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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赞美一只杯子开始

2020-12-31曹鹏伟

广州文艺 2020年12期
关键词:老魏房子妻子

曹鹏伟

那只杯子的杯身,浮着一条红色鲤鱼,鳞片整齐排列,如新剥开的石榴,鲜润,明亮。眼睛又大又圆,眼仁黑漆漆的,鱼头朝下,尾巴从杯口断了,杯底滔起几朵水浪,鱼的身体悬空。

妻子焦虑地把杯子转了一下,鱼剩余的尾巴出现杯身的另一面,这个创意可以。

我觉得这个杯子挺好,喝咖啡非常配,样子呢也很漂亮,目测能盛350毫升的水,够大——可能是男用的马克杯,但这杯并不是买给我的,没准是买给另一个男人的,谁知道呢?它作为佐证男女感情深浅的礼物又显得有点寒碜。

妻子嘟囔着说,和图片相比,色差太大,原图是乳白色的,现在泛了绿;最要不得的是杯子的手把偏着呢,我要退货。说完这句,她隔桌把杯子接了过来,让我一起“会诊”,确认杯子的缺陷。

我把杯口朝我,闭了左眼瞄准,像是端了一把要朝妻子发射的火箭炮。把手确实有点偏,但也差强人意,起码能起到把手的作用。我不无遗憾地说,或许只是一个设计,杯太大,不好上手,把手偏一下,好拿好放。妻子边写差评边嘲讽,就你聪明,别人都是笨蛋。事实证明,和我一样聪明的人起码还有一个,十分钟后,这个聪明的淘宝网店工作人员就打来电话。

这个年轻男子甜腻的一声一个姐,蛮亲热。他首先道歉,说他们是景德镇的一个陶瓷作坊,姐对他们产品的不满意让他们很惭愧;又说事情好商量,尽量不要退货。颜色偏绿是因为P图时候过了火,瓷面上本来就是这个颜色;又说杯的把手有点偏是人性化设计,是为了让姐这样的美女用起来能一手把握……在我听来,最后一句简直有性骚扰的嫌疑,而且他的解释愚蠢得和我的观点如出一辙。

妻子生气了,明明是缺陷,说什么人性化设计!男子又叫了一声姐,这可是纯手工制作啊,不是模子压出来的,再说也不影响姐的正常使用……

妻子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男子总算明白了一声声的姐虽然甜得像蜜,但妻子不是熊出没,她不喜欢蜂蜜,她只是一个喜欢穷讲究的女人而已,她蓬勃着义无反顾的退货欲望。男子说,姐,我退钱吧,退货不好,易碎品,坏在了路上,对咱们都不好。

妻子朝我伸手,我把杯子还给她,她边打量杯子边问退多少钱。男子说10元。妻子不满意,他们掰扯了几个来回,男子说:退20元吧,姐给我留个五星好评,截图过来,我退钱给你。

妻子用手指在手機屏上划拉了几下,换了几句如“精美优雅,值得拥有”之类的话,截图过去,男子通过微信马上退钱回来。

妻子放下手机,站起来,她怀孕六个月的肚腹累赘地从桌下升到桌上,她用右手小拇指优雅地把杯子挑到我面前,杯口看进去黑乎乎的。妻子说,送你好了,68元的手造马克杯。

这杯子成了她送我的礼物,那条鱼鲜润地悬浮在水浪的上空,它的尾巴仿佛被捏在了妻子的手里,让我的喉头莫名地一紧,像被一只手扼住了脖颈。

我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好久不见的老魏。我接通,他问我,你装修房子了没?

我看见老魏的电话,心里挺来气的,但我还是故作温和地告诉他,还没有动工。老魏说,那就好,兄弟,出来坐坐?他说了一个我们小区附近烤吧的名字。

五个月前,老魏兜售他的房子,我凑巧成了他的下家,我们达成了买卖房子的协议。我俩算不得朋友,甚至不够友好,怎么说呢,我们曾经还吵过一次架,隔着电话酣畅地对骂,当面骂的话我未必能发挥那么好。电话的媒介给我提供了一个容身的穴口,我在这个壕沟里和老魏用相当恶毒的语言对射,作为一个半专业的文字工作者,我从来不知道我在耍嘴皮上居然也颇有潜力,可以全面压制老魏的火力。那件事砥砺了我的战斗力,所以脾性也突然多了点戾气,接下来顺便把整日给我穿小鞋的领导顶了一次,领导突然变得慈眉善目起来,让我很不习惯。

