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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个性的人》中性格丧失母题的研究

2021-01-02陈冬硕

科教导刊·电子版 2021年36期
关键词:性格个体

陈冬硕

(江苏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常州 210003)

奥地利作家穆齐尔的长篇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中,卡卡尼王国举倾国之力策划组织庆祝皇帝登基70周年的平行行动,这本该是担任筹备委员会秘书的男主人公乌尔里希大展宏图的良机,然而小说主人公在故事情节的开始便做出了一个奇特的决定——做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有个性与无个性是贯穿小说中各式人物围绕平行行动进行的思想交锋的论题,而性格丧失这一现象及含义也成为了这部未完成的作品的母题。

1 性格独特性与稳固性的丧失

“性格”一词源于古希腊语,它的本义是“压铸的图案或文字”并含有深厚的道德内涵。亚里士多德学派的提奥夫拉斯图斯以“具备美德”与“恶习难改”等标准评价一个人的性格。这一概念被法国哲学家、道德家拉布吕耶尔进一步发展,在十八世纪的欧洲文献中,“性格”被诠释为“一种可以同时展现时代精神的个人的道德基准”。伴随着心理学的发展,“性格”一词被赋予更多的心理学含义,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日常话语中,德国心理学家莱尔施(P.Lersch)和托马斯(H.Thomae)将其定义为“人类单一个体所具备的深刻影响其行为举止,并将其与其他个体区分开来的独特性状”,“一种持久的、凭借规范的准则阻止冲动的心理状态”。[1]

从性格定义的演变不难看出,传统意义上的性格具备两个显著特征:独特性和稳固性。性格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区别的个体独有的心理状态及思考、行为模式。性格虽被认为可以改变,但它在一个相对较长的阶段内作为指导个体行为的基准处于一种稳定的状态。

正是性格的这两种标志性特征在《没有个性的人》中被大大弱化了。小说开篇便以一种背离传统的解释对作为故事背景的卡卡尼国王的国民们的性格做出了如下表述,“……居民至少有九种性格,一种职业的性格,一种民族的性格,一种国家的,一种阶级的,一种地理上的,一种性的,一种意识到的,一种没意识到的以及也许还有一种私人的性格。”[2]性格在穆齐尔的笔下不再具有个体的特性,而是按照行业、民族、国家、阶级等集体的范畴被分门别类。与前八种性格相比,最后一种性格尚带有“私人”的性质,然而作家随后指出,这第九种性格其实容前八种性格于一身,并很容易被这八种性格溶解。它被形象的比喻成一块汇集许多涓流的小洼地,那些涓流流入洼地继而流出,又同别的涓流一道注入下一个洼地。通过这个比喻不难看出集体的特征对于个体的特性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

穆齐尔同时也对性格的稳固性深表怀疑。早在《没有个性的人》第一卷发表的九年之前,穆齐尔便在一篇随笔中反对将性格诠释为持续稳定的心理状态。亲身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历使他相信,作为个体的人很容易随着环境的改变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并循环往复[3]。在小说中,几位主要人物成为穆齐尔这一观念的代言人。男主人公乌尔里希不再将在性格定义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道德视作固定的规章,而是视作一种游走于各个要素之间的灵活的平衡。无独有偶,经常站在乌尔里希对立面的阿恩海姆于此点上却与自己的对手不谋而合,他将人比喻成剥去外壳的多汁的水果,内在柔软而易破。而另一位人物,银行经理费舍尔连连感叹自己内心的无定形性,它总是缓慢但永无休止地变换着形态。

由此可见,《没有个性的人》中性格丧失这一主题首先寓意着性格中作为个体特有的典型性特征的消弭和内心状态不稳定性的增加。当性格中融入了过多集体的,共性的特征且易随着外界改变时,性格便更多的属于一个群体概念而非某个单一个体,单个社会成员之间的差异变得愈加模糊。从这个意义上讲,主人公乌尔里希自称为“没有个性的人”并非因为他不具备任何性格,而是指他所拥有的性格已超越了个体独有特征的界线从而无法确保他个人身份的认同。

