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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在的“疯狂”
——从福柯《疯狂史》窥探莫言短篇小说《枯河》

2021-01-02马加骏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白痴小虎福柯

马加骏 吕 颖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枯河》是莫言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之一,作者以一位身心不健全的男孩小虎的儿童视角俯瞰世界。主人公小虎,是一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病的男孩子”,文中描写的诸多细节都可以印证他是一个从小头脑、身心都不健全的孩子。小说主要围绕小虎爬树意外摔落砸伤村支书的女儿小珍这一事件展开,人物、视角、矛盾主要集中于小虎身上,其在文本中具有“叙事人”与“叙事对象”双重身份。小说以小虎的“痴儿视角”透视全文,作品中的环境、故事、人物、对话都经由小虎的“大脑”得以呈现,彰显莫言的叙事艺术,呈现出复杂的叙事时空。作品延续了莫言之前先锋的叙事风格,即打破传统的线性叙事,叙事时空根据人物的意识流动或情节的发展使得现实与记忆交错。并且,《枯河》属于象征隐喻意味较为浓厚的作品,莫言从福柯对于“疯狂”的界定入手,对文中“痴儿”小虎予以观照,寻得阐释“疯狂”的路径。因此,从福柯的《疯狂史》进入莫言的书写世界,探讨他在《枯河》中的叙事生成机制,对把握作品中的隐喻所指、明晰隐在的“文本真实”具有积极意义。

一、痴儿视角与“沉默的考古学”

莫言早期的一批作品,如《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等中短篇小说,都属于以“痴儿”作为叙事人的“白痴叙事”类型的文学文本,并有其内在的生成机制,特别是潜藏于“白痴”之后的隐秘话语,与福柯在《疯狂史》中那套关于“沉默的考古学”的哲学话术异曲同工。福柯“已经意识到历史记载中史实的被建构性,所以他要求呈现人们借以塑形和构序历史研究本身的隐性理性结构,或者说是明确主张界划和排除存在于历史栅格构序之外的另类沉默存在,即隐在人们所指认的疯狂和疯子背后的真实历史”[1]34。福柯在面对历史存在之时,悉知历史之外的诸多不可抗拒因素,导致“历史”具备人为的建构性特征,并相信在此段被建构的历史背后必然存在“隐性理性结构”以掩盖“真实的历史”。“疯子”以“隐在真实”的功效存在于历史之中,以遮蔽甚至可以毫不讳言地说,以建构历史。所以福柯才会认为“‘疯子’并不是天生的自然有序存在,而恰是‘一种文明的产物’,即某种在所谓的文明社会中才被入序和建构起来的东西”[1]34。也就是说,“疯子”在福柯眼中是主观存在于文明社会中,并基于文明的需要被建构起来的类群,它隐在的是平常理性结构和常识可见性中不可见的沉默存在。“疯子”将不可言说或难以言说的“真实历史”隐在于其在场之中。因此,福柯极力主张对“沉默的考古学”加以开掘。

在叙事策略上,作者除了以第三人称“他”的视角叙述故事之外,还根据情节的推进和人物刻画的需要,短暂切换视角,使得叙述过程颇具活力而不单调,积极调动读者对情节发展与人物命运的思考。例如,《枯河》开篇描写:“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一钻出柴门,他立刻化成一个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漂浮起来。”[2]显而易见,作品开篇采用的是全知视角,对事件发生当晚的环境近似“诡异”的描写,交代了主人公小虎离家出走时的场景。这时的叙述者处于上帝视域,全知全能,既能看到月亮与原野,又能捕捉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但仔细考察其叙事语言则不难发现,其有别于常规的全知视角,主要表现在对于月亮的“诡异”描写——“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众所周知,正常的月色或是皎洁明亮,或是暗淡朦胧,但都不会呈现出鲜红之状,这显然有别于常人的叙述。而后对小孩离家出走的描写也表现出“诡异”之状——“他立刻化成一个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漂浮起来”。孩子何以能成为一个幽灵般的灰影,漂浮着行走呢?全文中类似的“诡异状”不胜枚举,如“父亲绿色的眼泪”“书记眼里喷着一圈圈蓝烟”等,不禁加剧了我们对叙述主体身份的疑惑。但是,仔细推敲可以得知,这些“诡异”的描写,都是基于文中小虎“白痴”的眼光。正是由于小虎的“白痴叙事”,文中的叙事话语呈现出“非理性”的特点。

