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水微澜》看清末时期成都休闲现象及旅游价值※
2020-12-31陈国林杨若兰
饶 涛 陈国林 杨若兰
(1.四川旅游学院,四川 成都610010;2.成都龙泉驿和平小学,四川 成都 610100)
在西方学者眼中,休闲不仅是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也是人的一种思想和精神态度,是有益于个人发展的内心体验,是人存在过程的一部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论语》中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老子的“自然无为”;庄子的“逍遥游”“物我齐一”;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苏轼的“斜风细雨不须归”都有着休闲的境界。马慧娣认为,休闲是人生命的一种状态,是一种“成为人”的过程,是一个人完成个人与社会发展任务的主要存在空间;休闲不仅是寻找快乐,也是在寻找生命的意义。[1]潘立勇认为休闲是一种审美,是人的理想生存状态[2],并由此出发,对休闲美学的理论建构进行了尝试。
李劼人是成都本土作家,被称为“中国的左拉”,《死水微澜》是李劼人“大河三部曲”的第一部,小说描写了从1894年到1901年,即甲午年中国和日本第一次战争后,到《辛丑条约》签订时的这段时间成都地区的社会情况,细致地描绘了清末时期成都地区(即川西坝)的风土气韵,各阶层人物的生活样式、心理状态、言语口吻,再现了那一时期成都的社会历史。小说塑造了袍哥、商绅、普通民众几类人物形象,他们的行为表现了在动荡的社会,物质和精神都匮乏的背景下川西坝人的休闲选择。小说中川西坝人的休闲行为可归纳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川西坝人传统的休闲行为;另一种是“死水”休闲。这两种类型共同构成了清末时期成都地区的休闲现象。
1 川西坝传统的休闲行为
川西坝即成都地区,素有“天府之国”之称,因自然条件、历史人文因素,形成独特的休闲文化,民间一直有“少不入川,老不出蜀”之说,形容川西坝的安逸生活,这是巴蜀文化重要底色。小说中,川西坝人传统的休闲行为体现在人物的日常生活之中,主要表现为:求“味”的饮食休闲;“龙门阵”的言语休闲;“游逸”的节日休闲。
1.1 求“味”的饮食休闲
墨子云:“食必常饱,然后求美。”小说中品种繁多的食物、人们对酒与茶的执着,反映了川西坝人对饮食“味”的追求。这种“味”是美的,这种美超出了对饮食的自然需求,表现为精神上的愉悦,饮食成为休闲的载体之一。
小说中提到的食物种类不下60种,“吃”字在文中提到了313次。小说中,人们吃到的食物种类非常丰富:大户人家可以吃家中常备的各种精致点心、饭馆中云集的高价菜,如猪肉片生焖豆腐、南馆里面的鱼虾海味等;一般人家可以吃到新鲜的河鱼、野味、兴顺号里面的灰包皮蛋、豆腐干、猪头肉、抄手、水饺、盐煎肉、荞面等;穷苦的人家可以吃到锅盔、卤牛肉、四城门的“十二象”等。不同种类的食物有不同的味道,文中对白肉片的描写充分反映了川西坝人对味的讲究:“它的肉,比任何地方的猪肉都要来得嫩些,香些,脆些,假如你将它白煮到刚好,片成薄片,少蘸一点白酱油,放入口中细嚼,你就察得出它带有一种胡桃仁的滋味,因此,你才懂得成都的白片肉何以是独步。”[3]60小说中用“快活”二字表现了对味追求的结果:“连讨口子都是快活的!你想,七个钱两个锅魁,一个钱一个大片卤牛肉,一天那里讨不上二十个钱,就可以吃荤了!四城门卖的十二象,五个钱吃两大碗,……”[3]31
