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善相报何时了：那年，“麻将夫妻”痛失一双儿女

子宁

有些灾难本可以避免，正因此，活下来的人才会有滔天悔意。湖北省荆州市的张长鸣就是这样。

儿女误食农药夭折：痛悔尽头捡到女婴

2003年农历三月二十五日凌晨三点，张长鸣头戴矿灯，在田埂上搜寻蜈蚣时，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他在附近一家废弃的果汁厂后门，看到一只挂在老枇杷树上的竹篮。一个小婴儿惊现眼前，他的心顿时被刺痛……

张长鸣，1970年9月出生在湖北省荆门市一个山村。1986年中专毕业后去广东省东莞市一家鞋厂打工，不久就当了厂里机加部主任，并和老乡杨玲确定恋情。1990年正月两人结婚，10月生下女儿张梦。不久，张长鸣被公司派往香港进修，回东莞升任新建分厂厂长。1995年，儿子张境出生，由于妻子患了产后抑郁症和偏头痛，张长鸣想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生活。

年底，张长鸣携家人回老家，在鎮上买地皮，建了一栋二层小楼，一楼买了米面加工设备。旁边开了家麻将馆，老板娘经常喊他过去。他去过几次上了瘾，妻子抱怨，他干脆也把她带上牌桌。

2000年7月5日晚6点多，张长鸣和妻子从麻将馆散场回家时，发现一双儿女倒在沙发上，怎么喊都没反应。茶几上有两只空碗，碗旁边放着张长鸣早上在种子站帮母亲带的农药呋喃丹。呋喃丹是剧毒农药，1克就能致命，妻子嗷嗷大叫着冲向孩子……

邻居们纷纷跑过来。张长鸣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剁向左手，街坊连忙夺刀，他仍剁掉了食指和拇指。

张长鸣听到老婆哭诉，女儿中午牵着儿子到麻将馆让她回家做饭，她让女儿带儿子回家随便吃点，哪想到他们居然拿呋喃丹拌米茶吃了。

“你为什么不跟着孩子回家？”张长鸣顺手抄起墙边的一把砍刀挥向杨玲，被众人拦下。

得知孙子孙女死因，张母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送到医院，勉强捡回一条命，却成了半瘫。张父深受打击，肺病更加严重，人也变得疯疯癫癫。

张长鸣安葬好两个孩子，老婆远走他乡。张长鸣用酒麻醉自己。他花光积蓄给父母治病，又卖掉镇上的房子，浑浑噩噩过了三年。

那天，当张长鸣看到裹在粉色浴巾里的女婴时，他浑浊的心再次战栗……

见孩子脸色已经冻得发紫，张长鸣赶紧脱掉破皮夹克裹住她，然后又将她放回篮子里，转身离开。他越走越远，孩子的哭声让他不安。这附近空无一人，孩子未必能撑到明天晚上。

张长鸣又折回去，将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想趁着天还没有大亮把她放到人流量大的菜市场附近。

哪知孩子被他抱着轻轻晃了几下，停止了哭泣，右眼睁开一条缝，张长鸣的心狂跳不止。他低头亲了亲孩子，抱着她快步朝附近的卫生院走去。

值班医生检查发现孩子脐带红肿，有化脓的迹象，让住院观察两天。孩子康复出院后，张长鸣把她抱回家，取名张如梦。

张长鸣从阁楼里翻出儿子小时睡过的摇床，清洗干净后，给如梦安了个小窝。母亲说：“长鸣，这孩子和咱们有缘，捡回来，你就得管好她。”如梦的到来让母亲脸上有了笑容，父亲发疯往外跑的次数也少了，他们盯着摇篮里的小如梦瞧不够。

如梦瘦弱，三天两头感冒，医生让张长鸣给孩子讨点母乳喝，增加免疫力。

孩子来路不明，张长鸣在村里口碑又太差，走了好几家，没一个人愿意给孩子喂奶。张长鸣几乎绝望了，只好抱着孱弱的女儿回家。

接苍凉的妻子回家：养女如花炊烟升起

后来，张长鸣求到同族大伯家的儿媳妇，她孩子不到一岁，正准备断奶。如梦有母乳吃了。她一天天长大，乖巧可爱，张长鸣戒赌，学种香菇和养鸡。

2006年10月21日，夭折的女儿张梦16岁生日那天，张长鸣买了把新雨伞和一些孩子生前爱吃的零食去山上，却发现孩子坟地早已放了一把新伞和饭菜，周围的野草被拔得干干净净。

