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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头里的白蝴蝶

2021-01-02方口羊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23期
关键词:火车头男同学校门口

方口羊

1

桂亭村不大,从最东头穿到最西用不了十分钟,从最西到学校也用不了十分钟。

昨夜气温骤降,下了霜,草叶子上结了晶白的霜花,打湿了我的裤脚。我越过最西的房子,踩进横在田边沟旁的小路,左手边是深沟里的铁轨,右手边是大片的麦苗,我深吸一口凉气,鼻尖冻得发疼,我起得太早了。

前几天,奶奶睡眼蒙眬地把我薅起来,一通梳洗后就撵我上学,路上漆黑一片。我坐在大门紧闭的校门口,不知等了多久,才终于等来一个人。我闭着眼假装没看到,只听那吸溜鼻涕的声音,就知道是班里的李浩然。

真倒霉,后来才知道是奶奶老眼昏花,看错了时间,到学校时才凌晨三点。

今天也倒霉,家里表坏了,好在出门时天已蒙蒙亮,不用再在校门口冻上几个小时。到了校门口,一抬头,又看到了李浩然。

奶奶说,霜降意味着冬天要来了,冬天离过年很近,我蹦跳着,要乘上雾,飞到南方。但冷风一吹,我缩着脖子,又跌落地上,拍拍衣服上的土,遥望四方,天那么高,地那么广,人那么远,我想起语文课上的一首古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什么意思?

不晓得,照背就行。

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雾,能见度只有3米。

什么是能见度?

不晓得,等我爸回来了问他。

早饭吃什么?

校门口的胡辣汤呗,半碗才两毛钱。

李浩然一声不吭,我一人分饰两角,往前走。早点铺只卖胡辣汤、豆腐脑和油条,我是第一位客人。老板是隔壁村的,见我只要了半碗胡辣汤,又往里添了一勺豆腐脑。

“大人给的早饭钱别省,乱七八糟的零食吃多了闹肚子。”老板板起脸说。

透过早餐铺脏兮兮的玻璃窗,我看到李浩然目不斜视,安安静静在校门口等着开门。老板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边炸油条边说:“他啊,每天来恁早,从没见他进来喝碗汤,家里大人有功夫哇!”又说,“恁俩上学还怪勤, 以后说不定能学出点名堂。”

我用乳白色印花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这是我爸从遥远的南方寄回来的,上面还残留着肥皂的香气。我心中嫌恶, 谁跟他一样!他衣服上永远有油渍饭渣,脖子一圈半永久黑泥锁链,鼻涕如两条黄虫生生不息。我别过眼,呸。

不止我一人讨厌李浩然,班里老师也没一个对他有好脸的——“李浩然,上课你发什么呆!站外面去!”“李浩然,就你不讲卫生, 脖子脏成什么样了?”“李浩然,全班就差你没交学费了, 再不交把你家长叫来!”

李浩然的家長当然不会来,他爸前几年夜里偷扒运煤火车,一不留神被当场轧死,一旁协助运煤的妈妈目睹惨剧后,精神失常,全靠几个叔伯偶尔救济。

2

李浩然家就在村子最西边,我家在村子最东边,一侧是几条铁轨和货运机务段,每天呜呜鸣笛路过的火车地震般作响,风一吹, 扑簌簌兜头扬下一层煤,奶奶咒骂个不停。

奶奶的牢骚没飘太远。我躲在一个废旧火车头里,里面满是灰尘和蜘蛛网,密闭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声音。我擦干净一片桌板,铺上手织的彩方格旧棉布,摊开书本写作业。夕阳透过车窗照进来,我侧头看墙上的影子,发现映着两颗脑袋。

“你怎么在这儿?!”我转头一看,惊怒地往后撤了撤。李浩然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像是刚睡醒, 他下意识地吸溜一下鼻涕,说:“我一直在这儿,倒是你叮叮咣咣地进来,吵得我没法睡。”

我一时语塞,这样的李浩然我没见过。在火车头外面的世界, 他总是低垂着头, 缩在角落,从不与人多说话,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这会儿倒理直气壮的样子。

真倒霉。我睨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收拾书包走人。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可每次他都在,我只好捏着鼻子跟他约法三章: “ 火车头一三五七归我,二四六归你。”