与食物相辅相成的是酒和茶。与喝酒相关的“酒”字在文中出现了65次,婚丧嫁娶、友人来会、日常吃饭,每当食物上桌时,必然要有酒,菜被称为“下酒菜”。“一个盐蛋,两块豆腐干”都能吃杯大曲酒。在酒中,生活中的烦恼、人之间的怨气消解了,“酒本是合欢之物,加以主人与陪客的殷勤卑下,任你多大的气,也自消了。”[3]225“茶”字在文中出现了39次,茶馆则成为人们休闲之所。作为袍哥的罗歪嘴,没事就喝茶;粮户顾天成不见种地,而是泡茶馆与人厮混;大户人家郝达三,也是一日三餐、出游、谈事,都要喝茶。“满城诚然可以乘凉,可以得点野趣,只是独自一人,也有感觉孤独寡味的时候。于是,有时也去坐坐茶铺,茶铺就是与人接触的最好的地方。”[3]208“一般吃茶谈天的声音都高,并且在茶铺中谈话的人们,大抵都有点旁若无人,仿佛茶铺便是自己家里的密室一样的态度,任凭你说得如何的慷慨激昂,却很少有人注意你的,这是一种习惯。”[3]209酒与茶,俨然成为川西坝人生活的必需,就是穷人家,也要有酒与茶。
饮食连接了人物关系,让人在精神上产生交流。罗歪嘴“以鱼传情”,蔡大嫂为罗歪嘴做鱼的情节,体现了饮食休闲之美,如罗歪嘴所言:“今天天气太好,我们好生吃一顿。……管他妈的,只要高兴,多使几百钱算啥!”[3]117
1.2 “龙门阵”的语言休闲
在四川,摆龙门阵是长期积淀形成的一种休闲方式。“或则车笠旧侣,或则萍水相逢,机缘偶合,有心无心,触景生情,话发天籁,于是三三两两,自然而然,聊聊天、摆摆条,进而说说笑,又进而谈谈心,不知话从何处起,也无所谓如何收场。但觉过眼烟云,一阵清风。身心劳烦顿消,带来轻松愉快。”[4]“川人摆龙门阵(聊天、讲故事)有三个特点,一是讲究故事的来龙去脉,二是不时插进相关插曲,三是众人对同一主题或氛围的参与。”[5]
小说中,“我”的母亲和邓幺姑见面时便迫不及待地在一起,讲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商贩在赶场日的工作状态是摆好摊子,便同邻居聊天。蔡大嫂最喜欢的就是摆龙门阵,小时候通过与韩二奶奶的龙门阵,形成了对成都的印象,结婚后,因丈夫不会摆龙门阵而心生怨气,并喜欢上了善于摆龙门阵的罗歪嘴。
龙门阵的叙事内容是庞杂的,叙事结构是散漫的,叙事模式是不紧不慢的,叙事效果是力图使内容变得生动有趣,而“龙门阵”的叙事环境也是不拘一格,饭桌、茶馆、烟铺、街边,只要有人,都可以摆龙门阵。小说中,人们谈的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历史勾陈,就连国家大事也在龙门阵中也失去了严肃性,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葛寰中向郝达三讲义和团杀洋人、烧教堂时,郝大三却让他尝一尝新到的白案厨子做的鲜花饼。谈论者的心态是放松的、悠闲的,通过龙门阵,获得轻松愉悦的体验。这种闲散的龙门阵也成了川西坝子独特的休闲景观。
1.3 “游逸”的节日休闲
伽达默尔认为,节日将人从日常的生存劳动中分离,为人进行真正的、纯粹的生活创造了条件。这也为休闲创造了条件,通过节日出游,实现身体上的放松、精神上的愉悦,这是“逸”的状态,也是“成为人”的过程。小说中,川西坝人热衷节日出游,通过一系列集体性的活动和宗教仪式,表现出游逸式的节日休闲。
清明节时放假三天,“我”同父母到乡下坟园过两夜,感觉比过年还快活。正月期间,蔡大嫂、罗歪嘴、顾天行等人,像川西坝的大多数人一样,到成都东大街看花灯,人多到走路只能靠挤。二月十五日,老子诞辰,川西坝人要赶庙会,一直要持续到三月初十边。期间,男女老少“吃茶吃酒”“春郊游宴”“春江泛舟”“磕头烧香”“摸铜羊”。这些景象,即展现了川西坝人对出游的热衷,也表现了在出游的过程中,川西坝人轻松、舒适的精神状态,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川西坝人群体游逸休闲画卷。
小说中,川西坝人传统的休闲是隐性的,已经融入到川西坝人的日常生活、社会风俗之中,川西坝人不自觉地遵循这些行为,表现出集体的无意识。
2 “死水”休闲
“当义和团、红灯教、董福祥,攻打使馆的消息,潮到成都来时,这安定得有如死水般的古城,虽然也如清风拂过水面,微微起了一点涟漪,但是官场里首先不惊惶,做生意的仍是做生意,居家、行乐、吃鸦片烟的,仍是居他的家,行他的乐,吃他的鸦片烟。而消息传布,又不很快;所以各处人心依然是微澜以下的死水,没有一点动象。”[3]202李劼人的笔下,川西坝人的安定如死水一样,毫无生机活力。在这种状态下,川西坝人的休闲行为表现为看客休闲,以及成为“有闲阶级”权力的游戏。
2.1 看客休闲