2 性格在现实世界的失效

性格与现实世界的相互关联在小说中被反复强调,外界环境对个人性格的形成有着重要影响,而从人的主观能动性角度出发,作为习惯性心理活动的性格同时也对改造现实发挥着作用。这种相互关联在对卡卡尼民众九种性格的描述中也得以体现,如国家民族、地理环境等外部因素成为划分不同性格的标准,而具有这种由外界标准划分而成的相似性格的人则被归为同一群体。小说主人公乌尔里希对于性格对外界的依赖了然于胸,他在审慎思考后得出,“一个行动或一种个性的价值,甚至连它们的本质和天性都有赖于它们周围的客观情况。”乌尔里希深知,性格并非孤立封闭在自我中,而是隶属于人立身的环境的“总体”。[2]现实世界是展现性格的舞台,只有当个体通过行为将个性展现给外界时,个性才得以被其他人认作为该个体独有的特征。换言之,个体独特的行为、思考方式只有通过与其他个体的比对才能得以印证,而这种比对的前提是在现实中将个性展现出来。

然而正是这种展示性格的过程在乌尔里希身上受到了阻碍。他有着独到而深刻的思想见解,却很难将他的想法付诸实践。乌尔里希被描绘成一个“以惊人的敏锐看到自己的时代所宠爱的能力和个性,却失去了运用它们的可能性”[2]的人。无法运使个性的原因在于乌尔里希奇特的生活方式,在故事开始,他便选择了向自己的生命告一年的假,以一种彻底冷眼旁观的姿态审视着外界,他在头脑中不停酝酿着思想风暴,却失去了参与到现实世界任何事件中的兴趣。他的人生并非参与到现实当中,而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对现实世界的深刻反思。

由此可以看出性格丧失这一主题还有着另一层寓意。性格的展现取决于个体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有个性的人”积极投身现实世界并能在同外部环境的相互作用中表现个性,“没有个性的人”与现实世界保持着距离,甚至格格不入。在这种意义上性格的丧失等同于性格在现实世界的失灵,它只存在于主体的内心而失去了改造现实的能力。对于性格丧失的这种诠释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德国神学家、神秘主义者埃克哈特。埃克哈特认为每个人的内在都具有一种接近神性的“根本”,它埋藏于多重世俗人性之下,常人很难领悟。人的性格与世俗生活捆绑在一起,成为人与上帝之间的阻碍,若想接近神性,则必须舍弃世俗的性格。[4]在埃克哈特的学说中丧失性格具有积极意义,穆齐尔自1900年起便对神秘主义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曾深入研究埃克哈特的学说并为其打动,但在《没有个性的人》中,他削去了个性丧失的神学意义,转而将其描述为小说主人公的一场主动脱离现实生活的人生试验。

3 时代特征及其对性格的影响

无论从集体观念对性格的影响还是现实环境同性格的互动性来看,个体性格的形成或消弭均与个体身处的时代有着密切的关系。对乌尔里希而言,他身处的环境宛如僵硬的墙壁,他将现实世界形容为幽灵出没的世界,其与时代环境对立之深可见一斑,正是这种外部环境为他立志做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推波助澜。乌尔里希身处的时代的特征可以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3.1 无序的碎片化时代

小说第一部分第八章节描绘了一幕对现代化都市生活场景的憧憬。这座大都市如一条巨大的流水线一般由无数细小的交通枢纽和交通工具维系,某一条线路上完成的运作不过是巨大城市体系中一道细小的工序。市民的生活被割裂为工作、恋爱、休闲、家庭等部分,每个部分都因时空限制与其他部分孤立开来。行为的连续性和完整性被彻底打断,市民们宛如一台机器上的微小零件在不停地运转着。这一幕虽为虚构,却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大众群体的价值观与生活愿景。

乌尔里希也不可避免地遭受了这种碎片化的冲击。他的居所,那座小小的“城堡”集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风格于一体,反而显得不伦不类。在十七至十九世纪各种建筑风格的杂糅下,住宅的整体风格彻底瓦解。当他因调节警察与路人的斗殴失败而被警方拘留审问时,他个人也被分解成诸如姓名、年龄、职业的不同标签,它们并不包含乌尔里希任何的人生经历与思想,仅仅是官方记录中一串空洞的符号。经历过这次审问后,乌尔里希除了自我的分裂和崩解之外一无所感。

