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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吕凤子《数流萤过墙》的几点研究

2020-12-31

新美术 2020年9期
关键词:流萤林学

1956年2月12日,大年初一,江苏师范学院教务长秦和鸣来到苏州城东螺丝浜一号,即本校教授吕凤子先生的家中拜年,和他一起去的还有同事顾荫亭及童润之夫妇;大年初七,秦和鸣又到吕凤子家拜年,和他一起去的,是常州的杨锡类。1事见《吕凤子日记》1956年卷,苏州博物馆藏。参见吕凤子著、徐铭校释,《吕凤子文集校释》,江苏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29页。凤先生兴致颇高,铺纸挥毫,作《扫花妇女》(又名《写古丽人寄慕芳洁》)(图1)一图赠之。凤先生于作品的右下角作题跋:“昔好写古丽人,寄慕芳洁。丙申人日有兴,强使战臂,亦感有美内含,有韵不俗,可鉴也。便贻和鸣先生,幸善藏之。老凤。”2秦和鸣撰,〈可敬的良师,难忘的益友〉,载镇江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丹阳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吕凤子纪念文集》,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8页。

图1 吕凤子,《扫花妇女》,1956年,秦和鸣藏(图见吕去疾、吕去病编,《吕凤子画册》,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185页)

3个月前,凤先生吐血就医,后诊为肺癌,家人隐瞒病情,将他蒙在鼓里。3许幸之撰,〈聆教六秩忆良师〉,载《吕凤子纪念文集》,第122页。凤先生自1942年后,就患上手臂震颤之病,此时,更须以左手撑扶右臂,方能写画。4吕去疾撰,〈解放后的凤先生〉,载《吕凤子纪念文集》,第101页。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幅以女性为题材的画作。他又想起自己年轻时经常画的那些女子:寄慕芳洁——不是供男人赏玩的女性,而是不忮不求,花自芬芳。这是凤先生的人格寄托,无论顺逆,一生如此。

我不禁好奇,他早年独擅胜场的“古丽人”,是何面目?当年五省联军司令孙传芳以1000 大洋求购而不得的凤先生仕女5屈义林撰,〈此情唯有落花知〉,载《吕凤子纪念文集》,第132页。,又是何面目?公私收藏凤先生作品甚多,遍览之下,不难发现:传世之迹多为墨笔而极少见着色,多为罗汉而极少见古丽人,多为写意而极少见工笔,多为纸本而极少见绢本,多为1940年代以后作品而极少见其早期画作。

本文细读之林学夫6林学夫生平可见《上海书画家名典》,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391页。旧藏《数流萤过墙》(图2),正是一幅罕见的凤先生早期工笔绢本着色女性题材作品。稍作深入探究,即发现三个问题:

其一,材料。此画用绢与当代画家用绢不同,纹理粗,竖看有亮丝。另外,墨绿裱绫,却透出草绿色底,不知为何?

其二,技法。试临一过,更觉其妙。形准不难,难在得其意。例如:人物面部看似一根线,却带着空间纵深感和不确定性,凤先生何以致之?又如:场景为月夜,虽不见月,却有一团氤氲夜气,凤先生又何以致之?

其三,为何笔者称此画为女性题材作品,而不是仕女画或者如凤先生自称的“古丽人”。因为画中人物造型和服装都是典型的民国范儿,与古画大不同。工笔人物,画古装易,画时装难。凤先生表现了着当年时装的时代女性,又何以致之?

图2 吕凤子,《数流萤过墙》,1930年绢本,设色,纵30厘米,横40厘米(左)

图3-1 1930年吕凤子《数流萤过墙》用绢采样;(CRUSE 实物扫描,采样面积各5cm,600dpi,上海搜美文化公司技术支持。当代绫绢制造所用织机均为意大利产,真可一叹,笔者又记。)(上)

图3-2 当代绘画用绢,样品由双林云鹤绫绢厂提供。(下)

笔者追踪及研究,即从上述三问题展开。

欲了解材料,就要去制造材料的地方。双林绫绢,名闻遐迩,双林为湖州辖下一小镇,距杭州九十公里,自晋室南渡,一直是中国绫绢生产中心。中国大部分博物馆,包括故宫、上博,修复和仿古用绫绢均委托双林绫绢厂,改组后更名为云鹤绫绢公司,一进门还是挂着沙孟海题的“双林绫绢厂”竖匾。云鹤老板叫郑小华,做了一辈子绫绢,郑小华的女儿叫郑小斐,从小耳濡目染,是绫绢厂的少当家。小斐请老技师同观《数流萤过墙》,他们边看边说,笔者边听边记,主要是四句话:

1.此画用绢,为典型民国时双林产品,和今天产品相比,粗糙、不平整、不均匀、不细密。

2.手工缫丝,故而丝线粗细不一。经线细,纬线粗。

3.过去织机的张力控制不匀,出现了紧丝的状况,反映在成品上就是纬线每间隔2―3cm,即出现亮丝。

4.此画原料是生丝,未经上矾,也未经漂白剂处理。但是表面密集的绢丝蛋白又起到了类似熟绢的效果,特别是用玛瑙砑过之后,表面绢丝蛋白结合更紧密,水分更不易渗透。

过去画家善用生丝者,可任意调节生熟性能:比如想让局部的绢生一点,即以毛巾覆绢,用小熨斗加热数分钟,此处绢丝蛋白分解,性能便由熟向生,落笔更润。凤先生《数流萤过墙》画中飘逸的氤氲雾气,即用此法。

在绫绢厂,技师只是用放大镜目检,笔者又借用Cruse 扫描仪作采样对比,结果就更一目了然了。左图为凤先生此画用绢,右图为双林绫绢厂现在产品,各采样5厘米见方,放大20 倍。可以直观看出:新绢匀细平整,老绢粗糙错杂(图3,1―2)。

裱画用绫子或宋锦,总是均匀一色,而凤先生此画的墨绿裱绫上,却露出不均匀的草绿色肌理。这个问题,笔者请教了苏州博物馆修复装裱技师、南派苏裱技艺传承人张华先生。他把画摊在画案上,正反翻看,答案就出来了。张华先生说:1.我们平日里见的绫子都是在印染厂统一机器染色的,故而颜色均匀,这幅绫子,是裱画师傅在白绫子上手工刷染,故而不均匀。整体墨绿,局部露出草绿。2.这是典型的民国裱工,包首精致。手卷有包首,挂轴用包首的不多,因为包首在画背,挂起来看不见。在细微地方可以看到过去匠人用心:一般人选包首,与裱绫材料相同,省得麻烦,也统一,这人偏不,特意选了一块黄绢做包首。

材料的问题解决了,我们进入第二个问题——技法。论技法者,必言立意,此画立意,从宋词中来。

“轻罗小扇扑流萤”,是杜牧名句,这句诗,引出一曲南宋李彭老的四字令:

兰汤晚凉。

鸾钗半妆。

红巾腻雪初香。

擘莲房赌双。

罗纨素珰。

冰壶露床。

月移花影西厢。

数流萤过墙。

其中,“擘莲房赌双”一句,就是把莲蓬撕开,赌莲子的单双数。单数预示形单影只,双数预示成双成对。这首四字令很有意思,上半阙是上半夜,洗了澡,打扮一下,换件衣服,撕开莲蓬赌单双。下半阙是下半夜,女子在天井里坐到半夜,眼睁睁看着明月从东厢房照到西厢房,看着萤火虫飞来飞去,漏尽更深,孤单寂寞冷。

凤先生引了最后两句“月移花影西厢,数流萤过墙”作为画题。作此画时,凤先生44 岁,任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专修科国画组主任兼教授。7吕凤子生平依寿崇德撰,〈吕凤子先生简明年表〉,载吕凤子学术研究会编,《吕凤子研究文集》第一辑,2000年,第193—200页。

这两句词不好画,月移花影,流萤过墙。月色、花影、萤火,全是光影,非常印象派。吕凤子学西画出身,五四运动前,一直从事西画教学,他还是中国最早介绍印象派的人,1920年就发表了〈凤子述印象派画〉。凤先生精研佛法,翻译印象派和现代派大师名字时,用了好多佛学名词。例如Monet 翻译成“摩难”(昙摩难提,就是法喜);Pissarro 翻译成“辟沙鲁”(藏传佛教有沙鲁派);Morisot 翻译成“摩梨叔”(摩梨:佛教中出栴檀之处);Cézanne 翻译成“叟曾尼”(僧尼谐音);Picasso 翻译成“毗迦苏”(迦陵毗迦之意)等等。在这篇论印象派的文章中,吕凤子写道:“吾人得见万象,以有光故。有光,斯有色彩明晦。”8吕凤子撰,〈凤子述印象派画〉,此文原刊于中华美育会1920年7月出版的《美育》第4期,见《吕凤子文集校释》,第89页。也就是说,画中的形色明暗,皆因光线。

我们看看,在一幅绢本工笔中,凤先生怎么做?

