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籍流通中的合称现象
2021-01-02黄威
黄威
关键词:古籍书名;合称;命名者;丛书书名
摘 要:古籍在流通过程中存在合称的现象。古籍合称一般由表合称古籍数量的数词与表合称古籍共性特征的文字两部分构成。其中,数词往往与该合称统摄的书籍数量一致;表共性特征的文字则为其统摄书籍共有属性的高度概括,此属性既可以是古书的书名用字、内容属性、外部特征、作者信息等客观内容,也可以是命名者的主观判断。合称在形成之后一般比较稳定,但在传播过程中也存在指称对象叠加或改替的现象。古籍合称具有方便记忆、易于称引、强化语义的功用,在书籍出版与流通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
中图分类号:G25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1588(2021)12-0131-04
我国古籍在流传过程中存在合称的现象。所谓古籍的合称,是指将两部或两部以上的古书整合在一起,为其命名一个统摄众书之称谓的现象。古籍合称很早就出现在书籍流通领域,如:“六经”见于《庄子·天运》[1],“三易”见于《周礼·春官·太卜》[2],类似的古籍合称至今仍被广泛流传,在文化交流与书籍流通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有学者认识到古籍合称的研究价值,发表了《常见古书合称》[3]《我国常见的古书合称》[4]等研究成果。但是,这些研究多停留在列举合称所统摄典籍的层面,对于古籍合称的结构特征、发展演变及其在书籍流通领域的功用等问题少有论及,因此,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入探讨是十分必要的。
1 古籍合称的结构
古籍合称一般由表示合称书籍数量的数词及展现共性特征文字的压缩语两部分构成。数词代表被合称书籍的具体数目,表共性特征的文字主要包括以下五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合称书籍书名用字。例如,冯梦龙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书被合称为“三言”,其中的“言”即为三部书籍的共同用字;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被合称为“二拍”,合称书名中的“拍”即截取二书书名中的共同用字。二是合称书籍的内容属性。在古籍合称中,表示共性特征部分的文字是对合称书籍内容的概括。例如,汤显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四剧,因剧情中均涉及梦境,被合称为“临川四梦”;《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03记载,宋神宗曾“诏校定《孙子》《吴子》《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靖问对》等书,镂版行之”[5],其后这七部书籍被合称为“武经七书”,这里的“七”为合称所统摄典籍数量,“武经”表明这七部典籍均为兵书的内容属性。三是合称书籍的作者信息。例如,《曹操集》《曹丕集》《曹植集》被合稱为“三曹集”,是因为这三部书的作者为父子或兄弟关系;宋代文学家苏洵、苏轼、苏辙的《嘉祐集》《东坡文集》《栾城文集》被合称为“三苏文集”,也属于这种情况。四是合称书籍的外部信息。古书外部特征的共性也会被用作合称的依据,所谓的外部特征主要包括书籍的卷数信息和书籍的版刻信息,如:《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苑英华》《全唐文》被合称为“四大千”,是因为这四部书有一个共同属性,均为1,000卷;被合称为“百衲本二十四史”中的“百衲”一词,是指用同一种书的不同版本拼配起来的书本。五是命名者主观判断。有时命名者的主观判断也可作为合称的依据,如《庄子》《离骚》《史记》《杜工部集》《水浒传》《西厢记》被金圣叹合称为“六才子书”,大概是因为金氏认为这六部书的作者屈原、庄子、司马迁、杜甫、施耐庵、王实甫的才情气质相似,均可称得上“才子”。这一共同特征源于金氏的主观判断,而非基于书籍客观属性的归纳。《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被合称为“四大奇书”,合称中表示共性特征的“奇”同样也是一种主观判断。
2 古籍合称的演变
古籍合称在产生以后,一般会被用以指称固定的若干部书籍,在传播过程中其指称对象较为稳定,但有些合称也会出现指称对象的叠加或改替现象,值得注意。
