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梦魇
2021-01-01施越
施越
谁能拒绝意大利呢?来这里生活之前,我就是这么想的。有太多文艺作品把风景如画的意大利带到世界各地,让人们透过一幅画、一页书和一张屏幕来认识它了:在城市里,它是优美古典的老建筑、充满格调的咖啡馆和诱人美食的集合;在乡间,它是炙热的阳光、金色柠檬和蔚蓝大海结合在一起的人间天堂。艺术家们为了记录意大利的美,把它留在油画上,而电影里的意大利,每一处都像是油画般美得不可思议。在文艺作品中,意大利的美是处于仙境与人间、虚与实之间的美,它为希腊众神的居所提供了一个可供现代人类想象的实景,也为长久以来领土纷争、宗教骚乱的历史提供了宏大舞台。它是美与戏剧性的结合,心理学家把意大利的美对人们造成的精神影响称为“司汤达综合症”。1817年,司汤达游览意大利,在他的著作《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从米兰到雷焦的旅程》中写下佛罗伦萨之美像凶器般刺穿他的灵魂:“我处于一种狂喜之中,因为我想到了自己在佛罗伦萨,靠近那些伟人的坟墓。我沉浸在对崇高之美的沉思中,达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一切事物都如此生动地与我的灵魂对话。啊,如果我能忘记这种感觉就好了。我心有余悸,在柏林他们称这种心理状态为‘神经质’。我的生命被抽空了,走路时都会害怕跌倒。”徐志摩也沉醉于意大利的美,他在佛罗伦萨为爱人写下《翡冷翠的一夜》:“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意大利的美是一种让人无法舍得独享的美,它张开双臂让爱人们投入斜阳的臂弯里,成为让人无法拒绝的旅游胜地。
然而,我的朋友决定来欧洲度蜜月时卻毅然决然地把意大利排除在外,这令我很是震惊和不解。夫妻俩最终选择了法国,而不是意大利。“意大利多危险啊,我们不敢去。”朋友如实说。
的确,任何一个文艺创作者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作品——那些动人的作品,往往是因为创作者通过技巧性的方式放大了作品的亮点,这些亮点的光芒足以盖过创作中的瑕疵,以至于人们在欣赏的过程中很容易忽略这些缺点。一代一代的作品经过修复,便是逐渐弥补瑕疵的过程,但当一件作品随着时代的推进不再进步时,它的瑕疵很容易会被锐利的眼光发现,并且让这个漏洞越来越大,如一件羊毛衫上越咬越大的蛀虫洞。意大利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是电影银幕上罗曼蒂克的天堂,在现实世界里却是到处藏匿着小偷、不法分子和失控地带的国度。
如果要问为什么意大利至今依然能够源源不断地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参观,那是因为对于大多数游客来说,意大利是购物、斗兽场、许愿池、文艺复兴和意大利面的代名词。然而,这些都不是意大利的真面目——就像东方明珠塔是游客眼中的上海地标,但并没有什么上海故事是与东方明珠塔有关一样。在游客眼里,米兰是时尚和文化的中心,但在米兰人眼里,这里也是意大利金融犯罪的中心和扒手的家,这些扒手们大多在中央火车站附近,隐藏在滑板手、流浪汉和瘾君子之间。当你抛开表面光鲜亮丽的地标,深入探索这个国度的危险地带,看到这些危险对社会、文化和政治产生的影响时,才会真正开始了解这个地方,而正是这些危险地带,让我对这个国家不断地有着新的认识。
在米兰人眼里,米兰是意大利金融犯罪的中心和扒手的家,这些扒手们大多在中央火车站附近,隐藏在滑板手、流浪汉和瘾君子之间。
作为一个历史悠久、宗教文化深厚的国家,意大利许多地方都保留了几个世纪以来的宗教遗迹。一些地方已经被废弃,一些地方被保留了下来,经过改建后藏匿在崭新的建筑之中,大多数人在车水马龙中很容易忽略在建筑厚墙下隐藏着的历史遗迹。这些遗迹背后的故事经过时间的冲刷被人们渐渐淡忘,诡异的记号和毛骨悚然的装饰一再挑战参观者们的胆量,为这些不为人知的场所平添了一分神秘的气息。