半年前,我的妻子怀孕了。都说我们“80后”总是遭遇最尴尬的一代人,在我看来其实不然,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还不是不能生逢其时,而是应对生活的态度多半看着都相当蹩脚,我就是诸多糟糕的蹩脚人士之一,我们深感生活的无情挤兑,却难有合理的应对之举,自甘平庸又拥抱平庸,还要使点嘴劲,显得自己和别的蹩脚人士有所不同。

二胎政策放开前,我觉得国策削减了我们的人丁。二胎放开了,经济账又消化不了,原来二居室的房子马上显得功能区欠缺,不得不换购更大的房子,为了和妻子的父母住得近一点,只好在小区周边寻找合适的房源。妻子不信任高层,也不愿意为高层分摊的公用面积买单,因为“太没有道理了”,如果她知道我们县上还没有完备的高层灭火设施,肯定更加抵触,但在我看来,高层小区最能诠释万家灯火的烟火气,我走过那些小区的夜晚,总会由衷地被感动。

五个月前,我们看见本小区有一则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出售的启事,习惯性地去实地查看。房子是三楼,结构非常好,我们都喜欢客厅和饭厅南北拉通的敞亮,卧室分布科学,北面看过窗,正对县城最北,俗称北屏风的苍云山山顶,那山顶新修了一座有棱有角的庙宇,据说香火相当旺盛。我们小区朝南两里路,就可以抵达鲁公河畔,所以房主老魏说这个房子枕山望水,风水很好,是他专门从太白山请知名风水先生过来采的坐标位置,说像我这样的行政人员住在里面,没准要当县长、书记。他肯定是体制外的人,根本不知道年龄过时对一个公务员意味着什么,侯门一入深似海,修成正果有限额,而且,我觉得这个枕山望水也有点站不住脚——“枕头”离得太远了些。水呢,一个小区都望,算不得是这个房子独占的大好风水。

老魏看上去四十五六岁,皮肤很白,头发自然卷,个头矮,一说话,眼睛就跟着直提溜,显得非常精干。老魏做生意,生意重心即将转移到外地去,只好把房子卖掉,他信不过房屋中介,净添乱。他说完这话,我和妻子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事有好好考虑的价值。

实不相瞒,从妻子怀孕起,我们就开始考虑换房子的事,但是看了十来家,要么价钱高得出奇,要么房子结构不好,总之性价比难得平衡,我在很多事上都是大拿,对生活的态度相当粗放,但在买房子这件大事上,我赞成妻子的细致无余。像妻子所说,我们把一起过日子的所有没用得着的细致都攒到了这一件事上。

老魏的房子装修很凑合,木工家具的分崩离析让房子非常显旧,好在地板砖看着还算亮堂。老魏一报价格,我和妻子对视了一眼,果然,价格出奇地硬逞,并不是他所说的“贱卖”,一口就打消了我们再次磋商的想法。

首次见面匆匆结束,我们回家之后,横向纵向对比,还是觉得老魏的开价高得离奇,所以事情就搁置了下来。

一周之后,老魏又打电话跟我讲,要不他再让一万元,让我接手算了,我说价呢还是太高,我们承受不起。老魏就呵呵笑,实心买,还可以商量。

我知道,一周的市场试水已经让他难以再硬逞下去,如果有人要接盘,早就接走了,轮不着我。

我和妻子又去了老魏家,那一次,我们初次见到了老魏的老婆陈玉华。

陈玉华有一头过度浓密的头发,她站在餐桌前,身材高而枯瘦,有一种被岁月干煸了的感觉,像是一支高茎蘑菇。进门之后,我们照例在房子里出出进进打量着,老魏赔着笑,介绍这是女主人陈玉华,又客套说要倒水,我们并不打算久坐,所以都想直奔主题,赶紧说出个子丑寅卯。

这时候陈玉华说话了:谁说我们要卖房子?她的眼角本来就有点挑,当时更加要立起来了。

我和妻子面面相觑,又一起看向老魏,有点不明所以。我们都等着老魏说话,老魏却只看着我,用舌尖左右来回刷润着嘴唇,仿佛我的脸上写着卖房的启事,真是莫名其妙!

