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想中生长出的盼望——戴望舒《偶成》解读

偶 成

戴望舒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偶成》是戴望舒晚期作品之一。写于1945年5月31日，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投降、欧洲战场胜利之后不久。欧洲战争的胜利使中国人精神为之一振，看到了抗战胜利的曙光，一时间中国文坛产生了一批乐观积极的作品，如穆旦的《给战士——欧战胜利日》、曾卓的《青春》等。戴望舒作为当时香港文坛最为勤勉的爱国诗人，此时写出《偶成》一诗可谓当仁不让。若将该诗与诗人同样创作于1945年的描写日占时期香港生活的小说《五月的寂寞》（《香港日报·日曜文艺》）对读，可有别样的意味。然而《偶成》也绝非单纯的应时之作，其中的追溯、畅想、盼望、信念等，还融合了诗人个性化的生命体验，或涉及第三次婚姻的小确幸、再得爱女的喜悦、养病期间的遐思等，只是因为时间久远、述记简略，今已无从详细确证。

由诗题可知，此诗并未经长时间的打磨，只是“偶然得之”的顿悟，属哲理诗。古往今来，以“偶成”为题的诗歌为数不少，均为捕捉瞬时思绪、无明确指向的短诗，本诗亦然，因此诗体也采用了小诗形制，全文仅两节，每节仅四句。

诗歌第一节前两句和后两句之间构成了一种整体上的假设。首句以“如果”一词提起全文，营造了一种“遥想当年”式的怀想慨叹语境。“生命的春天”没有定指，既可理解为人生的青少年阶段，也可泛指幸福美好的时光。盼望生命的春天“重到”，表明诗人已历经坎坷、多受磨难，结合“如果”所蕴含的久远感，隐晦地暗示了美好已经消失太久的事实。

第二句是承接“生命的春天”而来的一个连锁喻：若生命的春天与美好相勾连，那么严冬、凝冰则意味着苦难，解冻即脱离痛苦。句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哗哗”这一拟声词。“哗哗”是水流动的声音，它与“解冻”形成了一个非常规搭配。凝冰解冻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何况“古旧”的凝冰。长期以来层层封冻的厚重冰层（其中或许包括了殖民政权的压迫、陈腐观念的困宥、人生理想的无着、经济生活的困难、精神或爱情的自我束缚等多重内容）若要融化，必然会经历一段由量变到质变的漫长时光。但诗人仅捕捉了最终的那个瞬间——凝冰开裂、奔涌的流水裹挟着碎冰翻腾而去的充满动感的瞬间。此时的“哗哗”声中，包含了长期压抑后骤然释放的畅快和欢乐。

第三、四句的提起词“那时”同样是远指词，引领读者进入对“生命的春天”情境的具体怀想。但诗人的理想世界标准低得辛酸：灿烂的微笑，明朗的呼唤，仅此而已。这两句包含了人类社会交流中的三个需求：视、听、言，恰是长久以来受到最多限制的需求。如果仔细推敲这两个表达，前者“灿烂”和“微笑”两词隐约冲突，因为灿烂的笑一般较为明显、幅度较大。其实这看似矛盾的组合，书写的是发自内心、无拘无束的愉悦。由于由衷之笑已久违，所以哪怕仅是微笑，也能给人以灿烂的主观感受，拥有震撼人心的感染力。而“明朗的呼唤”强调的则是青春感，让人联想到声音的清澈与响亮、神情的轻松与乐观等。能够灿烂地微笑，能够明朗地呼唤，这些最基本最简单的愿望，在严冬季节却是“一种迢遥的梦”。梦的玄妙与愿望的简单再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饱含着无言的谴责。

诗歌第一节以假设的形式完成了对“生命的春天”的美好想象，第二节则进行了哲理层面的提升，使遐想升华成切实可触的盼望。如果说第一节的抒情中还包含了不确定或遗憾的因素，第二节诗人则说服了自己，坚定了信念，诗歌由“看”和“想”的环节进入到了“悟”的环节。

诗歌的五六句“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采用了口号句式和日常语汇。其中重复了两次的“好东西”指代范围很广，既可为具体的大小物件，也可为事件或情感等等。两个副词“都”和“决”连用，双重否定之后紧接着又马上加以正面强调，以确认“不会消失”的事实，在营造了掷地有声的真理感之余，似乎也带有一定自我说服、自我鼓励意味。其实这个观点远不能称其为真理，而只是一个主观性很强的愿望和信念。它照应了第一节书写过的苦难的暂时性——即使还未到凝冰“哗哗”消融的日子，流水也依然存在；美好可能会被一时隐匿、会暂时可望而不可及，却不会湮灭；凝冰坚固同时却也脆弱，春天重来时，流水终会破冰而出、重见天日。

于是乘着逐渐昂扬上行的诗情，诗人推出了他终极的感悟：“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要像花一样重开。”此句为全诗的诗眼，包含了对全诗乐观信念的张扬。人生难免起伏，冰一样的凝结在所难免，但凝结也是一个能量积聚的过程，它在等待着一个契机，而当契机到来的时候，就会迎来花样的绽放与万象的更新。“凝结”与“重开”的对比带来一种厚积薄发的张力和爆炸式的畅快。“像花一样重开”又与第一节凝冰解冻的“哗哗”形成了音感上的对应关系，无形中为花开赋予了湍流般的动感，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鲜花次第绽放，以生机与活力装点世界。这是诗人对世界美好的期许和祝福。

《偶成》全诗结构严谨，诗歌结尾的季节意象与开头形成了照应，凝冰对应的冬季意象与花象征的春季意象分别勾连了诗歌的第二句和第一句，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圆。这在无形中营造出一种生命循环、生生不息、终始相继的大气磅礴之感，使遐想中生发出无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