在罗马市中心的一个博物馆里就藏着这么一个地下墓穴,里面装饰着4000多名修士的遗骨,包括一整个“骨盆墓”。马克·吐温在他1869年的旅欧著作《傻子出国记》中提到他曾经问过一位意大利修士,他们死后会去何方,修士说:“我们最终都必须躺在这里。”在1528年至1870年间,大约有4000多名死去的修士被一起埋葬在罗马的嘉布遣会地下墓穴当中。嘉布遣会修士奉红衣主教安东尼奥·巴贝里尼的命令,将已故修士的遗体埋葬在一起,以便所有的嘉布遣会修士可以聚在一处。
当修士们处理遗体时,不是简单地将死去的这些兄弟埋葬,而是用他们的骸骨装饰地下墓穴的墙壁,以提醒自己死亡随时可能到来。地下室的一块牌匾上写着:“你现在是什么,我们曾经也是;我们现在是什么,你将来就会是什么。”墓穴包括一个头骨地下室、一个腿骨地下室,以及一个最奇怪的“骨盆地下室”。“木乃伊”修士们穿着宗教服装,手持十字架,以各种不同的姿势挂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在头骨地下室,所有的头骨被密密麻麻地装饰在墙上,围绕在修士骸骨周围,天花板被骸骨的其他部分装饰成五芒星和花朵的图案,就像是教堂穹顶的壁画一样。在其中一个房间,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具骷髅,左手握着骸骨镰刀,右手拿着骸骨天平,被密密麻麻的小骨围成的圈包围,这向人们喻示:死亡面前,众生平等。电力被发明后,电灯在欧洲普及开来,一些被悬挂着的修士遗骨也被缠绕上了灯具,照亮了整座墓室。“永恒的光明”这一词,随着科技的发展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罗马的嘉布遣会地下墓穴中的头骨地下室,所有的头骨被密密麻麻地装饰在墙上,围绕在修士骸骨周围。
在米兰市中心,有一间堆满人骨的骷髅教堂,教堂的墙壁完全被头骨和其他部位的人骨覆盖。
同样的人骨密室也出现在米兰。在米兰市中心圣贝纳迪诺教堂的入口右侧,有一条狭窄的走廊,顺着走廊走到尽头,就是一间堆满人骨的骷髅教堂。教堂的墙壁完全被头骨和其他部位的人骨覆盖,这座教堂的设计师利用细小的头骨和其他部位人骨的视觉比例差创作出了十字架的装饰纹案,教堂拱顶装饰着塞巴斯蒂亚诺·里奇的壁画。有人推测,这些骨头来自于圣安布罗斯时代被异教徒杀害的人,也有在医院病死的人、过世的修士以及死在狱中的犯人。
西方情人节的鼻祖——圣瓦伦丁神父的头骨也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相传,2月14日是圣瓦伦丁神父为爱情殉难的日子。在3世纪,圣瓦伦丁神父因为帮助一个犯人的失明女儿恢复视力,被罗马皇帝迫害并遭受监禁,后人把这个行侠仗义的传说和爱情联系在一起;也有种说法认为,圣瓦伦丁神父为那些被禁止结婚的基督教徒士兵举行婚礼,因此遭受了皇帝的惩罚。人们把圣瓦伦丁神父受难的日期定为情人节,这个宗教节日在经过消费主义的洗礼后摇身变成商业庆典的节日。无人知晓情人节传说的真实性,但圣瓦伦丁神父的头骨却确确实实地被保存在了罗马圣玛利亚大教堂的祭坛里。这颗头骨被粉色的鲜花包围,额头上绘有字样,教堂幽暗的灯光照亮着头骨,表明他就是恋人们的守护者——圣瓦伦丁神父。
罗马市中心还有一个游客们很难注意到的“魔法门”。在维托里奥广场中心区的公园里,有座古老别墅的遗迹——只剩下一扇门和门两边的守卫者雕塑。这扇门的门框通体灰白,上面刻着神秘的符号和铭文,门框上方有个圆形标志,上面画着几何形的符号。这扇门无法被人推开,里面被水泥堵住了。门框两边被放置了两个裸体的侏儒雕塑,他们留着胡子,半蹲在石头上,神色威严。根据门上的符号和铭文推测,这扇门是“魔法门”或“炼金门”,是一扇通往1600年炼金术真实而神秘世界的大门。据说,罗马侯爵马西米利亚诺·帕隆巴拉在一次晚宴上遇到了一位炼金术士,他告诉侯爵,他可以用某种草药将金属变成黄金。第二天一早,炼金术士离开了别墅,但是留下了一些金片和一张难以识别文字和符号的纸条,即为他献给侯爵的“炼金配方”。侯爵无法解读这些符号,就把配方写在门框上,希望读懂配方的人来敲这扇门。
直到今天,神秘的传说依然围绕着这扇充满谜团的神秘之门,门框上的符号为许多神秘学和炼金术理论提供了支持。当然,对于大多数罗马人和游客来说,这只是见怪不怪的神秘废墟中的“冰山一角”。