他先画了个几何形隔窗,然后用一横一竖两根线,暗示院墙。窗,打通了墙内墙外,也打通了画内画外。白天借景,晚上透光,月光西移,透过花窗,洒满庭院。凤先生没有计白当黑,他用花青画背景,画空气透视也画萤火弥漫,从窗户边缘漫延到人物周围。花青和淡墨施得很薄,但也画了好几层,所以从上到下,有明显的明暗和清浊变化,月色花影,点点萤火,均在这一团氤氲夜气之中。另外,以蓝紫画暗部,不是中国传统,是莫奈的经验。

图4 此画是典型的三角+对角线构图。三角构图稳固,对角线构图增加了动感和纵深感。

花窗是几何图案,这种手法,过去没有,凤先生名之曰“类相图案化”9吕凤子撰,〈中国画法研究〉,载吕去病主编,《吕凤子文集》,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第110页。,他画石头也是“类相图案化”——皴法抽象为类似几何型的线条。悲鸿先生注意到了,在〈巴黎中国美术展览会报告(续)〉中阐述各家画法时写道:“吕凤子装饰有节。”10参见《国立中央大学日刊》,1933年10月13日。

和花窗一样,衣领是图案,袖口也是图案,花窗―衣领―袖口,互相呼应。凤先生还嫌不够,右下角印章字体,也是几何形,衣领―袖口―印章,三处跳跃的红色,也互相呼应。于是印章―袖口―衣领―花窗这条动线,形成了典型的对角线构图,画面的动感和纵深也由此而生。画面中心,人物主体还是稳稳当当的三角构图——侧坐女子是小三角,人物加山石是大三角,三角构图在西方绘画中其实更为常见,在传统中国仕女画中不多见。(图4)

要非常仔细才能看出,这张小画用了6种以上的颜色:1.背景―花青色;2.上衣―水红色;3.衣领和袖口―粉红色;4.裤子―淡青色;5.裤子滚边―深蓝色;6.发簪上的珊瑚―朱砂。各种颜色绝无杂乱之感,均在统一的调子中成立。(图5)

非常仔细也看不出的,是人物脸部线条。看似一根线,却带着空间纵深感和不确定性。只有放大后的Cruse 扫描图像才能辨析出:人物面部不是一根线,而是三到四层复线(图6)。先淡墨―然后加调了赭石偏暖的线―再接着是稍深的墨线―在外侧复用清水和花青润一下。最后这一点不是笔者辨析出的,出自吕凤子学生刘复莘课堂笔记,凤先生原话是:“面部和手部宜用清墨,接近于水,在原有的线上重复二三次,也是积墨法。”11刘复莘撰,〈一件难忘的事〉,载《吕凤子纪念文集》,第147页。脸部线条,肉眼难辨,就有点儿“以神遇不以目视”的味道了,用凤先生话说:“此线是心力之力的表白。”12吕凤子撰,〈中国画特有的技术〉,载《吕凤子文集校释》,第181页。

图5 《数流萤过墙》画中色彩分析(左)

图6 面部多层次复线(中)

图7 一封书式样纯银嵌珐琅发卡细节(右)

提到工笔人物画的线条,我们的耳边就会响起一些陈词滥调,像什么高古游丝、屈铁游丝、琴弦铁线、圆匀细致、连绵蜿曲等等。一流画家的创作,是画,不是描,更不会因循描法。不仅吕凤子,细察各家肖像用线,包括大千、庞薰琹、蒋兆和、李斛等等,都有类似特点——看似一根线,其实多层次。比如历来学大千人物者最多,多误解为爽利的一根线,其实不然,大千变化多端,面部也是多层次复线。

