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笔记二篇
2020-12-29范方启
范方启
稻草散忆
清·钱泳《履园丛活·梦幻·永和银杏》云:“扬州钞关官署东隅,有银杏树一株,其大数围,直干凌霄,春花秋实。”这大概是“春华秋实”较早的来源出处吧。秋天的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季节,到原野走走,就会发现稻子呈现着橙黄橘绿不同的颜色,这在表明,成熟和即将成熟。“田野收割了,树林光秃秃,雾从水面升起,空气湿漉漉。柔和的太阳像车轮,滚向蓝色的山冈后……”传统的收割是异常的辛苦的,农人们挥舞着镰刀,稻子于是也一行行地秩序井然地倒在庄稼田里,真的有点诗意的感觉,但只要仔细地捕捉,是能捕捉到汗水的咸味儿的。好在那一幕被翻过去了,而今的收割,也就是大型农业机械的事儿,在稻田里转上几圈,而后谷子是谷子,稻草是稻草。只是稻草再也不是从前的稻草了,粉骨碎身碎了一地,散落在庄稼田里。
“孤烟村际起,归雁天边去”,知道孤烟是怎么升起的吗?多半的孤烟都与稻草有关。怪不得看着收割机把稻草碎尸万段的老太太们在一旁心疼不已,她们原本是打算把稻草搬回家,几日晾晒,便可以添入自家的灶膛中,让那些完成了光荣使命的草们,继续发挥余热。机器收割之前,稻草的存在感是不容小觑的,谷粒从稻草上分离后,需要料理的活儿也就是将躺在稻田里的稻草捆扎起来。怎么一个捆扎的法儿?这自然也是有讲究的,从有序地躺在地上的草儿里抽出少许的做捆扎之用,在原先的穗头处轻轻地一拧,草神奇地站起来了,并且像复活了一般,有脑袋有身子,金光耀眼的,又像被魔法师施了魔法一样,重新精神抖擞地站立在庄稼田里,远远看去,有点像披上了铠甲的勇士。满城尽带黄金甲,就是这样的感觉。
晒干后的稻草被农人们一担一担地挑回家,草垛也就出现在房前屋后。草垛应该是村庄的另一张名片,没有草垛的村庄,是不敢想象的,除非村子中没有住人。经受过风吹雨打日晒的草垛,外观上看上去,就不那么鲜亮了,灰蒙蒙的,跟死麻雀一样的嘴里,只是剥去这个外壳,是能感受到其中的鲜活的。草垛的出现,使得村庄看上去更加的土气,不过,农人们可不管这些,能产生作用就好。“风景中的草垛/农民头上的草垛/长在心上的一朵大磨菇/今天,再次重现/谁能掂出它的轻重?谁能摸清草的顺序?一堆草,在荒凉中独立/它轻轻地将风拂开/它轻轻地将雨掸落/与城市无关,与政策无关”。那种年代,谁也不指望村庄还能产生出什么诗情画意来,村庄本来就是直接跟泥土接触的地方,与土为伍,还能脱得了土气?
稻草的作用远远不止于生火做饭。早先的床,只要揭开最底层的被子,就能看到稻草的存在,垫在床上的稻草,看上去都是金黄透亮的,这样的稻草是经过了一番精挑细选,剔除碎叶细杆,留下的都是坚挺有韧性的,再像编织凉席一样加工一番,躺在这样的床上,柔软又舒适,尽管比不上当下的安装了弹簧的床垫,但比起木板,那不知要强多少倍。这样的床,留下了多少温热的记忆。冬天来了,稻草又是耕牛主要的食粮,看着耕牛漫不经心地嚼咀,嚼咀而出的也许就是生活的滋味。
红屋顶
走过了一座村庄,又走过了一座村庄,能看到什么呢?一样的屋顶,一样的房屋样式,大同小异的院落,光滑平整的路。若站在比房子要高得多的高处,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自然是一片葡萄红,我的乡亲竟然对于红色如此的情有独钟。红屋顶,在阳光下放射着红色的光芒,与房前屋后的绿树形成了绝妙的搭配,一幅别样的田园风光。雪落红屋顶,屋脊和边沿给雪镶上了红色的边;霜打在屋顶上,倒像是给屋顶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红色的底色是不能完全遮挡的,那个时候的屋顶,显现而出的是朦朦胧胧的红,或者说,红色中揉进了些许的银白;雨落在屋顶上,像给屋顶涂上了一层油亮亮的漆,颜色愈发鲜艳。这就是喜欢的理由吗?