那些吃的，都是女儿生前最爱的。张长鸣一时泪如雨下。除了他和妻子杨玲，还有谁会惦记孩子们呢？六年过去了，妻子在哪里？她过得好吗？

第二天，张长鸣去杨玲娘家，得知她身体不好，打不了工，这些年被弟妹嫌弃、虐待，搬到了废弃多年的村小学居住，张长鸣心里不是滋味。

张长鸣直奔妻子的住处。简陋的砖瓦房门前，是熟悉的身影，他眼眶一热，喊了声：“老婆！”听到他的声音，杨玲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向张长鸣。

不到四十岁的她满头白发，额头上包着一条旧毛巾，脸颊两边布满斑块，身上穿的旧大衣还是跟张长鸣在一起时买的，已看不出当年的颜色。张长鸣很难受，忍不住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老婆，是我害了你，跟我回家吧。”

张长鸣的出现，可能勾起了杨玲的记忆，她情绪瞬间变得非常激动，望着他浑身战栗，说不出一句话。

无论张长鸣如何哀求，杨玲始终不肯搭理他，张长鸣也没有再逼她。回到家里，他问如梦想不想见妈妈。“想！”女儿很干脆地回答。

张长鸣告诉女儿，妈妈打工回来了，住在外婆家，明天他们一起去接她回来。女儿听后，开心不已。

爸妈知道后，也赞成张长鸣把杨玲接回家里。

第二天一早，张长鸣摘了些香菇，杀了只鸡，把女儿抱上三轮车，带着她去了杨玲那里。他停好车，把女儿放到地上，指着杨玲说：“如梦，那是你妈妈。”

“妈妈！”如梦边叫边朝杨玲跑过去，杨玲愣了愣，张开双臂，接住了她，瞬间泪流满面。

张长鸣到厨房做好饭菜，母女俩已经混熟了。吃饭时，张长鸣提出饭后带她们上街去买新衣服，杨玲低头不语，女儿却高兴坏了：“妈妈，我要买娃娃！”

“你要洋娃娃，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张长鸣问。女儿从没找他要东西，他也没给女儿买过任何玩具。

“爸爸没钱，妈妈有。”女儿指着杨玲晒在外面的野菊花，说妈妈告诉她那些花可以卖钱。

女儿的话让张长鸣羞愧不已，张家爸妈常年不能断药，他确实没攒什么钱，家里更是一团糟，连下脚的干净地方都没有。“我现在确实挺穷的，可能给不了你好日子。”张长鸣窘迫不安地望向杨玲。

杨玲抱着女儿，一边给她喂饭，一边让张长鸣把她已晒干的两蛇皮袋野菊花搬上三轮车，带到街上去卖。

张长鸣心里窃喜不已。吃过饭，他在杨玲的住处巡视一番，把能用的东西都搬上了三轮车。

杨玲爱干净，回家后就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即使是破衣旧衫也会浆洗得干干净净。有了她，家里每个人都变得清爽起来。别人家炊烟袅袅时，张长鸣家的厨房上空也会飘香四溢。

看着活泼可爱的孙女，神智彻底清醒的张父终于愿意挪出院外和乡邻们聊天。张长鸣干活更有劲了。他和杨玲商量后，贷款扩大了香菇种植和养鸡场规模，正巧碰到那两年香菇行情好，没几年他们就又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

如梦嘴巴甜，学校老师发块饼干都会悄悄揣回来给妈妈吃。杨玲宠她宠到了骨头缝里，每天都会变着花样给她扎各种小辫子，漂亮的发卡头绳买了一大堆。

“老婆，现在咱们也不缺钱了，你也好好打扮打扮吧。”有一天，张长鸣望着正在院子里给女儿梳头的杨玲，一本正经地劝她。张长鸣还告诉她，刚开学时，老师都喊他“张如梦爷爷”。因为那时候的他满口烟牙，胡子拉碴。“老师可从来没有把我当过孩子奶奶，不过是要打扮打扮。”杨玲笑着对丈夫说。

杨玲抽时间去理发店做了头发，去美容院祛了斑，整个人年轻不少，也因此遭到村里一些长舌妇的嫉妒。最可恨的是，她们挑了张长鸣年幼无知的女儿下嘴。

一天，如梦哭着从外面跑回家问张长鸣：“爸爸，我是不是你在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胡扯，你听谁说的？”张长鸣心里一惊，赶紧否认。

“王妈和李奶奶她们都说我不是我妈生的，她们说妈妈打麻将害死了哥哥姐姐，才捡了我回家。人家说妈妈是一个绝户头，还有脸成天打扮，也不知道害臊。”女儿越哭越伤心。“绝户头”是乡下对人最恶毒的诅咒，张长鸣拳头捏得紧紧的，想要冲出去撕烂那些人的嘴巴，被杨玲死死拽住。