放大后看,有趣的地方不止一处。比如发卡和发簪,女孩子头上的东西,凤先生画得精细入微,津津有味。只见画中女子头戴珊瑚圆珠浮雕珐琅花卉纹发簪(簪上纹理看不清,这种发簪表面浮雕多为花卉纹),一封书式样纯银嵌珐琅发卡(图7)。有趣的是,发卡那么小,凤先生也交代出卡扣的位置,画出体积,分出明暗,交代质地。细微处让人感动,我们常说尼德兰画派喜欢死磕细节,其实很多好画家都愿意在普通人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这种小心思,小手段,带着一种幽默感,画给懂他的人看。就像聊天讲段子,旁人莫名其妙,好朋友会心一笑。

明清仕女画,都是丹凤眼、柳叶眉,长颈溜肩小细腰,弱不禁风病态美。凤先生不这样画,他一扫三百年来的病歪歪,呈现出壮硕健康的自然美,就像这张画中的女子,腰粗臀宽脖子短,倒让人耳目一新——原来女孩子长这样,也挺好看的;原来这样画女人,也挺好看的。画中女子的衣着,很像民国女学生爱穿的“文明新装”——绢衣夏装直领大襟,下摆圆弧形,摆长不过臀,袖短露手腕,领袖缀花边。方君璧1926年作布面油画《桃衣女子》13方君璧所作油画《桃衣少女》见于“先驱之路:留法艺术家与中国现代美术1911—1949”巡展,2019年,北京,上海,重庆。(图8)与凤先生1930年作绢本工笔《数流萤过墙》,画中女子的上衣极为相似。虽然一为油画,一为水墨,但他们在相同的年代,表现的是相同身份的女子。珍藏此作多年的林学夫先生直接说,画中人是类似巴金1931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家》当中瑞珏那样的人物,被旧世界禁锢压制,却依然追求幸福的新青年。

悲鸿先生曾经说凤先生:“开当代之新风,三百年来第一人。”难道说凤先生三百年来画得最好?悲鸿先生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凤先生一扫17世纪清朝立国至20世纪民国鼎新这300年以来仕女画的萎靡、纤弱和病态,这才是悲鸿先生的话外之意,凤先生创造的民国女性新形象,在当时所引起的视觉震撼,是今天很难想象的。

图8 方君璧,《桃衣少女》,1926年,布面油画,114cm×79cm,上海龙美术馆

女人都爱瘦,但凤先生笔下这个小胖妞,有点憨,挺可爱,甚至有点小幽默。那些一本正经只关注宏大命题的画家很多是距离艺术很遥远的,在画面中,有点小心思、有点小幽默,都是很可爱的人、真心喜欢画画的人。

画右下角有凤先生题跋,正值凤体书初创,铁线草篆——意趣近两汉金文(包括铭文及汉印)而含草意。工整的两行,在形式感上与花窗、院墙呼应,是一个规定空间的叙事。如果细看,可以发现,人物、座石的线条和题跋的书法线条同一笔趣,特别在起笔和顿挫处。题跋内容为:“月移花影西厢,数流萤过墙。映奎先生赏之,庚午凤先生。”映奎就是刘映奎14刘映奎生平见徐友春主编,《民国人物大辞典》(下),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480页。也可参考刘善群主编,《宁化县志》卷三十五,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867页。,曾经是政界学界的名人,做过前清的举人,辛亥革命后被选为国会参议员,民国13年国会解散,刘映奎先后任北京、朝阳、中国、冯庸等四所大学的中文系教授。这件题映奎上款的作品,并未送出,本为凤先生自藏,后归吕凤子学生林学夫。

行笔至此,开头的三个问题,均一一作答。那么,关于这张画的追踪和研究,到此结束了吗?

还有续篇。

笔者遍读吕凤子文献,又生出三个问题:

其一,民国22年,即1933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凤先生仕女册》15吕凤子著,《凤先生仕女册》,中华书局,1933年。张乃燕题书名,易培基撰前言。,收录仕女人物画八件,吕凤子绘,张乃燕题书名。书中第八图,与本文讨论之作品,画题相同,我们且名之为乃燕本《数流萤过墙》,与映奎本《数流萤过墙》对应,一题两画,这是怎么回事?

其二,建国后,乃燕本《数流萤过墙》首次刊登于1981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画家丛书《吕凤子》16张安治、寿崇德著,《吕凤子》,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系黑白照翻拍,张安治先生作为吕凤子的学生17张安治先生1928年考进中央大学艺术科,从师于吕凤子、徐悲鸿等先生,1935年在中央大学美术系任教。1946年由徐悲鸿提名,赴英国考察研究,1950年回国。见杜哲森撰,〈张安治的艺术创作与学术研究〉,载《美术研究》,1987年第2期,第46—47、79—84页。,有一段文字,专门介绍此画。张先生的文字,让人越看越糊涂,到底张先生看的是原作还是画册?会不会张先生连画册也没看过,仅凭模糊的黑白翻拍图片就展开了一场误读?