“你怎么比我多一天?”“凡事讲个先来后到, 我比你更早发现这个地方, 当然要多一天。” “ 算了, 好男不跟女斗。”“凭你也算好男?呸。”

自打分配好火车头使用时间表之后, 我就再也没见过李浩然。

风一天比一天刺骨,快要过年了。放学后, 我坐在火车头里, 照例先画一张画, 再写作业,最后抽出省下早饭钱买的信纸,开始给爸妈写信。

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只写下一句:“我有一个秘密花园,它是个废旧的火车头……”

车窗上结了一层冰霜,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外面,寒风从关不严实的车门钻进来,吹得我手指僵冷。我跺了跺脚,又搓了搓手,还是无济于事,便哆哆嗦嗦地收拾了东西要回家。

一开门,看到有人歪倒在车门口。“喂,别挡路。”我伸出脚尖踢了踢他。

李浩然抬起头,又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没有违背约定,你放心,我不进去,我知道今天是星期五。”

我轻哼一声, 重重地甩上门。

天快黑了,我回头看了眼蜷缩在门口的李浩然,假装走远,实则找了个背风地偷偷监视他,等着他走进我的地盘,再抓他一个违背约定的现行,火车头就全归我了。

可李浩然很沉得住气,我直等得浑身冻透,也没见他动。

回家后,我挑挑拣拣地吃奶奶做的饭。

收音机刺啦刺啦地说话,一会儿说流感,一会儿又在念许多城市的名字,我听到了广州。

是广州!爸妈在的地方。我调大了音量。

奶奶沉着脸拨动两下煤渣,半晌才说:“今年过年你爸妈不回来了。”我正靠着火炉吃饭,听到这话如坠冰窖。

什么传染,什么全国流感,什么不过年!我冲出门,奔跑在铁路上,脚踩着细碎的石子,风是一把刀子,割开了泪腺。

还没过晚上十二点,今天还是属于我的秘密花园。我跑到火车头跟前, 路灯昏暗, 临到车门,我被绊了一跤。真倒霉!我疼哭了。

地上的李浩然仰起脸,鼻涕眼泪糊了好几层,让我气急败坏的责难悬在嘴边。

“你怎么了?”我们俩同时开口。

我推开车门,率先进去,却迟迟不见李浩然的动静。我勾头一看,他仍背靠着车门蜷着。

“你带表了吗?”李浩然摇摇头。

我又说: “ 我出门时, 听到收音机里在报时, 已经2 4 点了。”

外面仍然没有动静。我隐隐失望,不再理他,仰躺在地板上发呆。如果有个任意门就好了,我下一秒就能穿越几千公里去见爸妈……

3

过了一会儿,只听车门外窸窸窣窣,我翻身坐起,看到李浩然怀里抱了一大堆东西正往车里走,车厢瞬间散发出一股汽油味儿。我捏着鼻子问:“这都是什么?”

李浩然又变成了那个理直气壮会跟我斗嘴的男孩, 他说:“油衣,不知道吗?铁路工人扔得铁轨边到处都是。”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一件油衣,车厢变成了橙色,我们像坐在橙子里。他又将抱来的枯枝搭起来,垒成一个小火堆,往火里扔了两个红薯,不一会儿,香甜味充盈了整个车厢。

“吃吗?”他分给我一个。我看着外表焦黑如炭的红薯,犹豫地说:“我忘记带手帕了。”

李浩然冷哼一声,把红薯掰成两半,黑炭变得金灿灿,他又往我跟前递了递: “ 到底吃不吃?”我翘着手捏过来,吃吧。红薯香甜诱人,我吃得两手黑乎乎,脸上、嘴角糊了一层干绷绷的渣。

火光下, 我和李浩然对视一眼。我问他: “ 你刚才哭什么?”

“我妈不见了。”

“又跑丢了?找了吗?”

“ 找了, 但这次实在找不到,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她胡跑到哪儿了。”李浩然有些茫然地说,“马上就要过年了,也不好意思再央叔伯们去找……”

“ 我爸妈过年也不回来了。”我抱膝坐着,侧头看车窗上蜿蜒而下的水汽。

4

没想到,第二年夏天,我爸妈突然回来了,而我也要随他们离开,搬到附近城里生活。我跟奶奶告别,跟呼啸而过的火车告别。

一年到头,我只过年时回桂亭村,待上几天,陪奶奶过年。

晚上大人喝酒打牌,屋里烟雾缭绕, 我便逃了出来, 走在窄窄的铁轨上, 晃晃悠悠。远远地,我看到了那个废旧的火车头。李浩然正在里面吃饺子,他说:“除夕夜你怎么出来了?”