我说:你们不是要卖房子的吗?

老魏当天刚刚拿出的富含诚意的有所商量的意见化整为零,不见了影子。他一言不发,我心里愤愤然起来,搞的什么事儿嘛!

老魏不吱声,我和妻子只好离开。出了门,我们还在说这家人怎么这么不靠谱,神经兮兮。

正说着,楼上就扔下一个酸奶盒子,酸奶溅开了一地,楼上传来陈玉华愤怒的斥责声:魏国良,我再给你重申一遍,我就是死也不能卖房子……

十天之后,老魏又给我打电话过来,问我想好了没。我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我问他,想好什么?上次去他家是什么情况,他的妻子陈玉华好像并没有要出售房屋的打算,让我们吃了梗不算,差点还要把酸奶盒子扣我头上去。老魏听了这话,同样愣了一阵,他说,女人嘛,别当回事,咱们都是男人,说卖就卖,说话算数。

我问他,陈玉华的思想工作做通了?

老魏說,没问题的,他和陈玉华现在谈好了。

我问他:还能不能再便宜一点?

老魏说这价格算是低的了。

我没有说话,价钱够劲,但房子结构好,所以这个标价听上去似乎还可以再考虑下。但我兜里没有多余的钱,慌张是常态,于是我挣扎了一下:你上次说还能便宜些。老魏哼了一声,大概是觉得我提出的要求实在有点难以启齿。但他还是说了:过来谈,实心可以商量。

晚些时候,一个农行的朋友给我打电话过来,说老魏问他认不认识我,要他当中间人,给我们说和这件事。他说老魏可以在原来价格上再便宜五千元,这样价格就到底了。我接听电话时,妻子就在身边,她正在淘宝上给肚中孩子购置一些诸如奶瓶、奶嘴、护衣之类的用物,她停下了手里的活,听我说明情况,然后就站起身:我们过去吧。我认为还是矜持一点好,慢节奏会把时间的压力加诸给老魏,我希望老魏能再便宜一万至两万元。但妻子说,别为一两万把机会丧失了。不过她还是听从了我的建议,把见面时间挪到了第二天晚上。

我们去老魏家,陈玉华也在,依旧一副落落难和的神情,不过还算客气,她给我们倒茶水,她看人的时候,眉头皱巴巴的,坐在那里,隔一会就叹口气。

老魏打了一个电话,一阵时间,农行的朋友也过来了,我本想在价钱上再争取一下,但妻子不矜持的态度助长了老魏死守价格的决心,好像眼看鱼儿已经上钩,就再没有了加饵的道理。

陈玉华脸色苍白,看得出是施了很多粉,房子里香气浓郁,让我想打喷嚏,那些多余的粉饰没能压得住她脸上的怨气,她眉梢吊起,一脸不情愿,仿佛是我们强买,他们被强卖一样。

在中间人的说和下,价钱算是折中。我们口头商定,后天签订合同,签订合同时,付三万元定金;然后三天之内,付一半房款;一个月后付另一半。我觉得这样的交付速度有点过猛,老魏皱着眉说:我急用钱,不然这房子我也不敢卖,谅解下吧。人与人的沟通就是这样,你谅解他,意味着让步和屈就,妻子显然比我更谅解他,她说行,那就行吧。

我们又一次在房里转了一圈,他们的房子和我们的房子八年前同一时间交付使用,但他们家明显破旧得多,除了上次看见的木工的桌柜的损坏,甚至有两套门都坏了,顺着墙靠立,还有一个门从门板里面散了架,只剩两张木壳的皮子支应着,我想了一想,反正要重新装修,所以三成新和七成新也没什么差别。

老魏说,家具旧了,他要全部带走;又说,窗帘也要摘走。我没有意见,我用不惯别人的旧物,窗帘的颜色灰不溜秋,充分彰显了老魏两口子的审美水准,他不摘走我也不能用。农行的朋友多问了一句话:灯不摘吧,摘了的话就是添乱呢。老魏说:说笑话,灯不摘。

我们告辞的时候,农行的朋友也一同下了楼。他告诉我,老魏这两年搞网上博彩,输了不少钱,去年秋季,老魏躲债换了手机号,那帮追债的混蛋居然给老魏的朋友挨个打了一遍电话,当然,他本人也荣幸地被打了电话,他接了电话就说起他们老家的闽南语,跟日本鬼子一样,那边听不懂话就挂了电话。所以他估摸着老魏这次是要卖房还债。