而在以莫言创作为代表的新时期“白痴叙事”系列文学文本中,恰恰以所谓“白痴”的文学形象,隐藏了作者真实的叙事意图。相较于作者所塑造的“文明”的文本世界,他们疯癫、痴狂的行动,“非常识性”“非理性”的话语,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的存在具有特别的文学意义,作者许多难以言说的“真实”,都假借疯癫之由得以倾诉。如同福柯眼中“隐在的真实历史的疯子”一般,“白痴”形象也是作家主观建构起来的用于言说“真实”的“工具”,他们的“非常人”形象,成为“隐藏”作者真实言说的躯壳。与此同时,正是由于这一躯壳,延伸了形象与意义的感知空间,成就了其艺术价值。“白痴形象”的符号学意义,即隐喻的深层结构,要远超于他们自身的形象意义。

二、隐在的文本真实

以《枯河》为例,主人公小虎诸多“非正常”的行动与话语,都隐藏了作者欲阐述的“文本真实”,他的背景、遭遇、话语、行动都盖上了一层浓厚的隐喻意义之纱。这一在常人眼中不起眼的“痴儿”虽然被视为与常人相异,但却拥有那些所谓常人没有的品质——反抗。他从出生到死去,都“努力的哭着,为人世的寒冷”。面对世人的讥讽与父亲的暴治时,他毫不胆怯地以一声声“臭狗屎”回击。在经受不公允的虐打之后,他遍体鳞伤,却仍然寻求“反抗”,竭尽全力蜷伏在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枯河之上,并露出他那隐秘又充满“暴行”的屁股,隐忍至翌日朝阳升起之时,伴随着母亲的惨叫与众人的嗟吁,“他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后的欢娱,竭尽全力喊了一声”,点燃了最后一丝反抗的火焰,但终究逃不出“熄灭”的命运。小虎生活在一个被他人定义为反常的环境,却表现出最真实的行动与话语,让人不禁反思:疯癫的究竟是小虎还是外部环境?

“白痴叙事”是作家隐在深层含义时“沉默的考古学”,它同福柯所定义的“疯狂”一样,具有内在的发展过程与生成意义。如福柯所言,在文艺复兴时期,“疯狂在社会的视野中是作为一种美学的或日常的事实而存在的……在十七世纪,它失去了它在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时代原本具有的展现、启示的功能(比如说,麦克白女士在疯狂之后开始说出真相),它变成了嘲笑的对象,变得具有欺骗性。最后,20 世纪掌握了疯狂,把它还原为一种与世界之真理相关的自然的现象”[1]34-35。“白痴叙事”正是作者在现代文明的视域内主动生成的叙事机制,是作家有意隐在“文本真实”的叙事策略。同时,它与新时期文学之初的时代语境密切相关。改革开放初期,作家对未来形势和话语空间的判断尚不明晰,“白痴叙事”的兴起便显得适逢其会,它为作家的话语生成提供了隐在场域。而文学批评者要做的,正是要将已经“还原为世界之真理”的自然现象还原——将人为隐在的“文本真实”还原。

三、潜隐于“疯狂”中的保护机制

质言之,《枯河》最大的艺术成就,便是让“白痴”作为叙事中心参与文本的生成,并隐藏了一系列作者的隐喻符号用于深化文本的外延意蕴。这一艺术构思,一方面是受到相关西方现代主义作家的影响,并在《透明的红萝卜》的“黑孩”形象中初步实践取得不错成效后,进而在《枯河》中锤炼这一技法;另一方面,其更重要的是想要隐藏,甚至是遮蔽自己的叙事意图。

莫言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为其举办的新书发布会中谈到他对于自己作品中“傻瓜”的认识:“聪明的人说自己是傻子,说别人是傻子的人才是傻子。”这句话对于《枯河》叙事意图的揭示具有启示意义。小虎是《枯河》中唯一一个“傻子”,他被人当众嘲笑、爬树、反抗等一系列“白痴行径”所表现出来的真实反映,与文本中那群正常人形成鲜明对比,让人不禁反问: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白痴”?莫言解释道,同样一句话或一件事,“傻的人”不容易引起别人的嘲讽,但换作是别人则完全相反。莫言既想借由“小虎之口”揭露一些现实性的敏感问题,也通过增加一些艺术性表达掩藏自己的创作意图。

作者将文本中潜藏的能指符码透过“白痴”的视角进行呈现,让所谓的“不合理”现象合理化。“白痴视角”是文本中能指符码得以呈现的形式要素,其更多通过“白痴”与“常人”间行为之落差起到反讽的艺术效果。正如福柯所言:“荒蛮状态下是不可能出现什么疯狂和疯子的,因为没有建构出一个关于‘正常人’的标准,自然就没有不正常的疯狂;而这种在现时代被钉上确凿科学标签的不正常的疯狂,在以前的神性存在中,仅只是一种魔鬼附体的一段而已,只是到了20 世纪,才由现代医学给疯狂套上颈圈,把它塑性为自然现象,入序于这个世界的科学真理链。”[1]35而白痴叙事中诸多的“非理性”现象后隐藏的“文本真实”,才是莫言的匠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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