记忆中,家乡的屋顶可都是灰黑色的,房屋的墙壁多半是泥巴切成的砖坯砌成的,这种墙壁一旦遇上了水,会再次还原为泥巴,只有极少数人家能盖得起经过砖窑烧制的大小青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拥有青砖的房子会被看成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那灰黑色的瓦,基本都是小砖窑烧制的,瓦片的厚度一般不超过两厘米。小砖窑的特点就是专业性不强,烧窑的师傅学了点皮毛后就忙着自己单干,结果因为火候把握得不够准确,绝大部分产品的质量都不过关,无论是砖还是瓦,轻轻一掰就断,指望这样的“产品”遮风挡雨,只能是自讨苦吃。我父亲那个时代,建起的房子差不多都是小砖窑烧出来的砖瓦。等到我成年后,总算领教了什么是外面大雨屋内小雨。因为领教了太多的屋漏,只要一下雨,就会条件反射地想到家里什么地方会不会漏雨,并且会急急忙忙回家检查一下。抛开质量,那种瓦最容易被耗子和在屋顶上找食物的猫给掀翻,因而,每年的雨季到來之前,很多人家都会请来砖瓦匠给屋顶重新翻盖一次。其实,这样做还是防不住猫和耗子在屋顶上的来回折腾。
记忆最深的是建新房子之前的那年,老天爷像发了疯一样下雨,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屋内是滴滴答答地回应着,家中的脸盆、脚盆、澡盆都用来接水,一切能盛水的东西都无法幸免,要命的是,安放床的地方也漏雨,只能不断搬动那又大又笨的东西。那时候,真的渴望能有几间不漏雨的房子,甚至觉得,到了雨天,家中风雨不侵,那就是最极致的幸福。
还是那年的梅雨时节,雨连着下,越下越大,漏雨已到了十分恐怖的程度了,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看着家中到处都是雨水,我怎么也睡不着,得想想办法堵住屋漏。那时,我几乎调动了所有的脑细胞,要想出解决屋漏的办法,再不想出办法,我担心那泥墙的房子会熬不过那个夜晚,我的一家将无处藏身。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注意力最终集中在了春笋的外壳上,那东西也许能派上用场。这么想着,我赶紧搬来梯子,找出几捆笋壳,凡在滴雨的地方,都插上一片笋壳。果然奏效,并且是立竿见影。忙乎了整整一个夜晚,屋漏彻底治愈了,但我也知道,这毕竟是权宜之计,笋壳时间久了会发霉糜烂。要想真正不受雨水欺负,只要将房子脱胎换骨,修新房子也便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新房子是上下两层的楼房,墙壁自然不再是泥巴的了,屋顶换成了人能在上面随便走动的结实的水泥,我心想,这么牢固的东西,雨水总算没了什么脾气了。事实上,我错了,没有屋漏的日子也仅仅只维持了三年多的时间,三年后,我感受到了雨水的无孔不入的可怕力量,就算你再怎么坚固,它们照样有办法侵入你的屋内造访你。可能是受够了老天爷的欺负,有些人家在水泥的屋顶上加盖上了瓦,瓦自然还是那种小砖窑烧制的黑瓦。我心想,盖那种瓦那还不等于没盖。好在水泥屋顶渗漏不是太严重,就算严重,房子也不会倒,只不过是住着觉得心里憋屈。当一种红色的釉瓦出现后,立刻吸引了乡里乡亲的注意力,那种瓦足足有一寸多厚,一个彪形大汉踩在上面也丝毫不会受损,瓦槽做工精当,能使众多的瓦片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缺点当然也有,就是重量太重,荷载红瓦的桁条等木料不结实是断断不能承受红釉瓦的重量的,这自然增加了盖房的不少的成本。而当其时,几乎所有人家的家庭收入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家家都能承受得起加盖红瓦所带来的额外的负担,就算暂时无力承担,衣食住行这样的大事又怎么可以不引起重视呢?只是在短短几年的时间,乡亲们像经过了约定了一样,你家换上了红屋顶,我家也跟着换,家家户户一片红。还记得一个老者对着自家的红屋顶说:红屋顶,鸿运当头,红红火火。红屋顶,好日子,东家招财,西家进宝……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愿景。我觉得真正的鸿运是赶上了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