我伸手烤火,李浩然扒拉掉最后两个饺子,把碗推到一边。我无意间看到,他的手指也干干净净,视线顺着往上,发现他的黑锁链和大黄虫都不见了,脸也变白净了。

“ 你妈找到了吗? ” “ 没有。”

“过年在谁家过?”“蹭一碗饺子,自己过。”

“学会洗衣服了?”李浩然低头看着身上干净的袖口:“早就会了。”

他又问我: “ 你烦什么?”“谁跟你说我烦了?”我别过头,听到李浩然一声闷笑。

“我们班有个同学,最近不大理我。”我对着呆头土气的李浩然,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心里的烦恼。

“男同学?”“嗯。哎,你真烦。”李浩然叹了口气:“我跟你同病相怜。”

真倒霉, 谁要跟他同病相怜。我起身走了,又回到城里。

5

我妈在家收拾旧物,翻出来一叠画和信:“看看,这都是你小时候画的?”

我瞟了眼,没作声,以前总想着每天看到什么就画下来,寄到南方,让爸妈也能看到。

妈妈又捻开信纸, 挨个看过去, 不时笑出声, 又顿住问我:“废旧火车头?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家旁边,机务段修车厂外面,很大一个。”

我妈摇摇头:“你肯定记错了,我从没听说过。”

我没有记错,大人才容易遗忘。又一年冬天,我回桂亭村过年,下车就直奔火车头而去。气喘吁吁地推开门,里面大变样。李浩然正倚着长凳看书,只见车厢收拾得干净整齐,杂物丢了出去,长凳铺上棉布,桌子擦得锃亮,上面码了一排书。

“看的什么书?”

他给我亮了亮封皮,是一本詩集,我没看过。“你写诗?”

李浩然说:“才刚写了个题目。”“给我看看!”

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给我看,上面写着《无题》。“我就说写完再给你看吧……”他有些懊恼。

在老家的几天, 我没事就往火车头里跑, 每次李浩然都在。我嘲笑他说:“你在这儿安家了? ” 李浩然说: “ 这里暖和。”今天出了太阳,阳光照得车厢暖洋洋的,我昏昏欲睡地眯着眼,朦胧间听李浩然读诗,这里确实比家里暖和。

晚上我带了牛肉干和小蛋糕来,分给他一半,又从火里捡了个红薯。火毕剥作响,李浩然打破了车厢里的安静:“你跟那个男同学怎么样了?”

“什么男同学?哦,他呀,早分班分跑了。你的女同学呢? ” 李浩然说: “ 还是老样子,不过最近好了些,跟她说话变多了。”

我没心思听他说这些,满脑子都是城里另一个男同学。李浩然问:“又认识新朋友了,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能在台球厅大杀四方的人!”李浩然又问:“什么是台球?”

我顿觉索然无味,又跟他说起第三个男同学。

“城里人真多啊……”李浩然突然感叹,“怪不得你能认识那么多男同学。”

“城里很好,等你有天去了就知道,你就不会只惦记着那一个女同学了,井底之蛙。”

李浩然许久才说:“等我有天去城里,我要再找找我妈。”

6

回城里后,我跟男同学打台球、滑旱冰, 一起相约做作业,去图书馆……我很少再想起李浩然。再后来,奶奶病逝,我随爸妈回家奔丧。奶奶走了,我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这里了。

离开的前一天,我又来到火车头, 推开门, 里面却空无一人。东西都还整齐地摆着, 手织的彩方格旧棉布落了些浮灰,桌上的书被收走了,上面只留了个我曾见过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蓝色的圆珠笔迹像片海,阵阵朝我涌来。

《无题》

火车头困了只白蝴蝶

她仅在冬夜出现

磷粉洒下来

我便看到了光

她冲破车厢

乘着薄雾

头也不回地问

什么是能见度

我无声地答

是你飞向最远方时

我的目光所及之处

王岚//摘自脑洞故事板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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