意大利对遗迹的保护得力,才使这些看似恐怖但却充满历史研究价值的遗迹完善地保留了下来。这样的措施其实也归结于1966年发生在佛罗伦萨的一场大洪水。这场意大利历史上最严重的洪灾发生在1966年11月4日凌晨,大水淹没了佛罗伦萨的教堂、美术馆、图书馆等存放文献和艺术作品的重要场所,而遇难人数达到了100多人。数千件珍贵的画作和文物在这场洪水中遭到破坏,洪水消退后,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志愿者立即抵达这里,开展拯救艺术品和书籍的志愿活动,从泥潭中抢救这些为数百年文化记忆作见证的艺术品。由于此前意大利并沒有完善的文物修复组织和技术,以至于修复工作进行得非常困难。这场大洪水造成的灾难性后果,确立了意大利和其他国家的艺术机构对文化遗产保护的风险意识。超过35所大学增设了历史文物修复与保护相关的专业和技术课程,全国上下的民间与政府组织,在文物保护、教育和宣传团体方面的数量就达3000多个。
1966年,意大利佛罗伦萨遭遇大洪水后,志愿者从泥潭中抢救艺术品。
正当老一辈人在为意大利历史遗迹的修复问题绞尽脑汁的时候,新一代年轻人们正拿起喷漆,在夜幕降临之时,悄悄在城市建筑的墙面上留下印记。米兰作为意大利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之一,同时也是意大利犯罪率最高的地方,盗窃和抢劫案件数量位居全国前列。有近一半的居民认为,在米兰走夜路是不安全的,如果要走夜路,也必须避免几个臭名昭著的“危险区域”。在这里,人们辨别一个地方是否危险,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看路边的墙上是不是遍布了涂鸦。越是缺乏管理的区域,就越容易给涂鸦者制造机会。它们就像牛皮癣广告一样出没在清洁人员极少顾及的隧道里、小巷中、郊区居民楼的外侧,甚至是郊区车的车厢上、地铁通道里。这些涂鸦有的是艺术创作,更多却是标语和泄愤式的口号。泛滥不堪的涂鸦是城市管理匮乏的缩影,在夜晚,涂鸦越多的地方往往也聚集着酗酒者、混混和扒手。虽然他们并不能很好地代表米兰的涂鸦文化,但这也充分证明了当地居民对其厌恶的理由。
早在2011年,根据米兰警局的声明,涂鸦“无疑是本市需要严厉打击的犯罪行为”,由“近一半的12至20岁的年轻人所为”,其中近40%的涂鸦是14岁以下少儿所为。在发布完声明后的几年时间,米兰的涂鸦现象不仅没有受到打击,反而持续增长:根据全国反涂鸦协会提供的数据,从2012年起,米兰的新涂鸦数量增加了15%—20%。此外,涂鸦所使用的材料和技法也发生了变化,一些涂鸦是“明显的故意破坏行为”,例如用滚筒来写出更大、更抢眼的文字,或者使用难以去除的物质、盐酸或者焦油等对建筑和人体有强烈破坏性的材料覆盖在建筑物表面……
维托里奥广场中心区的遗迹“魔法门”。
西方情人节的鼻祖圣瓦伦丁神父的头骨。
为了应对这一切,米兰市政府近几年采取了强硬立场。他们成立了一个专门打击破坏城市风貌的工作组——反涂鸦小组,创建了一个大型的涂鸦数据库。与此同时,他们还加大了对被捕涂鸦者的处罚力度,并将涂鸦者指控为“犯罪团伙”。警察们白天收集那些被扔在马路上、铁路边的喷漆罐,采集上面的指纹,从而追踪那些在夜幕降临时偷偷涂鸦的人。
笔者曾与几名涂鸦者进行过交谈,他们说,直到现在,这些追查行动都没有起到效果。有人会发现最近地铁车厢上的涂鸦越来越少了,但这并不是因为那些喜欢在此涂鸦的人被警察带走了,而是因为地铁公司在清洁地铁上的开销加大了。“米兰地铁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任何涂鸦了。”涂鸦爱好者马可说,“因为地铁公司的清洁工会立即擦除它们,新的涂鸦在地铁车厢上最多只能保留两三天。”同时他也承认,米兰仍然有很多涂鸦者在顶风作案。
2015年米兰世博会前夕,市政府组织了一个“回收米兰”的活动, 近2万人走上街头,拿起肥皂和水桶一起清除公共建筑上的涂鸦。
