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唱不出那样的歌曲
2021-01-01庞洁
庞洁
《诗经》作为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是中华文化的源头,更是后代诗歌创作之滥觞。
现代人读《诗经》,大多喜欢看《诗经》里的痴男怨女、风花雪月。殊不知,在响彻两千多年的歌声中,有欢愉、忧戚、哀怨、相思、愤懑,诗中蕴含的人生伦理、信仰道德、价值观念、情感意志等包含了思想史、社会史、风俗史中最贴近人生的一面。《诗经》是我国上古文化的总结和艺术的升华,它生成于中华民族丰饶的文化土壤,具有极为丰厚的内容,这使它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诗的界域,关于它的文化意蕴的开掘也是无限的。“诗”与“经”原本是对抗的,“诗”是原生态的、自由生长乃至野蛮的,“经”象征着正统。就是这样原本不同的灵魂在这里却浑然一体。
《诗经》中的“情感”,有些至今是不变的,有些被异化了,有些中断了,有些则进步了。当今的时代,大家接受了太多碎片的信息和标准不一的价值观,现代文明在给人类提供了一系列便捷,让人类的物质生活飞跃上升后,也让人们活得更紧张更没有安全感。我们作为一个个体,究竟要朝哪个方向生活?信念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我们还愿不愿意付诸等待?无论是对心中挚爱还是理想。这也是阅读《诗经》给我的启迪,反复读诗的过程,也是一个连接与观照内在的经历,在聆听先民的吟唱中试图獲取对人世宽阔的慈悲。让我感恩的是,我把自己抛到那段岁月中去,我所写下来的这一切感受,给了自己很深的滋养。所以,这本札记也是一份很私人化的阅读体验,“吾之蜜糖彼之砒霜”,其中难免的纰漏,还请各位方家指教。
愚以为,“孤意”与“深情”很好地诠释了《诗经》中的情感。回头看还有很多我没来得及展开的部分,其实都镌刻着这种伟大的孤独。“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是孤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深情;“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是孤意,“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深情……即便在雅、颂中,亦有此情怀。“奏假无言,时靡有争。”(《商颂·烈祖》)“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大雅·皇矣》)何尝不是深情?“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小雅·谷风之什》)“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大雅·文王之什》)又何尝不是孤意?
大师徐悲鸿用“独持偏见,一意孤行”八个字作为他对人生与艺术的宣言。世界上所有的悲歌都如此吧,最终都不过是对自我的爱抚与抗争。
除此,我觉得“悲伤与理智”也是我在写作过程中所体会到的另外一种感情。在素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爱与哀愁”背后,《诗经》更有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悲伤越多,理智就越多。顾随先生讲:“只有《诗经》比较了解女性的痛苦。”在《氓》《谷风》《江有汜》等篇目中都能感受到女子情感经历由“悲伤”到“理智”的转变。当然,“理智”未见得比“真情”更重要,但从自我建设的角度,确实是一种上升。
《诗经》塑造的那么多鲜活的女性形象,或纯真烂漫,或哀婉悲戚,或情意绵长,或热情泼辣,或彷徨疑惧。既歌颂了女性的外在美,又充分展示了她们的精神与思想。她们个性中吸引我的,是那种外放的生命力,那种天然的浪漫与痛苦,和所有伟大的艺术一样,展示的正是人性最淳朴的本质,这也是《诗经》余音缭绕两千多年经久不衰的原因。
诗歌的家国情怀与宗教情怀,并不解决其品质问题,若没有强大的灵魂统摄,那些丰富的“暗示”“讽喻”也只如一盘散沙。而单一的抒情或叙述也不能解决诗歌的独立性问题,若缺少冶炼语言的独我性与经验的提纯,缺乏多义与神秘,很难抵达诗中最生动、丰饶的部分。我们今天的生活与所谓“伟大的作品”之间依然深陷于里尔克所言的谶语般的“古老的敌意”,这是生而为人的矛盾,却也是一种无须妥协的高贵,就让这“敌意”持久留存、相依相生吧。
去年夏天某日我被暴雨困在了九华山,大雨倾泻的黄昏,雨声与诵经声同时响起。那场暴雨奋不顾身下了三天三夜,又像落了一个世纪,汇集了一切事物的眼泪。彼时正身处某些困境,往事泥沙俱下,我不再强迫自己融入当时的静谧与肃穆,我写下“妄念也是纷飞人世的必经之鸟”时突然释然。那个傍晚,如同神赐。雨终于停了,下山的时候,竟然出了太阳,落日的余晖洒在身上,清简而充实。我告诫自己,为了获取被点燃的“那一瞬”,或者被无数艺术家称之为“灵感”的东西,得无数次努力克制、忍耐,而不轻易把内心大面积的虚妄唤作“风暴”。
后来再读《蒹葭》一章不由落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想起在九华山被打湿的夜晚,那些独自听雨的时刻,那些未完成的时光之诗,最终的启示都是教人如何在宇宙中自处。“伊人”是这苍茫尘世间的灯塔,即便发出的只是微光,却总能让人有勇气独自面对无穷。
庄子云:“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撄是干扰,宁是安静,要在干扰中获得宁静,这句话尤令我警醒。吾等虽达不到“真人”状态(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但还是希望尽力保护和尊重自己的天性。想起一位老师曾把我的名字解为“庞大的简洁”,我因这宿命般的警醒而倍感惊讶与感恩。有限的目标,以及适时接纳自己的局限,确实让人生逐渐变得简洁。我有时也把自己忝列因“自身的缺憾”而被文学庇护的那类人,不管外在世界如何沸扬,拥有一颗拙朴而安静的心,努力保持生命的丰盈和善良,对于生活“不矫饰、不怯场”已非常难得,愿诗能给予我这样的品质和勇气。
本书三年来几易其稿,在这个过程中我也逐渐学会应对内心的沉浮。此书修订之时,恰逢2020年春节新冠肺炎爆发的非常时期,居家隔离的日子,让很多人停下了匆忙奔走的脚步,从内心深处感恩那么多“逆行者”的付出,才得以使黑暗的闸门被爱与信仰掮住。而我们每个幸存的普通人,面对迟迟盼来的春天重新赐予的一切:和煦的阳光,温情的笑容,慈悲的谣言,绝望的情话……所有行将持续的平淡日常,已是最好的慰藉。
灾难过去了,所有人的生活都会恢复,继续为鸡毛蒜皮、蝇头小利跟世界撕扯不休,这既不荣耀也非苟且。带着世界赋予的裂痕去生活,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存本身就是对荒诞最有力的反抗。但大难当前时,很多人骨血里潜藏的那一分浪漫、半口侠气,那些看似虚无缥缈又真实存在的本能的良善与正义抬了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些才是支撑我们延续和传承至今的火种。
(摘自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孤意与深情:<诗经>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