我有点不爽,老魏既然着急用钱,那么这个价格就可能再压下去,农行的朋友隐瞒情况不吱声,我的妻子跟着瞎搅和,最后导致多出了钱,这让我不高兴。

这般计较隔夜还在影响我的情绪,可一旦说定了的事,一言九鼎是必须的。我按照昨晚的商量,草拟了一个合同,用微信发给老魏。老魏回复说,等晚上陈玉华回来了看,再给我答复。但接下来两天他都不吱声,我就有点怀疑他是转了主意,这么一想,我又有点担忧,怕这个交易完蛋。

我给老魏打去电话,老魏说卖呢卖呢,怎么能不卖呢,是陈玉华不在家,还没看上。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你家老婆拽得很,使不得了。

再过两天之后的早晨,老魏打来电话,支支吾吾天上地下乱侃,我听出来了,他可能有变卦,我就直说了:你是不是变了主意?老魏受惊似的“啊”了一声:没有啊。我说那就签合同吧。老魏说:陈玉华,对这个价钱不满意。我说商量的时候她也在,当时不挺满意的吗?

老魏说,女人家的心思,你猜不着。

女人家怎么了?女人家就可以嘴巴里含了珠子说囫囵话?

老魏说:我老婆说再加五千块,咱们就签合同。

我说:钱呢,就这些,不可能再加。

老魏口气硬了起来:我这房子风水好,面积大,结构合理,这个钱不算贵。

我心想,你自己弄下的倒霉事你没点逼数,这房子得多倒霉才能住下你这么一个活宝?你爱卖不卖。所以我说:要卖就中午前答复我,不卖拉倒。

我挂了电话,心里挺生气的。

十一点多,老魏又来了电话:房子卖呢,钱呢,不加也行,但是你得给我交过户时候的税金。

我说:这不和加钱一样吗?你要是实心搞,咱们就把合同签了,要不能搞,你再找有钱的下家给你纳税去。

老魏叹口气:行行行,中午在我家见,咱们签合同。

签合同时,老魏又说要和我平摊一下税金,也就是说,他的税金和我的稅金相加,我们一家一半。我很纳闷,卖方税金少,买方税金多,你跟我平摊个鬼!我怀疑这是他设计的包围圈,我有点不敢应,只好给税务局的朋友打去电话,让老魏好好吃透下政策。他打问好了政策,喜笑颜开,说完事后要请我吃饭。

合同签完的下午,我在微信上看见老魏在兜售自家房子里的家具、灯具,我心里糊涂了,打电话过去问他:你怎么可以卖灯呢?

老魏说:是在卖,能卖俩钱是俩钱。

我说不对啊,你不是说要把灯留下来吗?

老魏说:我说过,什么都要带走,窗帘都不剩的,你记得吗?

我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别的带走可以,灯不行。

老魏说:房子和灯有什么关系?我卖给你的是房,不是灯。

就是这个“没有关系”,让我突然感到人格和智商被他双重侮辱了。我说:把农行那谁喊来问话,是不是他问你灯拆不拆的问题?你要是承认你当时放了一个屁,这破灯我就不要了。

老魏说:你脑瓜不合适吧?不就是一个灯嘛,你怎么出口伤人呢?

我们在争执中吵得越来越凶,我失去理智,骂他是娘炮,不如个好女人,还骂他嘴巴里说的不是人话,是放屁。在我拿出超乎预料的强大攻势的时候,他只反复指责我说:你怎么骂人呢?我和他吵过三四分钟之后,才想起应该把办公室的门关起来,但为时已晚,我只好坚持骂完,我最后对他说:我没兴趣为你的破灯和你继续争执,说好的明早转款,你准时到银行来,可别迟到!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心里生气,抽了三支闷烟,隔壁和对面办公室的同事都进来劝我,开点“大动肝火易短命”之类的玩笑,这些玩笑让我表面变得慢慢活泛起来,但我心里的弦子并没有松弛下来,甚至比吵架时候更加绷紧。

撕破脸,我怕他不能准时出现在银行,那我不就被晾下了嘛。

我给农行的朋友打了电话,说了我们刚才吵架的事情,他一听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放心,我给他说几句,保证他准时到银行来。又责备我说: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那破玻璃灯值几个钱,他能卖掉吗?谁愿意带梯子到房里摘那破玩意?

