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在流泪:疫情告急
2020-12-30
汪勇
武汉快递员。疫情暴发后,他牵头组织志愿者为医护人员提供后勤保障,从日常的出行、用餐,到修眼镜、买拖鞋,汪勇和他的志愿者团队“聚拢温暖,守护英雄”;后因贡献突出连升三级,被破格提拔为湖北顺丰速运有限公司硚口分公司经理;获国家邮政局“最美快递员”特别奖,共青团中央、全国青联共同颁授的第24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交通运输部“2019年感动交通十大特别致敬人物”;《人民日报》誉其为“生命摆渡人”。
沈嘉柯
著名作家、文化评论家。主要作品包括《慈悲的法则》《沈嘉柯精选集(三卷本)》《最美古诗词:人生是一场雅集》等近60本著作。曾获影响力作家文学贡献奖,畅销百万册。各类文学小说、随笔散文被选入全国数百种最佳文学选集、影响力文库等,翻译为英语、尼泊尔语等多国文字。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是武汉抗疫一线快递小哥汪勇的故事,也是疫情期间千千万万个平民英雄的故事。该书以汪勇的故事为出发点,最大限度地还原了真实的武汉,讲述了武汉在疫情最严重时期经历的苦难、付出的代价和做出的英勇抗争的全貌。书中描绘了疫情之下一个个普通人共克时艰、守望相助的动人场景,并通过讲述汪勇的个人成长经历,刻画了一个原本平凡的人,如何在关键时刻勇敢站出来成为一位平民英雄。书中还收录了部分金银潭医院医护人员日记手稿,以最朴素的文字,展现武汉抗疫一线情况,讲述白衣战士的心路历程。
下定决心那一刻,汪勇凝视着自己身边的家人——全家人都吃过了团年饭,孩子的压岁钱也给了,爸妈正在看电视,老婆和女儿在床上一边玩耍一边看着动画片。这是他最在乎最深爱的温暖小家。
他的心意已定,不留任何痕迹,继续玩手机,不停滑动着手机屏幕。他告诉妻子,他要去公司的网点临时加班,公司要派他值班。
有了孩子以后,他的妻子就在全职照顾女儿。听到这话,他的妻子也没有怀疑什么。
汪勇平时也很忙碌,早出晚归,而且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所有的房贷车贷,都得他来还。看着汪勇忙于工作,她也不好反对。
等到夜里1点30分,汪勇跟那位护士联系,发消息说:“我来接你。”
然而,那位护士没有回汪勇信息。
汪勇只好耐心等着。
这个夜晚,他睡得晚,只睡了不到4个小时就起来了。那个时候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女儿,还都在睡梦中。
凌晨5点30分,天都还没亮。汪勇匆匆出门,之后,又给那位护士打了个电话:“您好,我是过来接您的那个师傅,答应过来接您,您没回我信息啊?”
电话那头,那位护士愣了好几秒,没有回复。汪勇猜测,她应该是不相信有人会来接她。
片刻,护士终于回过神来,对汪勇说:“哦,好。”
原来,她是夜班下班的护士,从大年三十开始晚间值班,到了第二天早上才下夜班,才能回家睡觉。
汪勇跟她说道:
“我跟你说一下,因为我所有的护具,只有一个N95口罩,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你能不能提供一点酒精给我?”
在之前权衡思考的时候,汪勇查过资料,酒精能杀病毒,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但他手头没有消毒酒精。
护士回答:“我有,我可以给你带一点出来。”
汪勇说:“好,你有,我就能来接你走。我5点50分把车停到约定的地点,就是医院的正门口。”
武汉的冬夜,天寒地冻。这个城市在中国地图上,中部偏南。不像北方有暖气,气候也没有南方那么温暖。武汉的那种湿冷,是可以钻进皮肤骨子里的冷。疫情蔓延,封城之后,金银潭医院又是在偏远位置,显得更加凄凉冷清。
清晨5点50分左右,天色还是昏暗的,汪勇把车停到约定的地点——金银潭医院的正门口。
护士从医院出来走上车子的一瞬间,汪勇明显地感觉到,她很紧张。这是个年轻的护士。
一个陌生男人的车,停在这个医院的门口。
这是人人都恐慌的时刻,打120都要排队不知道排多久的时候。而且是清晨6点。
汪勇心里明白,对于每个女孩儿来说,安全是一个底线。这样一个20多岁的小丫头敢坐上去,可能对她而言,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这个选择。
“她这个时候只能坐上我的车,而且她不知道我收不收钱,不知道我收多少钱,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只能上车。”
护士给了汪勇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瓶的酒精。
上车后,她给了汪勇一个很官方的问好:“谢谢师傅。”之后,她就不再说话,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没有沟通的欲望。
其实她不想跟汪勇沟通,汪勇也不敢跟她沟通。
汪勇观察了一下护士,她在车上,身体就往后面一靠,那个眼神是属于不动的,就盯着一个方向,仿佛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
“我感覺她上车之后,是听天由命的。上车之前,她有点害怕,之后应该没有了。”
结果,轮到汪勇开始害怕了。
