意想象实与重在伤悼的祭文极不相类。
其次,悟真邈真赞以高超的叙事结构能力记述人物生平事迹,达到了敦煌邈真赞乃至整个唐代赞体文创作的最高水平。
唐代早期单独成篇的赞体文大多文字简略,如王绩作史赞文《荆轲刺秦王赞》等十三篇,每篇仅8句;唐太宗作《六马图赞》赞昭陵六骏,每篇仅4句;褚量《十八学士赞》每篇也只4句,这样的篇幅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结构安排。稍后,唐高宗作《德威法师赞》仍只有8句,至卢照邻作《益州长史胡树礼为亡女造画赞》始增为16句,唐玄宗《王文郁画贵妃像赞》也是16句,这些赞文虽篇幅有所增加,写法上仍以议论为主。中唐以后,赞体文篇幅变长,如唐文宗《华严四祖清凉国师像赞》有32句,贞元时韦渠牟作《商山四皓画图赞》甚至有38句之多,但这类作品结构仍然缺乏严密逻辑层次,写法上也基本以颂赞性的议论为主。至于晚唐五代之前,唐人所作其他附于墓志、碑铭等文体中的赞文,则大都篇幅较小,偏重议论,结构上也多难以分出清晰层次。
论唐人赞体文的真正大篇,应该是出现在敦煌邈真赞中。敦煌邈真赞作家如智照、善来、张球、灵俊、道林、惠苑、李颛、杨继恩等,其作品长者40余句,短者也多在30句以上,但这些人的作品无论总体篇幅长度,还是结构层次的清晰与严密,却都仍无法与悟真邈真赞相比。悟真邈真赞篇幅长者,如《故索法律智岳邈真赞》有46句,《辞弁邈生赞》52句,《翟和尚邈真赞》更长达68句,不仅如此,其高超的叙事结构能力及清晰的行文层次线索,也使得他人难以望其项背。
悟真邈真赞最显著的结构特点,是其四层次排列法。具体表现为:(1)开篇介绍赞主家族渊源或背景,对于无显赫家世可述者,则代以对人物品格、形象气质的描述与评价;(2)依时间先后排列赞主生平事迹,在记事中寓托对人物的礼赞之意;(3)叙述赞主谢世情形及他人的伤悼场景;(4)阐明作赞目的并收束全篇。这四个层次的安排,不仅条例明晰,且架构宏大、收放自如。如《沙州释门故阴法律邈真赞》:
敦煌令族,高门上户。禀性聪灵,天资殊量。襁褓不群,龆龀颖悟。驱乌落发,弱冠进具。能竞寸阴,学中规矩。义等鹡鸰,孝悌先树。专精五篇,兼修七聚。戒月圆明,非尘不污。入称草系,鹅珠尚护。兢兢惕惕,威仪清苦。堂堂容貌,风威若虎。克扎王书,文波谈吐。教诫门徒,宗承六祖。随机授业,应缘化度。佥为领袖,检校僧务。释教栋粱,缁门石柱。何期示灭,奔流勿驻。贤兄恸骨,靡陈心素。子弟悲哀,归投无措。既丧导师,迷情失路。邈之影像,往来瞻覩。彩笔缀兮龙文,记香名而永固。[7](P1081)
该赞文开篇用两句话交代了人物显赫家世背景后,即转入第二层叙述。从“禀性聪灵”到“鹅珠尚护”数句,叙述赞主早年皈依佛门情形,他先陈述人物天赋之美及早年刻苦向学情形,这就为下文言其平生成就做好了铺垫。接下来,刻画人物特点时他先以“兢兢惕惕”四句外貌描写予以过渡,然后,一直到“缁门石柱”句,都是对人物一生成就的叙述,故这第二个层次的内容,时间上先后顺承、关系上前因后果、叙述中寄寓褒美,条理十分清楚;第三层,从“何期示灭”到“迷情失路”,叙述赞主谢世情形。该部分先言其辞世,次叙“贤兄”“子弟”等不同身份人物反应,逻辑关系亦十分明晰;最后四句,作为第四层说明了作赞原因。所以通观全篇,不仅各部分前后逻辑层次清晰、结构严谨,而且叙述、描写、抒情的笔墨分配,均恰到好处。