一些涂鸦爱好者被称为“街头艺术家”,他们拥有一定的涂鸦技法,会创作美观的街头艺术,在高楼、荒野甚至高速公路都无法通达的地方进行非常复杂的涂鸦创作。在米兰,最著名的街头艺术家莫过于班克斯,他的涂鸦作品在艺术品市场上能拍到高达百万的价格。班克斯的新涂鸦作品在街头一经发现,就会被房产业主带着墙皮大卸八块地收藏起来,以便找准时机卖个好价钱。和他一样,许多成熟的街头艺术家都拥有自己的团队,一些“寻找新兴艺术家、帮助人才和现代艺术表达形式”的画廊也会和街头艺术家们达成合作。街头艺术符合当下年轻人的审美潮流,因此,知名度高的街头艺术家同时也具备一定的商业价值,米兰许多企业都喜欢给自己的办公大楼空出一片白墙,专门请这些街头艺术家定制专属的涂鸦画作。
想让自己提高曝光度,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在社交软件上分享新作品,这成为了所有涂鸦爱好者的共同弱点:在网络上晒出涂鸦虽然可以吸引其他涂鸦爱好者、满足自己的自恋情结,但同时也让警察通过社交账号锁定个人信息,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
为此,警察也经常利用涂鸦爱好者沉迷于社交媒体的特性来恐吓他们,在社交网络上大量散播涂鸦者被捕的新闻,试图吓唬一部分有贼心没贼胆的涂鸦者。在社交媒体的文章中,涂鸦者的名字也常常和“瘾君子”“社会边缘人士”“精神变态”等相挂钩。被逮捕的涂鸦者也会面临非法侵占、从事毒品交易等罪名的指控和审判,不过,涂鸦活动究竟是与这些犯罪行为紧密相关,还是一个被警方炒作放大的巧合,这又是一个有待澄清的问题。
警察与涂鸦爱好者的战争,实际上是市政府对城市形象问题的战争——对市政府来说,米兰如果要作好接待越来越多外来游客的准备,就必须表明它是世界上最干净、最酷的城市。
2015年米兰世博会前夕,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批国际游客,面对这座充满涂鸦的城市,市政府组织了一个“回收米兰”的活动——清理被涂鸦者弄脏的建筑。这期间有近2万人走上街头,拿起肥皂和水桶一起清除公共建筑上的涂鸦。米兰市长亲自带队,穿过市中心,一边唱着国歌一边清理墙壁。整个志愿活动被全程拍下并且发布在互联网上,却引发了一些居民的愤怒:一些由涂鸦艺术家创作的地标性涂鸦也被志愿者一起擦除了。
聚光灯下接受赞扬的涂鸦艺术家和夜色下被警察追捕的涂鸦者,其差别究竟在哪儿?认为“优秀的涂鸦作品应该被当作艺术品对待”的声音在媒体上铺天盖地,政府不得不站出来向艺术家们道歉。这种反应体现了清理城市这个活动背后的政治意义:对清理米兰的渴望,无非是政府机构试图创造凝聚力、归属感和依恋,从而也为其行动创造共识。这样一来,社会和政治的冲突就被简化为照顾米兰的勤劳公民与在墙上涂抹的破坏者和暴力分子之间的僵硬对立——一种善与恶间的斗争,其中的善当然是政府机构。
一个城市的形象问题无法被墙上的涂鸦所左右,即便这些涂鸦最后都被肥皂清除干净,城市危险地带所存在的治安隐患仍然无法随着肥皂泡沫一起消散。事实上,从纯粹的法律角度看,“破坏公物的涂鸦”和“艺术家的涂鸦”完全是一回事,都是非法行为。很明显,哪些涂鸦是可以接受的,哪些是应该被抹去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有政府为其背书:在政府没有默许的情况下,它们就都是破坏行为,应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清除。清除涂鸦运动用“夺回城市,让大家生活得更好”的口号唤起居民的集體意识,这场运动的唯一结果就是,那些原本涂鸦遍布的城市危险地带只是回到了表面的整洁和宁静,生活只是“看起来更好了”。
如今, 米兰的大街上起码有2000多名无家可归者。
如果你住在米兰,你肯定知道臭名昭著的90路与91路公交车。这是两条绕着米兰外环线运行的长途公交线路,车辆行驶线路相同,只不过一路顺时针行驶、一路逆时针行驶。在这两条公交线路上经常发生抢劫、骚扰、暴力等恶性事件,甚至连米兰最著名的说唱歌手葛·佩奎诺也在歌里提到过它:“我唱的这首歌烂得就像91路公交车。”没有人敢在夜晚单独乘坐这趟公交车,车上的大部分座位都被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占据,他们会躺在座椅上避寒、睡觉。公交车上总是弥漫着刺鼻气味。90路与91路之所以成了全米兰最危险的两条公交线路,是因为车辆行驶的路線就是米兰市中心和郊区的分界线。大多数外来移民和无法承担市区高额房租的人只能选择在郊区居住。根据一项研究,米兰是意大利外国常住人口比例最高的城市,占本土居民的17.4%,而且这些移民集中在郊区,外国人口占居民总数的95%。