所谓指称对象叠加,是指在某些书名合称中,表数字的部分会在该合称流传过程中逐渐递增,以满足不断增入对象的需求。在这一过程中,新的合称不断产生。例如,“十三经”这一合称就是在前代合称基础上不断叠加的结果。从孔子时代的《诗》《书》《易》《春秋》《礼》《乐》“六经”,到后来《乐经》亡佚,西汉武帝时设立五经博士传习“五经”(《诗》《书》《礼》《易》《春秋》),蜀汉文翁又有石室“七经”(《诗》《书》《礼》《易》《春秋》《论语》《孝经》),唐代科举所试为“九经”(《诗》《书》《易》《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周礼》《仪礼》《礼记》),至开成石经将其扩充为“十二经”(《诗》《书》《易》《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周礼》《仪礼》《礼记》《孝经》《论语》《尔雅》),宋代加入《孟子》,最终形成“十三经”。合称“十通”也经历了类似的叠加过程。这一合称最初被称为“三通”,指唐代杜佑的《通典》、南宋郑樵的《通志》、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三书。清乾隆年间,清政府编纂的《续通典》《续通志》《续文献通考》,被称为“续三通”;由清初至乾隆年间的材料编纂的《清通典》《清通志》《清文献通考》,被称为“清三通”。“续三通”“清三通”被合称为“六通”,并与“三通”合称为“九通”。1936年,商务印书馆将清代刘锦藻修纂的《清朝文献通考》与“九通”合印为“十通”,至此“十通”这一合称正式形成并被广为流传。
所谓指称对象改替,是指某些合称统摄下的书籍存在被替换的现象。“三苍”这一合称在流传过程中便存在这种情况。《汉书·艺文志》载:“《仓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历》六章者,车府令赵高所作也;《博学》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体复颇异,所谓秦篆者也。”[6]引文中李斯的《仓颉篇》、赵高的《爰历篇》、胡母敬的《博学篇》被合称为“三仓”。然而,《隋书·经籍志》所谓的“三仓”却并非上述三书,其云:“《三仓》三卷(原注:郭璞注。秦相李斯作《仓颉篇》,汉扬雄作《训纂篇》,后汉郎中贾鲂作《滂喜篇》,故曰三仓。)”[7]可见,这里的“三仓”为《仓颉篇》《训纂篇》《滂喜篇》的合称,与前代“三仓”所统摄的书籍不同。正因为如此,后人为了加以区别,将《仓颉篇》《爰历篇》《博学篇》称为“秦三仓”,而将《仓颉篇》《训纂篇》《滂喜篇》称为“汉三仓”。合称“四大奇书”在流传中也经历了统摄对象改替的过程。两衡堂刊本《〈三国演义〉序》载,明“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贞曾将《庄子》《史记》《水浒传》《西厢记》合称为“四大奇书”;其后,冯梦龙所谓的“四大奇书”则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四部典籍;李渔则以“书之奇当从其类”的理由,明确表示认同冯梦龙的提法[8]。此后,“四大奇书”为《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四书合称的说法才得以流行。
“二十四史”这一合称的形成则经历了其下所统摄典籍的替换与叠加的过程。该称谓的形成可大致描述为:魏晋时期,《史记》《汉书》《东观汉记》被合称为“三史”;唐代以范晔的《后汉书》取代《东观汉记》;宋人以《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为“十七史”;明人又在“十七史”的基础上增加《宋史》《辽史》《金史》《元史》为“二十一史”;清乾隆时在“二十一史”的基础上增加新刊刻的《明史》和《旧唐书》为“二十三史”,后又加入修纂《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册府元龟》等书中辑出的《旧五代史》,形成“二十四史”[9]。实际上,该合称所统摄典籍的替换与叠加进程至此仍未停止。清末民初,柯劭忞以《元史》为底本编撰完成《新元史》,该书被北洋政府列入“正史”,从而使“二十四史”叠加为“二十五史”;民国时期,赵尔巽主编的《清史稿》完稿以后,有人又将《清史稿》与“二十四史”并列称为“二十五史”;同时,又有人主张将柯、赵二书一并列入正史,称为“二十六史”。合称由“二十四史”演变为“二十五史”“二十六史”,即为指称对象的叠加;“二十五史”所统摄的《新元史》被替换为《清史稿》,属于指称对象的改替。
3 古籍合称的功用
古籍合称现象之所以会存在并流传广泛,归根结底是因为这类合称具有实用价值。古籍合称在实际使用中的功用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为方便记忆。由于合称对于统摄之书具有归纳共性特征的作用,因而对统摄之书能起到揭示作用。这种化零为整的方式更易于人们了解这几部书的属性特征,便于记忆。例如,《册府元龟》《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被合称为“四大类书”,合称用字展现了四部典籍为类书的内容属性。此外,这四部典籍又被合称为“宋初四大书”,合称用字提示了这四部典籍均刊刻于宋初且部头均较大。显然,这种整合把彼此无直接关联的典籍联结为一个整体,增强了辨识度,使书籍信息更容易被传播与记忆。二为易于称引。古籍合称把原本单独流传的若干部典籍用一个简洁的称谓加以统摄,便于称引。例如,“十三经”统摄了十三部典籍,“二十四史”统摄了二十四部典籍,如果在交流活动中不使用合称,称引这些典籍就需要一一列举,给口语称引或书面语表述带来不便,使用合称则能有效解决这一问题。三为强化语义。古籍合称在使用时具有强调或标榜之意。例如,“四大奇书”标榜书籍的奇,“六才子书”标榜六部著作作者的才气。在这两个合称中,命名者着意强调的就是奇与才。在合称被传播的过程中,这两个字被不断强化,从而影响到人们对其统摄下典籍的评价与判断,起到了强化语义的作用。