这样的行文特点,在他的《阴文通邈真赞》《曹公邈真赞》《梁僧政邈真赞》《义和尚邈真赞》《翟和尚邈真赞》《故索法律邈真赞》等作品中,几乎都可看到。如《梁僧政邈真赞》写赞主去世后人们悼念情形,只用“行路怵惕,隣里辍舂,门人聚哭,遍城愁容”四句话,就依次将四个有亲疏远近、不同层次关系人群的怀悼行为,写得清清楚楚,显示了作者高超的叙事能力及严密的思维逻辑。
再次,悟真邈真赞泛用多种修辞手法,其典雅风格在敦煌文学中独树一帜。
作为比较庞杂的文学组合体,教煌文学中的各类作品,如歌谣曲词、话本变文、讲经论说、书仪契约等,总体上都呈现出鲜明的俗文学特色。悟真邈真赞则不仅句式整饬,多用书面语,且合辙押韵,具有鲜明的雅化特色。其雅化主要体现于两大方面:
第一,他擅长使用多种辞格。举凡比喻、排比、用典、拟人、顶真连珠等多种辞格,在悟真邈真赞中均有应用。其中,用得最多的是比喻,如,他为梁僧政所作邈真赞,开篇介绍赞主家族及早年经历说:“释门龙象,俗管豪宗。森森枝派,落落花丛。出家入士,永舍烦笼。戒圆秋月,行洁寒松。”[7](P1081)在这几句话中,他以水行时声势最猛、陆走中力量最强的“龙象”,来比喻梁僧政家族在释门的影响力,以花树葱茏森郁比喻其家族兴旺,以“永舍烦笼”比喻当事人抛弃世俗红尘羁牵的行为,以秋月与寒松比喻他戒行的严洁,八句话中,六句使用了比喻。在赞文末尾,他叙述梁僧政不幸婴疾及辞世情形,更用了“霜彫奈苑,鹤树枝崩。晷沉西谷,阅水流东”这样句句为喻的手法。这些比喻的使用,不仅强化了叙事的形象与生动性,也使作品的文学色彩大大增强。
第二,多用典故。悟真邈真赞所使用的语典,有的来自史籍,有的则源自前人诗文,更多是对佛典的化用。如《故曹僧政邈真赞》[7](P1082)写赞主修习佛法而“寸阴靡弃,聚萤映雪”的刻苦,便用了晋代车胤、孙康典故;《阴文通邈真赞》以“虚弦落雁,驾矢啼猿”言赞主射技高超,用了《战国策·楚策》“惊弓之鸟”及《淮南子·说山训》楚王射猿典故,同时这两句也是对唐太宗《帝京篇》“惊雁落虚弦,啼猿悲急箭”诗句的化用;《敦煌管内僧政兼勾当三窟曹公邈真赞》[7](P1083)写赞主品格与学问,用“白珪三复,后辈马融”这样的句子以礼赞,使用了《论语》中“南容三复白圭”之典及汉代马融事典;《京兆杜氏邈真赞》[7](P1085)以“巫山玉貌,洛浦仙容”形容赞主状貌,以“贞惭柳下,絜顺梁鸿”言其品格,则分别使用了巫山神女传说、曹植《洛神赋》、春秋人物柳下惠、汉代梁鸿等事典。其他如《索法律智岳邈真赞》中的“鹅珠谨护,浮囊莹全”,《梁僧政邈真赞》中的“恒施法雨,广扇慈风”,《金光明寺故索法律邈真赞》中的“风灯运促,瞬息那容”[7](P1082)等,都是对佛教语典的化用。
总之,典故的丰富性及来源的广泛,不仅使悟真邈真赞呈现出词约义丰、行文典雅婉曲的特色,同时,也增添了其赞文丰富的历史文化含蕴与强烈的宗教感情。
二、悟真邈真赞的思想价值