我怎么会不明白老魏的灯卖不出去的道理呢?这事不是一盏灯的问题。

看样子老魏真是缺钱,他第二天准时到了银行,我虎着脸一言不发,他陪着我贱兮兮地笑,说卖灯那件事他也不清楚,是陈玉华的主意。不就是一个灯吗?吵那样多伤和气。

我给老魏递烟,两耳光扇完再给三颗枣,老传统,我懂。既然关系没建立好,咱们重新建立,没问题。就从那天开始,他改口叫我曹老师,说他看过我写的小说,在临州县,数我写得最好。

我是一个容易患得患失的人,我把七拼八凑的几十万元打进了老魏的账户,这让我胸口有点闷。我现住的房子还有十万元公积金的贷款,屁股不算干净,现在又搞这么一张大单,这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开始兜售我现住的房子,107平方米,有两个卧室一个客厅,当初装修马马虎虎,后来大儿子在墙面上涂鸦乱抹,在软包的电视墙上用指头划出道道疤痕,留下了很多生活消磨的痕迹,那些明目张胆的琐碎提示,总是逼迫我一次又一次完成对人生无主又无助的自我否定。但我们的房子也有得天独厚之处,小区所在的位置决定了它一旦开卖就受到了多方打听,那些潜在的买家纷纷来家里看,还有那些聒噪的房屋中介,操着一口别扭的“临普”跟我商量替我卖房子的可能。中介费用当然不低,我是个务实的人,我宁可让房屋价格商议中产生的差价让买方占了便宜,也不愿意把便宜交给中介,她们干指头蘸盐,穿着小短裙带着买家跑跑路、敲敲门就要抽百分之二(买卖双方各抽百分之一),真是没有天理。

因为老魏要求一个月左右就要付清房款,我只能选择房款一次性付清的卖法,把房价落低一些。我的运气不错,不过十天时间,房子就卖给了一个在外地高校教书的老师,他买房子是为了给父母住,父母现在住在他学校的公寓里。他告诉我,半年之后,供暖开始,父母就回到临州来。本来我打算卖了房子再租个房子住,等二胎出生之后,妻子和孩子就住她父母那边去,新的房子装修之后再搬进去,一切有条不紊,虽然貌似麻烦了一些。

我给老师说,就当我是租房子住,我给他半年的房租,老师人很大度,说房子过户到他名下就行,租金就算了,本来房子的价钱不算高,他也给我返点福利——这话可真够暖心的。

我用新收的房款去还了公积金的贷款余款,领回了抵押中的房产证,和讲师迅速完成了过户。

虽然我和老魏签订了合同,但我思前想后,还是有点不放心,老魏和陈玉华都不靠谱,很难让我放心。在距离交付剩余款项还有十天的时候,我在微信上问老魏,可不可以看下他的房产证,我怀疑他有难在身,有可能把房子抵押了贷款。

一阵儿工夫,老魏发来了证件的封面和内容照片,不是房产证,是一本他项权证,我看着脑门一热,汗都出来了,赶紧打电话过去,质问他怎么回事。老魏居然一头黑线,这老小子太能装了:我这里就这么一张证书。我说他项权证不是房产证,房产证抵押出去才会有他项权证。我问他是不是用房屋贷款了?他说是,不过已经还清了。我说你赶紧把房产证换回来。他说这个不着急。我有点怒火攻心:这时候了你跟我说房产证不重要,那你说什么重要?没有房产证,你能说明白这房子是在你名下吗?老魏说:没问题,我明天就把房产证拿回来!