在米兰郊区,最引人关注的是政府的行为:城市空间管理的背后,新兴社区和郊区的建造方式存在着极大差异。当市中心周围的郊区被重新开发和进行中产化改造时,每一个可能引起不适和社会冲突的地方都会被转移到郊区。同时,地铁和热门的商业项目会顺带提高房地产的价值,从而增加该区域的租金成本,当拿着最低养老金的老人和失业者再也拿不出租金时,他们就不得不迁移到更远的地方居住,而那里可能连配套的基础设施都不完善。在清理城市的项目中,政府曾经试图干预过米兰最堕落的地方,比如地铁终点站比谢列车站的停车场,那里是毒品交易的聚集地,就在几年前,那里的地上还到处都是用过的毒品注射器。类似于比谢列车站的地方还有很多,无处不在的紧张的社会局面,被米兰本地人用来创造了一种共识,即这种让市区与郊区分割的手段应当被永久化——想要把这座城市变成理想化的欧洲金融大都市,就要以牺牲一部分居民为代价。
住房危机是米兰的慢性病之一。作为意大利为数不多的经济活跃的城市,这里塞满了打工者、留学生和外来移民。根据《共和报》的说法,如今米兰的大街上起码有2000多名无家可归者。与此同时,政府每天平均要进行7次租户驱逐工作,帮助房东赶走支付不起租金的租客。无家可归者被工会记录在案后,将会把他们的名单上报给监管机构,以便让他们有机会被安排入住公共住房。不过,无家可归者需要经历漫长的等待——这可能是几年的时间,因为即便是对本土公民来说,能够入住公共住房的机会都很渺茫。
在缺乏可靠机构帮助的情况下,米兰郊区出现了许多住房自救管理组织,帮助无家可归的移民们克服这些问题。通俗地来说,这些住房自救管理组织就是占屋组织,他们占领了米兰郊区无人使用的废弃房屋,通过无政府主义的自我管理制度来运营一个以移民为主的庞大社区,维持占屋社区的稳定。米兰郊区最著名的占屋社区是一座意大利航空公司废弃的7层大楼,它在2014年被2个占屋组织、20多个无家可归者占领。他们给这个社区起了个响亮的名字——,这个名字来源于1945年4月26晚上伦敦电台宣读的一句暗语,通知游击队袭击纳粹阵地的最好时机已经到来。“26”代表“4月26日”,“1”代表“1个晚上”,因为无家可归者总是每个晚上都要换个地方睡觉。
如今,这座7层楼、6000平方米的社区已经容纳了近170名不同国籍的租户,他们以自我管理和众筹的方式将这栋楼改造成适宜居住的住宅,将办公室分割成了几十间公寓,大家有共享的淋浴间、厕所和厨房。每层楼都有个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分布了十多套公寓,每个租户都要按照严格分工履行在社区的职责。例如,所有人每次用完浴室后都要清洗,不同的租户要按照日程表完成大楼的清洁工作,等等。由于这座楼没有通电,电梯无法正常运作,因此,一楼的公寓专门提供给老人和残疾人。
这座大楼里仍然存放着过去意大利航空公司搬家时遗留的杂物和文件。今年,这家航空公司受到疫情影响而破产,最终被意大利政府收购,走向了历史的终点。这座被遗忘在郊区的旧办公大楼,保留了这家意大利最大航空公司的历史记忆,与数百名来自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无家可归者们融在一起。
这个社区的居民大多数来自那些被驱逐的家庭,在入住这座自我管理的社区时多年未收到过政府关于分配公房的答复。在这里,人们有一种生活在“荒野城堡”的感觉,社区内部的“法规”与“外面的世界”不同,甚至住在那里的人几乎也和我们每天在米兰街头遇到的人不同:正常或非正常、不幸或新鲜的故事,每天都在这里上演。贫穷和缺乏住房,迫使他们通过一种新的方式来重塑生活。在这些贫穷、危险和被人遗忘的地带,住房运动不仅是为捍卫拥有遮风挡雨的屋顶而进行的斗争。
有人说,有时为了更好地看清楚事物,你需要与它保持适当的距离。现在,这句话尤其适用于意大利。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