悟真是晚唐五代时期敦煌历任都僧统中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位,郑炳林等指出,当时各寺院寺主等僧官任免、帐目结算、审核等大权,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于乾宁二年(895)谢世后,开元寺、净土寺、悉殉潘社、亲情社、中团、西团等僧俗团体,都参与送葬事宜,丧葬办得十分隆重。[9](P638)所以,作为当时著名僧界领袖,悟真可谓位望崇高。在“邈真之制,大都传自寺学,生徒肄习,传为范文”[10]的背景下,他的创作及其表现的思想,在当时自然也都是人们学习的对象,这在敦煌文书中也有记录。如P.3259号文书录其门徒纪念他的文字,里面就有这样的话:“和尚……指一言而万派得源,谈三宝而千门领会。道流潘汗,宗之未来之徒,谬承严训,太保崇善,受付嘱于今时。”[11](P321)所以,悟真一言一行在当时的敦煌具有巨大影响力,考察其邈真赞思想价值,对于了解敦煌佛教文化的世俗化特点等,都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他在邈真赞中热情肯定了僧人对各种社会活动的积极参与。
透过悟真邈真赞可见,僧人实为当时社会中最活跃的群体,他们不仅自己念经诵佛、传经布道,很多人同时还出入僧俗之间,积极参与其他社会事务。如有的参与行政管理,有的经商放贷,有的为人治病,还有的以儒生身份当老师、为世俗民众排忧解难等。
值得注意的是,悟真对这些有多重身份的僧人,都是持充分肯定的态度。如《前沙州释门故索法律智岳邈真赞》中,他说智岳和尚“药闲中道,病释两遍”,《金光明寺故索法律邈真赞》说赞主“神农本草,八术皆通”,《故翟和尚邈真赞》中,他不仅把赞主比作神医扁鹊,还说他是“五凉师训,一道医王”[7](P1084),这都是肯定赞主作为一名优秀医师的身份。另外,在《智岳邈真赞》中,悟真不仅表彰赞主“真乘洞晓”的学识,还赞扬他“儒墨兼宣”,肯定其作为世俗民众儒墨老师的身份。尤其对僧人出任军政官员,他也十分赞赏。如《辞弁邈生赞》中,他特别述及赞主被“释门佥举,补署判官”后,“职当要务,检校福田。人嗟畏畏,幹济乾乾”等经历与为官品质。
从悟真邈真赞的这种思想倾向可知,晚唐五代时期敦煌社会,僧人不断转换身份参与各类社会事务,不仅为佛界所允许、倡导,且事实上也是极为普遍的情形。正因僧人积极参与社会事务,深深介入民众日常生活,且发挥着重要作用,所以,从悟真邈真赞可见,僧人的去世往往也引起了僧俗两界的巨大悲痛。如智岳和尚谢世后,悟真说:“门徒悲兮忉忉,道俗感兮绵绵”;义去世,也是“梵宇凄伤,行路频蹙”;曹和尚辞世,更是“遐迩悲悼,一郡辍舂”等。晚唐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侄子张淮深当年主政河西,在《请悟真充河西都僧统奏》的奏表中所说的“河西风俗,人皆臻敬空王,僧徒累阡,大行经教”[7](P1076)等情况,在悟真笔下确得到了证实。悟真不仅自己是在这样的时代风气中登上僧界领袖高位,反过来,他对僧人积极参与社会活动的热情肯定,自然也对该风气的扇扬起到了难以估量的推动作用。
其次,他在邈真赞中明确肯定僧人得名求利活动。