十天之后,我们去银行进行了转款,最后余留了五万元的尾款,等待过户之后再付给他。

接着我们去政务中心过户,让我意外的是,老魏的妻子陈玉华居然没来。事前我给老魏发过一张清单,过户所用的原材料及复印件种类、份数都列在了上面,包括他和陈玉华,人都要在场。

不但陈玉华人没来,他们的结婚证也没带来。工作人员告诉老魏,证件不齐全,人也没来齐,所以不能办。老魏遗憾地说,他们的结婚证在吵架时撕成了碎片子,所以要补办,他还要回到老家村上去出具证明,这样说来,没有两三天也是办不好的。

我心里五味杂陈,真想两记重拳把老魏给放倒,就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老魏空前地识趣起來。他把房产证交给我,要我暂行保管,又说三天之后见,一举搞定。房产证给我也没用,但好歹是一种积极的态度。

三天之后,我再打电话联系,老魏说,他有急事外出,暂时过户不了。

我不知道老魏是怎么回事,说实话,我要是知道他老是这样,这笔买卖早就黄了,现在石头推到半山腰,说不行也晚了,气得我一夜难眠。

老魏说:曹老师,你也别动气,我把房门钥匙留给了我们楼下的书画装裱店里,你找店主老黄要;家具什么的,我全搬走了,你可以先装修,后面的手续,我回来再办,对不起了!

隔天我去拿了钥匙,进到了这个既是老魏家,也是我家的房子里,里面的家具腾空了,看上去面积仿佛又大了一些,餐桌没挪,因为一条腿断了,他把这个摇摇晃晃的麻烦留给了我。

房子没有经过打扫,瓶瓶罐罐、塑料袋、废纸张等生活垃圾丢了一地,在主卧的门口,丢着一个碗状结构还相当挺的黑色胸罩,我边扫边骂老魏,这个房子可真让人揪心。

大约半个月之后,老魏还是没有现身,我给他打电话,他说有事,离不得身,叫我海涵。海是没有情感的,所以不择细流,我的心胸能和大海比宽?玩笑。但妻子已经等不及了,她约了装修公司,去房子里拿尺子量了半天,不过三天时间,装修公司就发过来一套装修效果图。妻子叫我看效果,我不想看。现在这房子还没有落实到我手里,我怕有什么变故,但妻子胸怀如大海,能装得下这些天大的埋伏,她拽着我看图纸,发表意见,我除了要求把书柜再多打一倍之外,再无别的意见。妻子也听从了我的建议,设计就这么定了,但施工要等房子过户之后再办,不然装修别人家的房子,那是雨下到了荒地,浪费。

轰轰烈烈买房的事情就搁下了,似乎骤然冷却了下来,二十天、三十天、四十天、五十天,直到时间来到了现在,我和妻子都不再谈关于那个风水貌似很好却住了一个倒霉蛋的房子,似乎它的大小、面积、可能的富丽堂皇的装修,都和我们没有了关系。

直到今晚老魏重新出现,出现就罢了,居然还约我出去喝两杯。我特别想知道这个屡次让我怀疑人生的老魏干嘛去了,他应该有很多话要给我讲。没准是他被外星人-掳走了,回头又被空降到了这里,他的脑瓜里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如果是我,作为合同的甲方,因为他的无耻和荒诞造成了乙方的焦虑,所以我换位思考,认为他只能这样说。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类科学理论无法解释的怪异事件发生,它们作为一件事情的起因,具有完美的不可抗和不可解释的优势。像老魏这样不辞而别的离开,已经超出了庸常的生活逻辑,他躲到哪里去了?或是老家的村庄,或者北上广,或是他们老家地面下的老鼠王国,对我来说,其效果都是一样的。

老魏在烤吧里等我,他精神不是很好,眼白苍黄,神色很倦,眼皮子有点挂不住,仿佛即刻要跌落下来。老魏见我进来,只略微欠身,指了指桌上的菜单说,点菜!

我要了一碟卤煮花生和酸白菜,喝金徽酒,天气又闷又热,酒水也热乎乎的。

老魏说:你怕是等急了。

能不急吗?不过他人都回来了,还请我喝酒,急也不能说急。

老魏说:我老婆死了。

老魏惊着了我,我认为我听错了话。

老魏重申了一遍:年初她体检时发现得了癌,发现时已经没救了,医生说做手术,不过权宜之计。她不做,她甚至不愿意住医院,但我还是想给她试试,绝望的时候,我只能去相信奇迹。我卖房子,她不许,但我还是卖了,她一直抱怨我,把房子卖掉干嘛,她想死在自己的房子里都不行。

