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于自我内心的声音
——评娜夜的诗
2020-12-30
如果简单地将文学比作一种别人可以倾听到的声音,诗歌这一形式所传递的声音在消费主义和技术文明逐渐成为主流的后现代语境中似乎已变得微乎其微。在一个以解构崇高、追逐新潮、崇尚快节奏为主导的外部文化环境里,追求思想内容高度凝练的诗歌创作与主流显得格格不入。一首好诗往往会在读者匆匆一瞥之下,便被轻易扣上“读不懂”的帽子,诗人坚守的个性化灵魂也俨然成为全民娱乐的精神荒漠里苦苦支撑的一株株野草。但物极必反,诗歌由于创作者高度个性化、个人化的努力主动摒除了大多功利性因素的干扰,专注于表现诗人内心的真实情感,反而更有可能上升到追求艺术“真”的美学和哲学高度。娜夜的诗就显示了这样一种通过个人化视角思考诗歌如何传递“忠于自我内心的声音”,进而表现“真”文艺的努力。在娜夜看来,“忠于自我内心的声音”是一个诗人必须具备的品质,也是以“诗”的方式表达所思所想的根本前提。诗人自己也在努力用语言的“真”和情感的“真”践行这一诗歌美学。
语言的“真”主要体现为去除花哨繁复的表现方式,以还原自我最初的创作冲动为契机去思考诗歌最为本真的功能。正如娜夜自己所说的那样,语言是表达者的精神气象和精神质量,但习惯,是需要警惕的。当诗的语言蜕化为一种日常习惯后,有可能会导致两个向度的表达平庸化倾向,一方面是过度追求修辞产生的艺术平庸,另一方面是过度追求功利性价值带来的审美平庸。追求形式质朴的同时又要杜绝风格导致的平庸,这便需要创作者具备还原诗歌本质、正面思考诗人何为的勇气。以《弹奏》一诗为例。诗人写道:“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因我而改变?因为我写的诗/几只麻雀 /一地雪/余生在此/弹奏就不孤独”。与其说是在写诗,娜夜更像是在用“诗”的形式来完成一次自我主观世界与外在客观世界的对话。诗人用隐喻的形式在诗歌创作和钢琴演奏之间建立了联系,但钢琴“白键一节/黑键一节”泾渭分明的状态又与诗歌创作大相径庭,二者在事实上存在一个无法类比的鸿沟。在这里,诗人显然对诗歌所产生的的精神力量持怀疑态度。“几只麻雀”“一地雪”的意象正好象征了一种与“弹奏不再孤独”完全相反的孤独意蕴,因此也就有了“诗多么艰难/两小节和一生”“诗的结束多么艰难/琴键上只需指尖抬起/愤怒 只需双手用力 再用力”这样略带伤感的结尾。但《弹奏》的伤感不是简单地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更接近一种诗歌何为、诗人何为式的存在之思。“诗”的艰难源于“思”的不易,“几只麻雀/一地雪”的意境也因为“思”的力量而超越修辞艺术的表象,在对艺术本源之思追问的层面上获得了新的意义。尽管这种意义可能只是停留在提出问题的层面,也极容易因为自我表现力的微小不足以支撑思想疆域的广阔而陷入感伤。但如果没有“为此刻署名”的勇气,没有发出“不是我想要的”(《为此刻署名》)这样的诚挚声音的念想,陷入表达平庸的窠臼也就成为一种必然了。对一个“忠于自我内心声音”的诗人来说,语言的平庸远比被精神的空虚感支配可怕得多。娜夜的诗不想回答,事实上也不能回答“诗”的本真功能到底是什么这类终极问题。诗人的语言仅仅是从“忠于自我内心的声音”出发,试图从节制性使用修辞艺术和避免讨论功利性话题这两方面杜绝平庸化倾向。娜夜在追求思想深度的同时也勇于正视诗歌在当下文化语境中处于边缘化状态的现实,即承认诗歌力量的有限性不足以引起大范围的读者共鸣,更多地只是诗人在独自呓语。但正是这种看似偏安一隅式的个人化思考,反而更容易因为执着叩问自我灵魂本身的勇气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审美愉悦。这也是诗人坚持语言的“真”,并选择相信美的短暂性能够在正视人类自身存在局限性的同时提高美的价值的原因。