3.2 大众社会

穆齐尔在小说第一章便描绘了一个反个体的大众社会。文中的天气并非由“冷”“暖”等个体感知性词汇来描述,而是通过一系列抽象的气象学与天文学术语播报。城市里充斥着一股笼罩一切的噪音与快节奏,使得个体的感官印象无法得以辨别。作家虽然点名故事发生在首都维也纳,但同时写道这座城市的名字并无任何特殊意义,只因它同所有的大都市一样由不规则的、混沌的、失灵的无数事件的碰撞构成。与这种去典型性的环境描写类似,作家用全能叙述视角推测了小说中最先浮现的两个人物的名字,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一推测,并通过事实证明他们并非原先推测的阿恩海姆与图齐夫人,两人成了无名无姓之人,同其他无名的路人一道消失在城市的角落。就连那名原本作为个体突显在交通事故中的遇难者最终也并未被确认名姓,继而被无名的男性角色归结为每年因车祸丧生的人数中的一个数字。

这一在小说开篇描写的大众社会成为了整个故事的社会环境。在这样的社会中不仅个体的感官认知消弭殆尽,就连思想理念也不再专属于个人。个体头脑中冒出的只有被舆论和社会氛围影响的大众化的想法,个体的创造力和多样性被牢牢禁锢在群体法则之中。

3.3 角色强迫

“角色”这一概念在社会学中表示“在一个特定的社会群体中与角色扮演者的身份地位相关的社会期望的集合”,是一种“由社会定义的行为模式”[5]。不同的社会地位对这一地位上的社会成员的行为方式提出要求,角色的扮演者被期待依照其角色要求思考行事,只有如此他才被接纳为社会群体的一员。

对乌尔里希的角色要求在他与父亲的通信中便可明了。乌尔里希的父亲深谙法学界与政界的游戏规则,并利用这些规则谋取了权力和名誉。他在写给儿子的信中严厉的批评了乌尔里希在社会交际中的无作为。而在另一封信中,他请乌尔里希在其新加入的圈子中施加影响,以便他在与同仁施翁教授的竞争中占得先机。从父子的信件往来中可以看出,社会关系在小说刻画的社会环境中占据显著地位,无论作为拥有博士头衔的学者,或是身为平行行动筹委会秘书,乌尔里希都被要求建立起良好的社会关系并以此作为升迁发迹的手段。

然而在乌尔里希眼里这些角色要求与他自身的人生预想并不相符,他用舞台隐喻阐明了二者间的冲突。他将自己比喻成舞台上的戏剧演员,想按照自己对戏剧的理解表演,但剧本上的关键提示词却不令他称心如意。此处,关键提示词暗喻对于他角色行为的普遍性社会期望,在此矛盾之下角色要求变成了剥夺个人行为意愿的角色强迫。乌尔里希试图用从一切职业中解放的休假方式抵制这种强迫却收效甚微,因为纵使他可以不按照对于他的角色期望行事,但众人依然按照普遍的社会行为准则对待他并对他的行为进行解读和评判。例如,接受警察审问时他被明确告知他作为博士发表的论文和学术声誉在警局里并不适用,然而当得知他的父亲为皇室效劳,乌尔里希也是伯爵的朋友时,警察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开始尊称他“博士先生”。前后对比中“博士”这一社会角色已失去了与学术成就的关联,仅仅变成了奉承的称号。“为皇室工作”“伯爵的朋友”也不再关乎乌尔里希父亲和他本人,它们代表着大众对其角色的接受——尊贵的社会地位、特权和名誉。虽然乌尔里希一直试图反抗角色强加给他的期望,可他正是得益于社会对其角色的认可才得以安然离开警局。

如果说碎片化时代对性格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瓦解了性格的整体性和稳固性,大众社会与角色强迫的形成则更多地导致了性格丧失了个体的独特性。小说中的故事虽然发生在虚构的国度卡卡尼,但不言而喻卡卡尼王国正是二十世纪初奥匈帝国的缩影,穆齐尔笔下的社会环境深刻地反映了作家所生活的那个风云诡谲又光怪陆离的时代。主人公乌尔里希正是看清了他所生活的时代成为了个体丧失个性的推手,才主动选择了作为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与外界保持距离并以清醒的头脑观察、反思这个世界。他的这一举动既是对个性丧失的一种反抗,也赋予了个性丧失以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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