一路前行善善相报：带着伤痛好好活下去

一晃，如梦已经快十岁了，有着和姐姐梦梦一样的双眼皮和脆弱的自尊心。张长鸣不知该怎么安抚她，反复说：“别听人胡说八道，你是我们亲生的孩子。”

因为这件事情，张母气得再次中风住进医院，杨玲情绪也变得很低落。如梦仿佛一夜长大，学习不再要人催促，周末也不出去找同学玩儿，家里欢声笑语少了，多了不少无形的压抑。

一天，来家里探望张母的大妈说弟妹在城里买房后，把儿子转到了城里上学，建议张长鸣也把女儿转到城里读书。他点点头，决定让杨玲去陪读。“玲子，万事孩子最大，听我的，你带梦梦换个环境生活吧！”

说办就办，张长鸣用尽积蓄在城区买了一套二手房。房子离学校很近，家里装了宽带，配了电脑。杨玲有文化，以前就是厂里文员，会操作电脑。她试着在网上学习心理知识，努力走出消极情绪，经常和女儿互动，如梦慢慢又恢复了活泼可爱的性格。没多久，如梦的成绩从刚入学时的倒数几名爬到班级前十。张长鸣去城里看她們时，如梦噘着嘴抱怨他没早点送她进城读书。

2014年，在杨玲的悉心陪伴下，如梦考上重点初中。因学校是封闭管理，星期五下午才回家，不再需要天天接送。杨玲和丈夫商量后，在小区附近租了家小商铺，卖老家的香菇、土鸡蛋、风干鸡和香熏肉。

香菇、土鸡都是自己种养，香熏肉也是散养土猪肉，用松木熏制，口感很好，因此店子生意还不错。

杨玲管卖，张长鸣管货源，有些客人想实地考察，杨玲也愿意关门带客人们去看他们家的菇棚和鸡舍，亲自体验摘菇抓鸡的乐趣。

见张家生意越做越好，有人劝他们扩大城里的生意，多开几家分店。张长鸣和杨玲相视一笑，他们没有什么野心，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衣食无忧，就够了。如梦学习很争气，以班级前三考上重点高中。

2020年除夕，荆门因为疫情封城时，张家店里的年货早已销售一空，老婆和女儿也都回了乡下过年。他们有自己的菜园，不缺吃喝，全家人的重点都落在上高三的女儿头上。整个冬天，他们家的火炉房成了女儿的临时教室。每次吃完饭，女儿打开笔记本上网课时，全家人就自动静音。杨玲坐在旁边陪着上课，老人们剥花生，张长鸣往炉子里添柴火，烤些平时积攒的板栗、红薯、南瓜子给他们当零嘴，一家人其乐融融。

2020年7月，如梦参加了高考。很快，成绩出来，她考了633分，被湖南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查到女儿成绩后，张长鸣默默走进老家翻建以前留下的一个旧房间，把自己关起来。这里存放着一双儿女的旧物，他从柜子里拿出精心收藏的一张张属于大女儿张梦的奖状，泪流满面。

如果时光能倒流，一双儿女还活着该有多好！今年张梦都该过30岁的生日，儿子也有25岁了，都该成家立业了。可是，如今的他，只能带着伤痛怀念他们。

“爸爸，你又在想哥哥姐姐了？”不知什么时候，如梦走进了房间，站到张长鸣身边。

张长鸣吃了一惊：“如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爸，我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了，也知道哥哥姐姐埋在松林里。”原来他们竭力捂着的真相，如梦从来没有相信过。此刻，张长鸣觉得可以把一切告诉她了。他跟她讲了曾经犯下的大错，讲了早夭的哥哥姐姐。

听张长鸣说完，如梦伸出双手捧起桌子上那张没有她的旧全家福说：“姐姐叫张梦，我叫张如梦，因为姐姐，爸爸才给了我一个家，我会替哥哥姐姐好好活着，孝敬你们。”张长鸣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这些年，村里接连不断有人误食农药酿成悲剧，张长鸣只要看到谁家农药放得低了，或者和蔬菜搅在一起，就会忍不住唠叨几句。好在现在市面上很多剧毒农药都已经禁止销售，类似的悲剧也少了很多。

2020年中秋节，如梦在学校没回来。张长鸣安顿好父母，和妻子去了松林。他在心里说：“梦梦，境境，我们会每年来看你们，总有一天跟你们团聚……”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