图9 《凤先生仕女册》版权页(左)

图10 《凤先生仕女册》张乃燕题书名(中)

图11 易培基撰前言(右)

其三,乃燕本《数流萤过墙》复刊登于1996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吕凤子画鉴》18吕凤子绘、吕去病主编,《吕凤子画鉴》,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此书编委成员全部为吕凤子家属,林学夫为编委会顾问。,还是黑白复印件翻拍,林学夫先生作为吕凤子的学生,及吕凤子研究会的顾问,有长篇文字,专门介绍此画。林先生的文字,也让人越看越糊涂,到底林先生在谈什么?他谈的根本不是配图作品,他谈的是自己收藏的映奎本《数流萤过墙》,这又是怎么回事?

关于中华书局出版的《凤先生仕女册》,在数十年来的吕凤子研究中,屡被引用,遗憾的是,鲜有引用无误者,正好借此机会,可作一订正:

1.书名:《凤先生仕女册》。首页为张乃燕题写的书名《凤先生仕女册》,张乃燕是国立中央大学首任校长,吕凤子于1927―1935年间任国立中央大学教授。末页即版权页也可见上述书名。

2.出版时间:1933年。版权页上写得很清楚,中华民国廿二年七月出版发行(图9)。

3.收藏:国家图书馆古籍部有藏,也曾偶见于拍卖。上海图书馆、江苏省图书馆、浙江省图书馆、四川省图书馆等处均未见到此书。

4.图书状况:双层白棉纸线装珂罗版,长41cm,宽26.5cm,共收录吕凤子作品8幅。首页为张乃燕题写书名(图10),其后有易魗撰前言(图11),连标题共83字,通篇言之无物,不咸不淡不痛不痒,好像说了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没说。易魗就是大名鼎鼎的易培基,他既不懂画也不了解吕凤子,但是他有地位,张乃燕让他写前言,他于是写了几句套话交差。

5、此书从头至尾,没有出现过黄宾虹的名字。

有一个小小的考订,多种吕凤子研究中,说易魗是一位金石家、书画家,他们可能联想到了易大厂,以为是他的某个生僻号。其实,民国金石家、书画家中,根本就没有一位叫易魗的人物存在。易魗就是易培基。中华书局出书,看的是张乃燕面子,作前言者与张乃燕地位相当,关系密切。张乃燕是中央大学校长,易培基是故宫博物院院长,张乃燕是李石曾密友张静江的侄子,易培基是李石曾侄子李宗侗的岳父。张乃燕任中大校长,易培基任故宫院长,都和李石曾有关。北伐成功,定都南京后,国民政府的教育大权由李石曾和蔡元培分掌,张乃燕和易培基是李石曾的左膀右臂。易培基还是国民政府大学委员会委员,张乃燕当中大校长,有他的一票。魗这个字,是丑的异体字,左边是寿命的寿,右边是鬼神的鬼,生冷至极,从无人用,本身就是一个没有人用的死文字。易培基为什么在前言里不用真名,选一个很怪的字,以丑为名呢?因为他当时身陷泥淖,被人丑化,身负丑名。说他盗卖故宫文物的风言风语,从1933年开春就慢慢发酵,到夏天已传得沸沸扬扬。19吴景洲著,《故宫盗宝案真相》,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易培基被泼了一身污水,遭遇重大打击,又无从辩白,此时此刻,他以丑为名,为抒满腔愤懑也。

乃燕本《数流萤过墙》和本文研究之映奎本《数流萤过墙》有何异同?