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合称是经过高度压缩而形成的称谓,只有被广泛接受和使用才能发挥上述功用,否则就可能因传播范围有限而给交流活动带来不便,因此书名合称所统摄的典籍须具备以下特征:一是书籍质量高,受到人们普遍的推崇与喜爱。金圣叹所倡导的书名合称“六才子书”能够得到认同并被广为流传,归根结底是因为《离骚》《庄子》《史记》《杜工部集》《水浒传》《西厢记》这六部典籍质量上乘,金氏的合称恰好契合了人们的认知与需求。因此,继“六才子书”之后,又有所谓“十才子书”的合称,用于指称《三国演义》《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水浒传》《西厢记》《琵琶记》《花笺记》《捉鬼传》《驻春园》十部典籍。二是书籍为某领域内的重要典籍。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载:“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10]这里的“兹风”指魏晋以后兴起的玄学之风,《周易》《老子》《庄子》为玄学之重要典籍,因此被合称为“三玄”。近年来,学界仿照儒家典籍合称“十三经”之例,提出了“佛教十三经”“道教十三经”等合称,目的在于使用合称标举佛、道二教的重要典籍。例如,赖永海主编的《佛教十三经》包括《心经》《金刚经》《无量寿经》《圆觉经》《梵网经》《坛经》《楞严经》《解深密经》《维摩诘经》《楞伽经》《金光明经》《法华经》《四十二章经》十三部佛典,其指出这批典籍为“对中国佛教影响最大、最能体现中国佛教基本精神的十三部佛经”[11];宁志新主编的《道教十三经》包括《道德真经》《南华真经》《冲虚真经》《通玄真经》《洞灵真经》《太平经》《太平经圣君秘旨》《抱朴子内篇》《文始真经》《常清静经》《度人经》《心印经》《玉皇经》十三部道教经典[12]。虽然合称“佛经十三经”“道教十三经”各自统摄的典籍具体为何尚存在不同意见,但这两个合称本身已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悉与接受。三是书籍为权威人士或官方机构大力提倡。例如,《诗》《书》《礼》《易》《春秋》为儒家重要典籍,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这些典籍得到官方的大力倡导,“五经”作为这些典籍的合称,在其后被广为传播。又如,《大学》《中庸》原本是《礼记》中的篇目,南宋前未单独刊印,朱熹承袭程颐、程颢思想,将二者从《礼记》中抽出,与《论语》《孟子》合称为“四书”;明清以后,“四书”作为科举考试书目得到官方的大力提倡,使这一合称与“五经”并列,成为我国历史上广为人知的书籍合称。
合称“四大名著”的产生与流行则为上述三个要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四大名著”的前身为“四大奇书”。“四大奇书”作为章回体小说名著,受到社会各阶层的喜爱,并被广为流传。但是,因《金瓶梅》内容涉及性描写,在传播过程中屡遭禁毁,《红楼梦》出现以后逐渐取代了它的位置。民国时期,白话小说不仅在普通民众中流传广泛,还成为学者青睐的研究对象,《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是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已经成为明清小说研究领域的核心考察对象。1949年以后,为了响应普及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号召,人民文学出版社率先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统一整理出版,其做法得到其他出版社的效仿。在出版界的推动下,合称“四大名著”逐渐为社会各阶层所熟悉与接受,时至今日已成为妇孺皆知的古籍合称。
因古籍合称具有方便记忆、易于称引、强化语义的实际功能,合称所统摄之书多为流传广、质量高、人们喜闻乐见或被大力提倡的重要典籍,历代图书出版机构在合刊这类典籍时,往往会借鉴或援引这些典籍的合称,将其直接用作丛书名称,诸如“四書五经”“十三经”“二十四史”等合称早已成为广为人知的丛书书名。
4 结语
综上所述,古籍合称主要由两部分构成:一为表合称古书数量的数词,二为表合称古书共性特征的文字。其中,数词往往与该合称统摄的古书数量保持一致;表共性特征的文字则为其统摄古籍所共有属性的高度概括,这里的共有属性既可以是古籍的书名用字、内容、外部特征、作者信息等客观内容,也可以是命名者的主观判断。古籍合称在形成之后一般较为稳定,但个别合称在流传过程中存在指称对象叠加或改替的现象。古籍合称具有方便记忆、易于称引、强化语义的功用。一个合称能否发挥上述功用并被广泛传播,取决于该合称所统摄书籍的质量、在相关领域所处的地位及是否为权威机构或人士所提倡三个方面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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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孙新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