小说中描写了一类人物形象,他们把闲暇的时间花在“看”上面,成为看客。他们通过看来刺激情绪,获得满足、“愉悦”,这也是休闲异化的一种表现形式。这种“看”分两种:
“看热闹”——对他人事件的围观、“欣赏”。小说中,罗歪嘴一行人同顾天成一行人武斗,周围的人“好像看把戏似得,站在无害的地位上来观赏”[3]141。流氓调戏郝家大小姐,“看热闹的人好生高兴,全笑了起来。”[3]179顾天成在大病清醒时,邻居都来了,但并不是关心他的病情,而是“都要看看洋药,都要议论一番”[3]155。这种围观他人所产生的快乐、刺激是畸形的,其休闲心理也只是一种虚伪的满足感。
龙门阵的异化——这是看客心理在语言上的表达。龙门阵的散漫消解了国家大事的严肃性,培养出了漫不经心的心理状态。文中,郝公馆的太太们听到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时,众人态度非常随便,感觉听厌了,只顾打牌。这种心态,一遇到大事,就会无所适从。在“暴风雨前”一章中,郝家将胆怯懦弱、外强中干、无所适从表现得淋漓尽致。而郝家大小姐赶青羊宫被流氓调戏时,郝家人表现出的无助也说明了这一点。
小说中的看客形象,实质是他们精神上空虚、麻木、冷漠的表现,同鲁迅在《示众》中描写的看客形象——“于是他背后的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的性质是一样的。
2.2 “有闲阶级”权力的游戏
休闲在有闲阶级身上表现为权力的游戏,他们通过下层人的私人服务、远超生存需要的消费、严格的礼仪规范等方式与普通大众的休闲方式进行区分,从而实现炫耀性的休闲。休闲成为象征他们身份、地位的符号。
韩二奶奶与蔡大嫂的聊天中,揭示了小说中有闲阶级的生活状态:“当太太的、奶奶的、少奶奶的、小姐的、姑娘的、姨太太的,是多么舒服安适,大户人家,不但太太小姐们,不做这些粗事,就是上等丫头,又何尝摸过锅铲,提过扫把?那个的手,不是又白又嫩,长长的指甲,不是凤仙花染红的?”[3]29
小说通过招弟的视角,更是非常细致地展现了作为有闲阶级代表的郝公馆主人家们的休闲生活。
炫耀性的消费。每日鸡鸭鱼肉的好菜好饭,“老爷们仅仅动过筷子”[3]163;各类花草树木、假山、水池、金鱼,是老爷们的大小花园。
下层人的私人服务。“伺候姨太太梳妆打扮,抹抹小家具,装水烟,斟便茶,添饭,绞手巾,……陪伴七岁大的二小姐玩耍。……夜间给姨太太捶腿骭……”[3]163
严格的服务规范。“说话要细声,又不许太细,……走路哩,脚步要轻要快,……不能咧起嘴笑,不能当着人打呵欠,打饱嗝,尤其不能在添饭斟茶时咳嗽。又不许把胸膛挺出来,……客来时,怎样装烟,怎样递茶,怎样请安,怎样听使唤,真像做戏一样……”[3]164
自由充裕的时间、特殊的休闲爱好和休闲模式。“公馆里只管说是起得早,却从没有不是等雀鸟闹了一大阵,差不多太阳快出来了,才起床。吃早饭,那更晏了,每天的早饭,总是开三道。头道,是厨房隔间的大锅菜饭,二道,是大少爷大小姐陪胡老师在学堂里吃。这一道早饭开后,老爷、太太、姨太太、三老爷才起来,才咳嗽,才吃水烟,才慢慢漱口,才慢慢洗脸,才慢慢吃茶。——三老爷则抄着长衣服,拿水灌花,教鹦哥、乌翎、黄老鸦、八哥说话,更喜欢把一个养在精致小笼中的百灵子,擎到大花园小花园里去溜;太太同姨太太便各自坐在当窗桌前,打开绝讲究的梳妆匣子,慢慢梳头。”[3]165
而春兰、招弟这些贴身丫鬟,因和主子们距离较近,也过上了高于普通人的生活,被人贩子卖入郝公馆的招弟更是感觉进入了“福地”,表现出了有闲阶级对休闲权力的支配。从这个角度看,作为土绅粮的陆茂林、土粮户的顾天成、袍哥罗歪嘴甚至店铺生意红火的蔡大嫂,他们的休闲活动,都不自觉地成为有闲阶级地位的展示品。
3 《死水微澜》中清末成都休闲现象的特征及实质
《死水微澜》中的休闲现象反映了清末时期成都地区民众的休闲特征:追求“滋味”、乐于交际、热衷体验。小说人物通过饮食、聊天、节日,与大自然、社会接触,调节了生活的节奏,为平凡的生活增添情趣,张扬了人的主体意识,使人的身体和精神得到丰富和发展,这种“成为人”的过程,是休闲的本质,也是真正的休闲。这种休闲特征,是经过长期的历史文化积淀所形成的独特地域文化的体现,具有民俗之美。号称清末成都的“百科全书”——《成都通览》中记载的菜肴和风味小吃约有1 300多种[6],川菜如今也是自成一派。成都市民热衷节日出游,清末时期已形成固定的节日出游线路。[7]成都的茶馆已经是市民日常生活的重要舞台,它们既是娱乐消闲的场所,也是从事商业以及社会政治活动的空间。[8]