要比较作品,最好是两件原作,并置眼前。问题是乃燕本早已不知去向,别说原作没人见过,见过珂罗版画册的人,也寥寥无几,我们只得以乃燕本珂罗版画册翻拍图片与映奎本原作相比较。虽是同一题材、二次创作的不同版本,其很明显的不同就有3 处:

1.题跋和印章不同。乃燕本题跋为:“月移花影西厢,数流萤过墙,庚午凤子。”钤印“江南凤”,题跋印章位置在左下角。

映奎本题跋为:“月移花影西厢,数流萤过墙。映奎先生赏之,庚午凤先生。”钤印“吕凤子”,题跋印章位置在右下角。

2.构图不同。乃燕本为三角构图,映奎本为三角+对角线构图。映奎本构图明显作了改善,既有三角构图的稳固,又有对角线构图的动态美和纵深感。

3.石头造型不同。乃燕本起伏圆润,映奎本转折劲锐。

第二个问题,张安治先生是建国后第一部吕凤子研究专著的作者,他专门写了一段文字,介绍乃燕本《数流萤过墙》。那么他到底看的是原作还是珂罗版画册,会不会珂罗版画册也没看过,仅凭模糊的翻拍图就展开了一场误读?

我们只要边看一看图片,边读一读文字,便可回答此问。张安治先生写道:“又如第七幅‘月移花影西厢,数流莺过墙’。写一女背坐平铺的石堆前,侧头仰望,画面并无飞鸟,亦不见树木或花影,只在画的左上角用淡墨描绘一立体的砖砌花窗,暗示了这儿有墙、有屋、有意中人在,而流莺正从墙头飞过。这位女郎的全身服装和携带的纨扇全为纯白,只有淡墨勾描而不染。围绕她的几堆石头却用浓淡不同的墨色分别平染并留出白线作轮廓,颇似唐宋以前极富装饰风的青绿重彩山水的画法。”20见1988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画家丛书《吕凤子》。

因为张先生没看过画,也没看过画册,凭想象写出,所以这段文字,讹误甚多。试举三例:

1.张安治先生把“流萤”当成了“流莺”,把萤火虫当成了夜莺鸟。夜莺主要生活在欧洲和中东,中国仅新疆才有夜莺,为何张先生会想到夜莺呢?一是翻拍图片模糊不清,将“萤”误认为“莺”;二是张先生从1946年至1950年,在英国访学三年半,对英国大文豪济慈的《夜莺颂》想必是耳熟能详,故而提笔就想到了英国的夜莺。

2.张先生写到:此画服饰扇子全为纯白,这也是看着翻拍图,凭空悬想的结果。一身缟素,不合词意,也不合常情。试想,夜半更深,一女子背对着你,白衣白裤白扇,多吓人!凤先生画的是宋人词意,不是聊斋。翻拍图片是黑白的,不代表原作没颜色。

3.张先生说,石头平染并留出白线作轮廓。这是什么画法?这和青绿重彩山水有何关系?白线怎么留?这段文字看得人一头雾水。凤先生早年画过很长时间水彩,或许他使用了水彩留白胶?我们也不得而知。在看不到原作,也看不到清晰图片的情况下,瞎猜没用,也没什么意思。

又,张先生开头就说:“第七幅‘月移花影西厢,数流莺过墙’。”这本画册特薄,总共就八幅图,《数流萤过墙》是最后一幅,也就是第八幅。若是翻过画册,怎么可能把第八幅搞错成第七幅?

《吕凤子》一书,作者是张安治、寿崇德,张安治先生在后记中写到:他写作所需资料图片十之八九由寿崇德转来,该书除了生平、家世、年表三节由寿崇德撰写外,其余部分均由张安治撰写。这本书,是第一部吕凤子研究专著,张先生的文字,常被引用,遂使真相愈加模糊。我们也不能据此苛责前人,因吕凤子绢本工笔设色作品本来就寥若星凤,《凤先生仕女册》原件又早已不知下落,这一类型创作又不能不谈,有些讹误,也是难免。

在张安治先生著作出版后8年,突然来了极其精准的一稿,分析论述《数流萤过墙》,这又是怎么回事?

1996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吕去病(凤先生次子)主编的《吕凤子画鉴》,这是第一部对吕凤子一生重要作品进行鉴赏与研究的专题性著作。这本书有一个编委会,林学夫先生是编委会顾问。此书以整版篇幅刊载了乃燕本《数流萤过墙》,也是黑白翻拍图片,与图片相对应的介绍文字出自林学夫先生,打了双引号,洋洋洒洒一大篇。仔细读一遍就知道,林先生分析论述《数流萤过墙》,堪称精彩精准,可是他谈的根本就不是乃燕本,林先生兜兜转转,到底在谈什么?