虽然在出门前汪勇给自己反复做过风险评估、心理建设,事到临头,他的身体还是涌出一种本能的恐惧。
他开始担心,腿脚发抖。
汪勇一贯开车开得很好,然而,这一天,方向盘握在他手里的时候,出于本能,他时不时地就向右边的反光镜看一眼。
他总感觉自己的背后有个可怕的威胁,那无形的病毒,就在后面虎视眈眈,在他呼吸之间,病毒就会侵入自己的身体。
汪勇无法控制自己专心开车,时不时就会回头。
后来,汪勇就往后面瞟了一眼,看到护士哭了:
“那个女孩坐在我后面,流泪了,她就没怎么说话。她的哭,是那种没有任何表情的流泪。”
汪勇第一天所接到的大部分护士,以他亲眼所见,状态非常一致。坐上去之后,面无表情,没有说话的欲望,甚至感觉这个人没什么生气。
汪勇回忆:“他们根本不可能跟我聊天,当时他们不信任我。”
汪勇把他们送到各自住的小区门口,仅仅是头一天接送的30个人,大家的住所地址,就天南地北。近一点的有常青花园、将军路,环湖路后面的奥林匹克花园,还有武昌的园林路。
其中,大部分人住在盘龙城,那些比较远的医护,汪勇还送到过黄陂县城。再远的,就是汉口北附近的区域。
庚子年农历新年初一,也就是2020年1月25日,汪勇送完最后一名医护人员,回到自己上班的网点仓库。
接送了一天,他的N95口罩还够用一天,而且他没有其他护具,始终不安心。
他跟组织群的管理员联系,说:“我想要防护服和护目镜,口罩也不够了,酒精能不能给一点?”
没想到,得到的回复是:“不好意思,我没有。”
汪勇当时忍不住发了脾气。
他对那个群管理员说:“你们组织这么个事情,要是参与的人出现什么问题了呢?那不就是负担了吗?那你组织这个事情干吗?最基本的防护要给别人啊!我这样找你要你都没有的话,那我明天怎么干?我干不了了。”
事实上,医护人员的状态,让汪勇不得不提高警惕。
最初汪勇还不是特别怕,但在这天接完所有的医护人员后,他的恐惧也升级了。
“因为我感觉他们那帮人的状态,都处于崩溃边缘,这让我感到很害怕。”
汪勇隐约在心里反推出了医院情况的严重性:
“我觉得他们如果一崩,我的小家也会随着覆灭,我不可能跑得了,这种疫情怎么可能跑得了?绝对会出问题。”
躺在床上,他就想着:
“如果没有护具,我的风险系数是翻倍的。我衣服上有可能沾到病毒,我的眼睛里面也有可能进入……这种翻倍的情况下,病毒对我生命的威胁也是翻倍的。所以那个时候就得考虑生死了,干不干?”
汪勇回忆当时的反应:
“你不给我护具我就不搞了。从当天晚上将近8点一直到夜里,我一个单都没接,就躺在床上。”
这没护具怎么搞得了?那不是拿生命开玩笑吗?
躺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汪勇也在想,自己接了一天医护人员了,不能回家,得14天以后才能回去,就得在仓库里面睡14天,也不能接触任何人。
14天,是一个医生专家给出的隔离周期。
过后汪勇回想起来,又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别人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在这个环节中他能干的是什么?他有时间,有这份心,想把这个平台搭建起来,就不停地转发、不停地转发。他只有这个办法。他可能连自己的口罩都没有,你要他提供给你什么防护物资呢?他提供不了的。”
汪勇头一次出门,是以临时加班的理由。
第二天,他的妻子彭梦霞问他为什么还没回家,他撒了第二个“谎”。
这个谎是在出来的第一天晚上撒的。
汪勇告诉妻子,上班的时候,有个同事在他背后咳嗽了一声。
当天晚上6点多钟老婆打电话问他为什么还没回去,他说:
“我吃饭的时候摘下口罩了,离别人比较远,但是有个人从我身边经过,他咳嗽,下班的时候,他一量体温,温度偏高。我回不去了。”
他决定先睡在快递仓库暂时隔离,等到没问题再回家。
这把妻子吓坏了。
他的妻子彭梦霞,哭了半个多小时。
汪勇知道她肯定会哭的,就让她哭,发泄情绪:
“开始我老婆不听我解释,哭得稀里哗啦,后来情绪稳定后,才算同意。”
汪勇叮嘱妻子,在家里照顾好爸妈,照顾好孩子,他没问题的。他的身体素质不错,就算万一真有情况了,也就七天的感冒发烧而已。
“我在这边也还好,有地方睡。我现在就是要回来拿一下被子、行李、衣服,还有什么电饭煲、煮火锅的东西……你都帮我清好,放门口。我也不跟你们接触,我上来的时候会消毒的,我有酒精。”
当时汪勇还不知道他会帮到那么多人,他没有理由为自己辩解,只能先瞒住家人。
汪勇的家人把这些物品整理好,放在家门口。他家在7楼,他就从7 楼把东西搬下来,搬了两趟,然后去了公司。
他住在公司的仓库,跟所有的人都保持距离。当天晚上铺完床单,煮了一点面条吃。
“从接第一个女护士,到后面接送其他人,”汪勇说,“我一直抖,抖了一天。”
大年初一这天,汪勇接送的每个人,下车的时候都要跟他扫码想付车费。他拒绝了。
汪勇对每一个人都表示:
“你这个红包我不能收。要不这样吧,这个时间我出来开车接送你们上下班,加个微信吧,到时候再去上班,给我发消息,我能接尽量来接你。”
他当时说的一句话是:
“如果這个时期收钱,您这个红包可能真的装不下。”
(一个红包最多200块,我不可能为了200块钱出来拼命。)
结果,这些医护人员加了微信之后,还是会给他转钱。
他们转的钱,汪勇都不会要,不会收。他出门做这件事,没想着赚钱。
消息传开,就有人也想坐汪勇的车。
护具不够,口罩也不够,万一感染了怎么办?汪勇有一点犹豫了。他劝自己:
“要不,算了吧。”
但是这天晚上,还有护士在发单求助,回家的地址距离医院几十公里。
还是没人接单。
生死就在一念之间,汪勇不能不想很多。如果自己遭遇病毒的伤害,家里怎么办?房贷车贷老人孩子……谁来管?