对于僧尼的聚财逐利,佛典《四分律》规定得十分清楚:“例不听蓄,如田产、奴裨、畜牲、金宝、谷米、船乘等。妨道中最,不许自营。”[12]但在悟真邈真赞中,僧人积财聚货、经营家计等行为,却都是得到充分肯定的。如他在《辞弁邈生赞》中说辞弁“积谷防飢,储贮数圌。务寄息利,不恳农田”,又说他“于家治理,众口称传”,这就不仅肯定赞主善于经营俗世家计的能力,甚至对他以放贷方式聚财,也作了充分肯定;在《翟和尚邈真赞》中,悟真不仅称赞他“灵山镌窟,纯以金庄”,也肯定他“成基竪业,富与千箱”;《康使君邈真赞》中,悟真高度评价赞主“荐其术业,名称九重。银章紫绶,鱼符五通。一身崇秩,荣耀多丛”[7](P1084);《梁僧政邈真赞》说赞主“名传帝阙,敕赐勋功”[7](P1081);《曹僧政邈真赞》说赞主“入京透德,明庭校劣。敕赐紫衣,所思皆穴”[7](P1082),等等。作为当时僧界最高领袖,悟真邈真赞反映的这种思想,和人们理解的传统意义上的佛家观念实大相径庭。
当然,在肯定僧人名利追逐的同时,悟真也称赞那些淡视世俗名利的僧人。如他称赞义和尚“虽有丰饶,情无记録。尅询无爲,匪躭荣禄”[7](P1083),说梁僧政“处俭守约”等。这样的评价,显然也是用世俗人物特立独行的处世态度,来评判僧界人物,这也同样反映出悟真思想有别于传统佛家观念的一面。
第三,他的邈真赞重视记录僧人的门第出身与孝行。
从悟真邈真赞可见,他十分重视对僧人门第出身的叙述。如他称阴法律祖上是“敦煌令族,高门上户”[7](P1081),称金光明寺故索法律乃“钜鏕律公,贵门子也”[7](P1082),称敦煌管内僧政兼勾当三窟曹公的家族是“武威贵族,历代英雄。陈王派息,犹继仁风”[7]P1083;称义是“轩皇之派,龙堆鼎族。晋代英贤,魏朝樟木。宗祊继踵,联支胤玉”[7](P1083);称翟和尚祖上是“翟城贵族,上蔡豪强”[7](P1084)等,这说明在悟真观念中,即使释门人物,如果有显赫家族、门第、出身等,那也应大书特书。
除重视僧人门第出身外,他也肯定僧人的俗世孝行。如在智岳邈真赞中他称赞其人“门传孝悌,习斅璧田”[7](P1081);阴法律邈真赞称阴法律“义等鹡鸰,孝悌先树”[7](P1081)等。
悟真邈真赞为什么会有以上思想特点呢?这与佛教文化在晚唐五代时期的敦煌所发生的变化有关。李正宇指出:“早从北魏以来,敦煌佛教己经开始面向人生,企求现世功利。隋唐时期,敦煌佛教继续向世俗化方向发展,吐蕃占领敦煌后,在吐蕃早期佛教及吐蕃苯教的影响下,敦煌佛教迅速进入世俗化境地。”[13]悟真作为这个时期的僧界领袖,其邈真赞所体现的上述思想,恰好可证此论断。今从敦煌文书P.3720所载《僧悟真自序集》中,也可见他对自己长期任职军伍的经历,也十分自豪。而他所作邈真赞落款署名时,也必定要把自己职衔、社会身份等都写得清楚完整,此亦可证悟真本人对僧人参与世俗社会活动及追求俗世功名的看重。所以,通观其邈真赞思想特点,为人们认识晚唐五代时期敦煌佛教文化鲜明的世俗化倾向,的确提供了难得视角。
三、悟真佚名邈真赞作品的考定
悟真邈真赞的突出成就,引起人们极大关注,但由于写本时代文献传抄难免会出现作品承传中出现作者署名遗漏或错抄等情况,所以,针对敦煌文书中部分佚名邈真赞是否为悟真所作问题,至今仍是难解之题。笔者认为,考定佚名作品是否为悟真所作,深入研究悟真现存署名邈真赞特点,无疑十分关键。结合前文所述,判定佚名作品的作者是否悟真其人,以下方面值得注意:
首先,悟真邈真赞除落款外,正文行文中从不提及自己个人信息,此特点在他现存署名作品中概莫能外。
其次,悟真邈真赞对赞主身份大多都有非常明确的交代,前已有述,他十分重视对人物社会身份与功名的称述,故他的邈真赞在赞文冠名与拟题中,总会把赞主身份写得十分清楚。如《故沙州释门赐紫梁僧政邈真赞》《前沙州释门故索法律智岳邈真赞》《沙州释门故阴法律邈真赞》。这些赞文中的赞主,有的生平经历虽较简单,职衔较少,但人物身份、住寺州郡仍写得十分清楚;有的赞文题目较长,如《大唐前河西节度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甘州删丹镇遏充凉州西界游奕防采营田都知兵马使兼殿中侍御史康公讳通信邈真赞》,作者一口气用五十余字列举赞主各种职衔,亦可见其严谨的行文态度。另外,从赞文作者题款部分看,悟真不同时期作品题款的名号、职衔,都写得清清楚楚,包括他身份的前后变化在不同作品中亦一目了然。类似“河西都僧统京城内外临坛供奉大德兼阐扬三教大法师赐紫沙门悟真撰”这样的署名格式,最为常见。由此可知,悟真邈真赞拟题、落款等,行文极为严谨。
再次,如前文所述,悟真邈真赞另一显著特点,是多以四层结构的层次关系组织全文,且文字风格典雅。
如基于以上方面考定悟真佚名邈真赞,则其真伪自一目了然。如敦煌文书P.4660中的《故禅和尚赞》:
卓哉我师,万德来资。百行俱集,精苦住持。戒如白雪,秘法恒施。乐居林窟,车马不骑。三衣之外,分寸无丝。衣药钵主,四十年亏。于窟广益,千载为基。郃(阖)寺花果,供养僧尼。坐亡留远,一切勿为。亚相之子,万里寻师。一闻法印,洞晓幽微。于此路首,貌形容仪。丹青既毕,要段文晖。略述奇德,万不一施。体质灰烬,神识云飞。千秋不朽,有耳感知。无生圣力,赞美若斯。劫石将尽,功名不黎(坠)。[7](P1619)
该文无作者署名,论者认为此文乃悟真所作,依据是“从其文辞、语气推断,作者应是悟真无疑”,并指出其开篇所云“卓哉我师,万德来资”及末尾“体质灰烬,神识云飞”诸句,能说明这是大中七年“悟真在悲拗欲绝之中,创作此文”。[14]但据悟真现有署名作品行文知,此论实属可疑。
第一,《故禅和尚赞》一文从“亚相之子”到“万不一施”数句,都是陈述作者自己作为“亚相之子”而万里寻师一事的,仅此即与悟真邈真赞行文从不述及个人情况的特点不符;第二,悟真邈真赞多以四层结构组织全文,赞主身份或在文题直接说明,或于篇首交代,而此《禅和尚邈真赞》却内容上少了两层,即无赞主谢世情形记录,也未提及他人对赞主去世的伤悼,而且赞主身份及住寺州郡,无论题目还是正文均无交代,这也与悟真一贯的写法不合;第三,悟真邈真赞往往用语典雅、典故迭出,而本文的文辞、语气却都极直白浅疏,如“三衣之外,分寸无丝。衣药钵主,四十年亏”诸语,这在悟真作品中几乎很难看到。而像“略述奇德,万不一施”这种直接陈述作者本人意疏才浅的句子,领袖文坛、笔力如椽的悟真,在其署名作品中也从未如此表述过。
所以,从敦煌邈真赞的佚名作品中考定悟真之作,重视研究其现存邈真赞行文特点亦十分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