林学夫原文很长,我们仅录4 句:

1.她发髻高挽,上面有翠钿针钗首饰装点,衣着水红色而富有丝绸感的上袄,在匀称合身的衣衫里,透出她丰腴健美的体态。

2.画的右下方题着“月移花影西厢,数流萤过墙”,书法用铁线草篆,与画上人物的勾线非常协调。

3.人物粉面朱唇而薄施,水红上袄镶着粉红的花边,淡青的绸裤辍以深兰的滚边。背景用淡淡的花青施过,巨石以淡墨染皱。

4.像这般健美娴淑的女子可吻合当时时代人物写照的,那只有象巴金笔下的瑞珏。21林学夫4 句见《吕凤子画鉴》,图9,林学夫鉴赏文字。

这4 句,具有斩钉截铁的准确和细腻入微的细节,若不是原作在手,了如指掌,绝写不出这般扎实精准的文字。不过,林先生谈的根本不是《吕凤子画鉴》中刊载的乃燕本《数流萤过墙》,他谈的是另外一张画,是他自己收藏的映奎本《数流萤过墙》。

图片文字对照一看,自然清清楚楚:

1.翠钿针钗、水红色上袄、丰腴健美,这三个特征,只见于映奎本原作,在乃燕本珂罗版画册上,根本看不出来。

2.这句真是铁证如山!映奎本题跋在右下方,乃燕本题跋在左下方。《吕凤子画鉴》中刊登的图片是乃燕本,林先生配文却在说映奎本。文图不一致,本是一大破绽,理应追问下去,但画鉴编委并未提出质疑,或许因为林学夫是编委会顾问,他的文字,照录就是。

3.一句中提到六七种颜色——粉面朱唇、水红、粉红、淡青、深淡花青。对着黑白图,神仙也看不出这许多颜色,这分明是对着自藏的映奎本原作,才认得清,才写得出。林先生真画家之眼,一般人,看一整天,也讲不清这许多颜色。

4.这女孩挺壮实的,所以林学夫两次提到健美一词,系相对于明清仕女画弱不禁风之态。林先生又直接提到画中人像瑞珏?22瑞珏就是李瑞珏,巴金小说《家》当中人物。最早于1931年在《时报》连载,原名《激流》。为何是她?有何原委?还是仅仅因为在同一时代?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林学夫先生的文字,张安治先生的文字,映奎本原作,乃燕本翻拍图,放一块儿,再读一遍。瞧,多有趣的一个事实:

张安治先生写《数流萤过墙》,但他不会告诉你他根本没见过原作;林学夫先生写《数流萤过墙》,但他不会告诉你原作就在他手上。

第三个问题解决了,递藏脉络也清晰,为什么林学夫先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吕凤子画鉴》编撰之时,不直接把他收藏的《数流萤过墙》向编委会出示呢?他还是编委会顾问。原因无从得知。又激动着要分享对一件艺术杰作的鉴赏,又不愿意让众人知道这件作品就在他家中,前人曲折心意,我们再细读林先生全文,自能体会。

拼图够多时,自可还原历史,我们显然并未获得足够多的拼图,仅有以下事实,是可以询证的:

1.映奎上款《数流萤过墙》,当年未送给上款人,仍存凤先生处。

2.文革初期,红卫兵第一次到丹阳吕凤子故居抄家,就抄走书画及藏品7 板车。因担心再被抄家,凤先生长子吕去疾遂将一部分吕凤子作品分赠给了学生、邻居和相识的人。23杨潮撰,〈吕凤子名画千古意游历记〉,载《丹阳日报》,2018年8月15日。

3.林学夫先生生前任上海文化局干部、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于2009年去世。他收藏的吕凤子作品,生前均未见公开。

4.2017年,林学夫家属始由上海朵云轩,释出3件凤先生佳作。242017年9月18日,上海朵云轩,849 吕凤子《世亲谢过》、880 吕凤子《江南春》,852 吕凤子《数流萤过墙》。

这个拼图,可勾勒出一个递藏的轮廓。

前三问,后三问,均一一水落石出。为一张小画,跑了双林、苏州、上海、北京、南京,大动干戈,追踪至此,总该结束了吧。萧平先生曾写到凤先生曾“吮毫”作画——毛笔吮一吮,画女子脸部,线条非常丰润……这又激起了笔者好奇心,有机会非得做一下生物鉴定,探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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