汪勇只能自己权衡:
“我自己衡量我能不能接受。我当天送了一天的人,感觉我能帮到他们。而且我内心是很敬佩这帮人的,一个教师、一个医生,我从小骨子里就认为这是我接触到的职业里面最神圣的。所以我能帮到他们,也觉得很庆幸、很开心。而且我认为帮到他们,就间接地相当于我也救了很多人。所以我觉得这个事情可以做。”
之前汪勇也考虑过,如果这些医生护士也扛不住了,疫情彻底失控,自己的小家也是保不住的。
这些念头,在他内心天人交战。
第二天早上,汪勇7点多钟就起来了。
第一个单还蛮近,3公里多,他没接。第二个单就比较远了,是住在距离金银潭医院10多公里远的盘龙城一位上班的护士发出的。
汪勇接了。
一旦开始接单,他就再没有考虑生死的问题。
他得去帮这些去救命的人。
汪勇不收医护人员的钱,投桃报李,他们给了汪勇口罩,用他们自己节约下来的口罩。
“绿色的N95-1860口罩戴四个小时是安全的,但他们为了给我准备一个,因为他们觉得我也处于危险之中,为了帮我省一个出来,每个他们得至少戴六个小时,戴两天就可以给我省一个下来。但是他们就有两个小时处于不确定的风险中。那种风险是你我不敢想的。我们现在走在大街上的那种风险,和他们在病房里面的风险,是不一样的,他们愿意为了我扛风险的时候,真的是豁了命地在保护我。”
汪勇彻底被感动了。
汪勇接过口罩的时候,他知道这有多大的分量,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交流。
到了第三天,金银潭医院医护人员对车辆的需求不断增加。他只有一个人一辆车,完全忙不过来。汪勇赶紧往其他的群里发送求助,开始招募志愿者伙伴。
一連好几天,在接送了一批又一批的医护人员之后,汪勇进一步发现,这些医生护士的状态,统统一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护士宁可走路四个小时回家休息,也不在医院里睡觉。他们身心极度疲惫,处于累趴了的边缘。
金银潭医院作为传染病医院,收取标本流程极为严格:先是要手消毒,再戴一次性帽子,再戴上N95口罩,然后穿上隔离衣,戴上双层手套,到检验科取生物转运箱(箱子外部要罩一个黄色垃圾袋),接下来按门铃。
之后,到样本间取生物转运箱,再到新冠肺炎病区门外与护士交接标本,取回标本交接完毕,在检验科进行手消毒,脱外层手套,手消毒,依次脱隔离衣、口罩、帽子,再次手消毒。
这样的转运流程,由护士长发给二线工作的护士,要求都必须照做。出一点差错,就有感染的风险。
被确诊感染的病人,有的在恐惧中会情绪失控,闹脾气,骂骂咧咧,指责护士医生;有的会不配合检验治疗,种种麻烦,他们都必须体谅。
面对可怕的传染病病毒,医护人员光是上下班换衣服这一件事,就比常规救治复杂。汪勇了解到:
“他们进医院是一个门,出医院是另一个门。进医院是一套生活装衣服,出医院又是另一套衣服,都是换过的。相当于进出医院的衣服是不一样的,是两套衣服。”
可想而知,那位护士当时没顾得上回复汪勇的消息,也有这些缘故。
那个时候的金银潭医院,只是整个武汉市所有医疗系统濒临崩溃的一个缩影。
2020年1月25日,陆军军医大学医疗队接到上级任务,火速赶赴金银潭医院。这是一支由150人组成的精锐医疗部队,经历过非典、汶川地震、埃博拉病毒等考验。
有他们的轮替援助,金银潭医院的医护人员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