如果说语言的“真”体现的是诗人如何思考诗歌最为本真的功能,那么情感的“真”所表现的则是诗人如何通过“诗”的形式传递自己对社会人生的个性化体悟。镶嵌在诗的每一个字句间的爱情、亲情等情感的“真”是具象的,但具体的感性体验背后事实上也蕴含着诗人对自己所处生活环境的理性思考。从整体上来看,娜夜诗的抒情态度始终是平和的,但也始终在平和克制中带着一种对当下社会情感表达不加节制甚至趋于泛滥的质疑。《栽种玫瑰的人》一诗便可以理解为对爱情的质疑和消解。诗人通过“玫瑰的芬芳是黑色的”“多么久远的事……我献出的吻/只是一个玩笑/仅此而已”几句将爱情与时间的消逝并置在一起,象征真挚爱情的吻最终沦为一个玩笑,显示了爱情在时间面前的脆弱。而“种玫瑰的人用玫瑰煮熟了他的玉米棒/和洗脚水……他接受了衰老/玫瑰让他老有所依/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则将玫瑰与其象征的爱情意义剥离,玫瑰被还原为栽种者的立身之本,一件被卡车运送到滚滚红尘之中的普通的“物”。吻成为“玩笑”,玫瑰成为“物”,从时间枷锁和世俗桎梏中彻底剥离出来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才是诗人真正思考的问题,也是诗人内心真实情感的外在显现。与之相似,《先生》一诗在与过去的对话中同样显示了诗人的质疑和消解的情感态度,“我鞠躬/对一个奇迹:你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对的/包括在错误和灾难来临之前/让生命成为一尊铜像”。《清明记事》虽然不像《栽种玫瑰的人》《先生》那样明确地表现自己思考的维度,但通过“亲吻使温暖更暖/使明亮更亮/我亲吻了内心的残雪/冰渣/使孩子和老人脱去笨重棉衣的暖风”这样带有清新明快色彩的诗句描写,“亲吻”成为了减轻亲情厚重感的一丝暖风,“残雪”“冰渣”也随之融化。通过这三首诗可以看出,娜夜诗歌所表现的情感的“真”是一种带有怀疑和思考意味的“真”,一种思考结果有可能是伤感甚至绝望但却依旧坚守的“真”。这种情感的“真”因为“思”的力量而显示出诗人祛除世俗功利干扰、还原诗歌本真的努力。同样,也只有在表达“真”情感的前提下,诗人才能够在对朴素生活状态的描摹中体验到与真实自我对话的乐趣。某种意义上来说,诗人情感的“真”正是其坚守诗歌艺术水准、坚持书写真实情感的创作态度的证明。
对一个优秀的诗人而言,“忠于自我内心的声音”是一个最基本但却也是最难做到的要求。这不仅需要诗人不受外界功名利禄干扰,以纯净无瑕的赤子之心书写所思所想,而且要将语言的“真”和情感的“真”熔于一炉,以此达到思维和情感的统一。唯有如此,诗人的真诚才能够通过作品的真诚传递给愿意去倾听的读者。以这样的标准来看,娜夜的诗正是诗人不愿将诗歌视为表态发言并以此博得社会影响力的工具,但对诗歌是否具备穿透现实表象直达社会本质的艺术感染力又持怀疑态度的真实心理的写照。诗人遵从内心的这种真实想法,并以去除多余修饰性语言的方式将其付诸诗句。无论是思索诗歌本真功能的怀疑主义精神,还是坚守艺术水准、坚持书写真实情感的创作原则,娜夜的诗都因为对“真”的执著而显得掷地有声。同样,也正是因为诗人坚持“忠于自我内心的声音”,诗歌才会因为语言的“真”和情感的“真”而拥有感染他人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