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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杀”种种

2021-01-01刘荒田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马背投给歌星

刘荒田

鲁迅有文,谈到有关文人志业的两种“死于非命”:捧杀和骂杀,可惜嫌简略。即如“杀君马者道旁儿”一语,只截取上马,奔跑,马在两旁排山倒海般的“加油”声中狂奔,直到力竭、死去这一段,前面的铺垫,从被选为骑手,练习骑马,均阙如。马并非人人得而骑之;跨上马背,能驱策,尤其是在“道旁儿”簇拥下一路疯狂挥鞭,且夹紧马腹,使之跑死,这样良好的心理素质和技术,在当今,简直可送去香港沙田跑马场当风光且高收入的骑手。

且举我熟悉的“文学青年”为例,他的被“捧杀”不可能是短期行为,可归纳为三部曲:

第一步,崭露头角期。一些人年轻时为什么偏偏爱上写作?从以往作家的家谱可知道,“文脉代代秘傳”的例子极少,主要是自己的选择,如把稿件投给报刊竟被采用,校园墙报上的写作赢得喝彩,因某篇作文得了满分而被同学围观。气象更大的是少年出书,进作协,得大奖。暴得大名的方式多种多样,共通的特点是一开始出手不凡。

第二步是坚定信心期。拥有最初的成绩之后,面临“我到底行不行”的自我拷问。行,就把写作立为毕生事业,将生命全部投入;不行呢,早早放弃。在节骨眼儿,外力的干预至关重要,不必说主编登门约稿,杂志出专辑,出版社签出书合约这类官式肯定,就连语文老师在作文后的批语,师长促膝深谈时的期许,恋人的仰慕,也可能一锤定音。坚硬的自信以源源不断的褒扬为后盾,一路写来,专家的评论,朋友的期许,粉丝的点赞,奖项的获得,一个也不能缺。

第三步是孤注一掷期。据说,一位男子,上中文系时写了一首歌词,被人谱曲,还由小歌星在夜总会唱了几个月。大学毕业后,不找工作,关门创作。他是从小被骄纵的独子,父母只好养他,指望将来他名满天下。十年下来,数以千计的歌词投给作曲家或歌星的工作室、报刊,无不是石沉大海。但他咬定是所有人有眼无珠。这位失败者即是被“捧杀”的——“杀手”不是外人,而是自我判断出错,人生定位荒谬。

人间浮沉久了,目击许多写作者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之后,我的思考深入一层。原来,写作是以天赋为前提的,一如歌唱家以好嗓子为入场券。不错,稍将爱迪生的名言改一下:假如成功是“10%的天分+90%的勤奋”,那么,这道题不是简单的加法算术题——如果是加法算术,得用个比喻来演绎一下:若“成功”的所指是建一所房子,那么“10%的天分”就是地基,“90%的勤奋”则是地基上的建筑工程;没有地基,建不起房子,没有某方面的天赋,也不可能成为此领域的佼佼者。因此,有些人虽然一直在耕耘,但到最后未必有所收获。“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者,多是将一次偶然当成必然,误入某个领域,被掌声和喝彩声所迷惑,忘了自己本来是打酱油路过而已;如不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很可能就会成为“伤仲永”。

可是,一旦人在马背,走上充满变数的竞争之旅,谁不渴望“道旁儿”的喝彩?

归根到底,基于“天然地喜欢受称赞”的这一普遍人性,写作过程若缺乏鼓励,绝难长久地坚持。一如刺刀下难以写出歌颂征服者的诗。也许有人拿“不甘寂寞难以出不朽之作”来批驳我。我却认为,写作归根到底是要别人看,意志力当然有强弱之别,但最终还是要以外界的评论来区分成就的大小。所以,“不能没有人捧,一旦捧错又会被杀”的怪圈是写作者的宿命。

所以,许多写作者即以灿烂始,以黯淡终。因为某些欠缺才华的作者,其名利欲不可能不遭到一连串的堵截,如销路,退稿,批评之类。从这类文坛的牺牲品还想到,格于人生多艰,多少出色者都无法尽才,半途而废;那么,某些人早日被“捧杀”也算好结局——至少受过检验了,输了不能不服气,未至于赍志而没,亦算得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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