休闲的主体是人,当人被异化后,休闲也将发生异化。受具体社会历史条件影响,原本促进人的全面丰富性发展的休闲,会压抑人的发展,反过来加深人的异化,社会也就成了“死水”。小说人物生活于清朝末年,这一时期的中国社会贫穷、动荡、落后,人的精神世界贫乏、麻木,成为物的附庸,成为异化的人。这种情况下人的休闲行为也就成了异化行为,表现为:休闲与劳动对立,并成为劳动的附属;对“滋味”的追求异化为追求短暂快感、刺激的体验;交际和体验成为一种消费,成为“有闲阶级”权力的游戏。这些都与休闲的本质背道而驰。小说中贫农邓大爷的休闲是抽一袋烟,以恢复体力;罗歪嘴、陆茂林、顾天成的休闲是追求快感和刺激;流氓地痞的休闲表现为对弱者的霸凌;郝公馆的主人们,则是通过一系列仪式,将休闲作为权力的象征。而在历史上,《隋书》就记载蜀中士人悠闲聚会喜欢意钱等博戏,成都平原一带是清代巴蜀赌风最盛的地区。[9]
小说中,休闲和异化休闲并不是割裂的,而是复杂地表现在每个个体身上,反映了休闲的发展规律和历史性特征。从这个层面上看,研究休闲问题,也就是研究人的问题。休闲是“成为人”的过程,是人实现自由全面发展的途径。旅游是休闲的重要载体,休闲是旅游的重要目的。“19世纪的问题是上帝死了,20世纪的问题是人死了。在19世纪,无人性意味着残忍;在20世纪则意味着精神分裂般的自我异化。过去的危险是人成为奴隶。将来的危险是人可能成为机器人。”[10]马克思对资本家的剥削和异化劳动的批判、马尔库塞对“单向度的人”的表述、弗洛姆对爱的呼唤、海德格尔对“诗意的栖居”的表达,都表征了人处于深深的异化之中。清末时期成都的休闲现象,仍可为当下的旅游发展提供思考。
4 《死水微澜》中休闲现象的旅游价值
第一,正确认识旅游的价值及当下的一些负面现象。旅游是休闲的重要形式之一,是休闲促进人全面自由发展的载体,旅游不只是身体上的体验、参与,还应注重精神上的价值。当下,旅游中存在消费主义与技术主义现象:用金钱去衡量旅游的价值,以追求高消费的旅游为目标,旅游成为一种消费,成为财富与权力的炫耀;用技术手段去计算旅游的手段、效率,只考虑过程,忽略了旅游的最终目的,消解了旅游的本质。这些负面现象是人的异化所致,具有历史性,同《死水微澜》中的异化休闲本质上是一样的,需要警惕。但是,认识到消费主义与技术主义对旅游负面影响的历史性,并不是让我们什么都不做,异化的舍弃需要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
第二,大力发展生产力,为旅游的发展提供物质基础。目前,我国进入了社会主义新时代,但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仍需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大力发展生产力,为旅游提供物质基础。
第三,培育人文精神,注重旅游的人文关怀。社会在发展旅游的过程中,应以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的需要为目标,不能将经济指标作为发展旅游的唯一导向。要注重历史人文的传承及发展,加强旅游文化的内涵建设,深入挖掘民风、民俗的旅游文化,打造具有地域特色的旅游名片,使旅游有更多的人文精神;要注重提高社会治理能力,思考如何更好地为人们提供旅游的空间、场所和环境,正确处理好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真正让钢筋水泥建筑变成“诗意的栖居”。
第四,重视个体的“性格情趣”。个体应注重提升自己的心境、修养、兴趣、人格,以一种富有人情味的方式,去体验旅游所带来的成长、愉悦,做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和谐,这是“成为人”的过程,也是休闲的最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