我已经放下了筷子,酒可以喝,东西吃不下去了。

老魏哽咽了一下,看上去不是那种很深重的悲痛,仿佛重新陷入了那段日子里的手足无措之中。老魏吃了一颗花生米,牙齿缓慢而犹豫地碾碎,发出了满是踟蹰感的咀嚼声。

老魏伸出了手,叫我看他手掌的纹路。在我看来,那些纹路和我的并无不同。老魏说:我这人,手相不好,没有财运;没读下书,只能做生意,一辈子没出息,老婆跟了我,生了一男一女,现在都上了大学。你知道我从前是干嘛的吗?我去新疆掌勺,她是大堂经理,我们为在一起,也不容易。她家不同意,我们只能私奔回来。刚开始手头没几个银钱,我卖袜子,她卖水果。她头脑灵活,把葡萄吊挂起来卖,看着舒展,好卖一些,生意比我好。我们徐徐缓缓地过,最后终于赚了几疙瘩钱,开了餐馆,最后又开饭店……

我心想,照老魏那窝囊废样子,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魄力去做什么大生意,仿佛超过一千元的拍板都会把他难住。老魏好像看清了我的疑虑:说实话,这些年,家里的生意都是靠了她,我就是个“轴胡子”(木偶)。那些年我们相互扶持,兢兢业业(他读成了“克克”),社会形势也好,生意好做,还真红火了几年。

两年前,生意半死不活,我呢,又热衷于林下养鸡,包了两座山,养了二十万只鸡,还养了十来只大公鹅看家,鸡那么多,黄鼠狼叼不走几个,瘟疫来得快,一吹一大片,一天比一天少,后来都懒得打口哨叫鸡仔回圈了,真是糟糕透了。

老天爷踩人一脚下来,是没轻没重的,他把我彻底踢出生意行当还不算,一屁股债还没清,老婆就得病了。

她身体好,好几年连个感冒都没有,病来却像山倒,我这才着急卖房子……

老魏开始抽着鼻子啜泣,我给他递过去两张纸,他胡乱在眼眶上抹了两把:有钱也不顶事,钱留不住人,最后还是完蛋。

我默默地倒酒,似乎我此前对老魏的不满让自己惭愧,对这么一个家庭我就该再多些耐心,不该整天催来催去。

我把酒接给老魏,我们碰了一下杯,各自想心事。

老魏说:我心里可真闷,难受。我老婆最后说话气短得很,胸脯跟拉风箱一样,她还是挣扎着说了几句话,她说她不放心老二,那个姑娘有点彪;还有,自从生意做起来之后,我再没有称赞过她,一句都没有。

老魏说:她作为女人,太强势了,我是有点力不从心,可不是嘛,你愿意被人喊软蛋吗?吃软饭的?她那样骂我,我还赞她什么嘛,但是我没想到,她居然把这茬当了事,我心里难受……

老魏最后说,我交给他的钱都在,没花出去,他现在就想把房子留住;我要是觉得房子里住过病人,不愿意再履行合同,他可以中止协议——他倾向于把钱退给我们。

这事情我刚才已经寻思上了,这个老魏,是个黑口袋,把我装进去了,不管他多么哀哀欲绝,我还是不能绕过这个问题,虽然他看上去那么可怜,我还是直言说:你这套做法,听上去像是行骗。

老魏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所以你如果愿意把房子退我,我可以將定金双倍偿还,你就当是转手赚了点钱……

我生气了:你他妈今晚摆的是鸿门宴吗?

老魏双手一摊:曹老师,我也是没有办法。

老魏脸上已经没有了闪闪的泪痕,这一切像是一个表演,只是为了作为他说服我的催化剂,这个可鄙的东西!

老魏说:其实我要价不低,你用这个钱,在新城买一套南北通透的三居室的高层房子,绰绰有余,还能精装修……

我想,妻子听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会怎么想,她是个讲究的人,一定不会想去住那么一个房子,那个曾住过重症病人的房子。没准一觉醒来,就会看见高茎蘑菇一样的陈玉华站在餐桌旁,我想起了陈玉华,禁不住后背发凉。

我说:你太不靠谱了,我已经把现住的房子卖了。

老魏说:你可以退,也可以不退,你要是不退,咱们明天就可以完成过户。

我看着老魏的脸说:你知道的,吵架已经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憎恶,我想大耳刮子抽你,操你妈的败类!

老魏说:回去和弟妹商量下,房子是身外之物,你还年轻,有人就有一切,你要和弟妹搞好关系,多赞一赞她……

这话也没什么错,我想,今晚要不先从赞美一只杯子开始吧。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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