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滩到北京
2020-12-29
本书作者杨先让1948年考入国立北平艺专(即现在的中央美术学院),成为徐悲鸿的学生,在徐悲鸿生命最后的5年(1948—1953)中得到他的教导。在本书中,杨先让以学生的视角讲述了徐悲鸿的一生:从徐悲鸿年少时随父习文学艺,独闯上海滩、北京,留学欧洲8年,回国后献身美术事业,到徐悲鸿的美术创作理念、美术教育思想,丰富而曲折的情感经历,他在特定历史时期的艺术追求与选择……
学生记忆里老校长的音容笑貌,来自徐悲鸿亲友学生的口述材料,大量的绘画作品与历史照片,展现了徐悲鸿在艺术家、丈夫、父亲、教师、校长等多重身份下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复杂的人生选择,还原了一个真实客观、丰富立体、有血有肉的徐悲鸿。
到上海前,徐悲鸿就有去欧洲学习绘画的打算。为此他跑图书馆,想办法入震旦大学补习法文。
1915年2月,徐悲鸿为了学业,为了生存发展,也为了见世面,孤身勇敢地踏上了上海。这又是十分关键的一步。当时的上海,是经济、政治及文化艺术等最活跃的城市。他知道这里藏龙卧虎,海派画家任氏三杰、虚谷、吴昌硕,岭南画派高剑父、高奇峰兄弟,以及黄宾虹等名家,都曾生活在这块宝地上。
当徐悲鸿下了去上海半工半读寻求出路的决心时,得到宜兴女子学校同事张祖芬先生的鼓励与支持。张祖芬送他一部《韩昌黎全集》并庄重赠言:“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这句话成了徐悲鸿的座右铭。他称张祖芬为平生第一知心人。
上海像一座大熔炉,冶炼着这位年轻人。
繁华的大上海,漂浮着孤苦伶仃的徐悲鸿,进一步饱尝了世态炎凉的他处于谋生无门的苦难之中。
这时,同乡徐子明(获德国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曾在北京大学任教)替徐悲鸿在复旦公学谋了一职,校长却嫌他像个孩童而拒之门外。接着徐子明又介绍他到商务印书馆,又因编辑排挤而作罢。徐悲鸿徘徊在黄浦江边,深感山穷水尽,真可谓“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他曾企图了此一生,但又想起父亲的“不做懦夫”的遗言。正当徐悲鸿走投无路之时,前后有两位黄姓人士及时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一是商务印书馆的职员黄警顽先生,另一位是吴兴富商黄震之先生。徐悲鸿曾以“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感恩思想,一度取名为“黄扶”。
人生的机遇看似偶然,实则存在主客观两方面的因素。比如黄震之先生之助,确实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一日黄在旅店中看到一幅徐悲鸿画的雪景山水条幅,极其欣赏,并确信作者是可造就的人才,进而引见,且尽力协助。这里,徐悲鸿才情出众的主观条件,遇上了黄震之先生通達惜才,且又是位书画鉴赏家和收藏家的客观因素,偶然性寓于必然性之中了。
徐悲鸿另外的一次重要机遇也说明了这个道理。
上海犹太人巨富哈同,在私家花园“爱俪园”内创办了一所仓圣明智大学,请了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王国维、陈散原(三立)、沈美叔、冯恕等社会名流讲学。当时征集古圣仓颉的画像作品,徐悲鸿之作被选中,接着徐悲鸿又被聘为该大学的美术指导。从此,徐悲鸿进入了一个高层次的文化圈子。这对他开阔眼界、求知习艺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也是一个理想的环境。
此时,徐悲鸿一面在震旦大学学习法文,一面在仓圣明智大学兼职。徐悲鸿可能由于那非凡的气质,获得了康有为的厚爱与毫无保留的指导,甚至于后来住进了康有为在新闸路十六号辛家花园的家。在以后的日子里,康有为护送徐悲鸿去日本、推荐他去北京以及为他赴法留学设宴饯行。当年徐悲鸿曾对康有为向溥仪称臣深表不满,当然此时的康有为完全是学者身份,而不是维新变法、避难国外、力主保皇的康有为了。
书法,历代大画家多从已有字体中去综合求化,取前人之长并融会贯通,自创天地以求突破,如邓石如以篆入隶,郑板桥将隶、楷、行合一,何绍基以颜体为根底予以篆、隶,赵之谦由魏碑入行草,康有为以《石门颂》入行草,吴昌硕以金文入石鼓文,而徐悲鸿则魏碑兼有籀文(大篆),处处可见《龙门二十品》的神韵。徐悲鸿师从康有为后,书法明显吸收了康的笔意,最后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
徐悲鸿闯荡上海滩前后三年有余,这段岁月对他的全面发展与提高,并对其一生的事业影响深远。
徐悲鸿获得了一个得天独厚的学习环境,他可以饱览康有为古今中外的丰富收藏,从而丰富自己。
徐悲鸿身处国内一流学者、教育家和艺术家之中,与之进行着文化艺术的广泛切磋与研讨。
1917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促成徐悲鸿去日本半年。他对日本明治维新后的美术革新状貌进行了考察,感到日本的花鸟画虽能脱离旧习,但韵味不足。这期间,他认识了日本著名书画家兼收藏家中村不折,见到许多珍贵的中国碑帖。中村不折还将自己编译的《广艺舟双楫》托徐悲鸿转交康有为。日本的美术发展现状给他颇多启发,加深了他对中国传统绘画艺术未来的改革与走向的思考。
遗憾的是,徐悲鸿结束八年欧洲留学生涯回国后,他的恩师康有为逝世(1927)了。所幸1926年徐悲鸿在上海举办了一次汇报画展,请了自己敬仰的前辈前往观赏,之后将自己的画作拿给康有为过目,康有为兴奋地提笔称赞:“精深华妙,隐秀雄奇;独步中国,无与为偶。”怎料这次匆匆相见竟成了他们最后的一面。
徐悲鸿在上海与宜兴同乡蒋梅笙(复旦大学教授)一家的情谊,也颇有故事。蒋家离哈同的“爱俪园”近在咫尺,徐悲鸿进出如同家人;徐又年轻有为,典型的一位江南英俊才子形象,颇获蒋教授夫妇喜爱。日久天长,终于与蒋家女儿演出了一场双双逃婚、私奔,虚惊之后皆大欢喜的人间爱情喜剧。
总之,徐悲鸿奔赴上海可以说是天赐良机,中国当代文坛精英们对他的影响是十分可观的,也是独特的,因而对他以后的事业也具有关键性的意义。
徐悲鸿在上海的三年里(1915—1917),可谓大起大落、悲喜交集,有苦难也有欢乐。由于辛勤的努力,徐悲鸿终于获得了友谊、事业、声誉以及爱情,构成了人生最美好的篇章。
回上海不久,徐悲鸿赴北京,任“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1918)。他针对中国传统绘画走向泥古不化的局面,号召画坛有志之士奋起革新,并撰文提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之可采入者融之”的主张。在此期间,他不仅观赏了故宫的大量古代绘画稀世珍宝,而且结交了罗瘿公、樊樊山、黄宾虹、金城、萧友梅、陈师曾、胡适、鲁迅等社会名流,并为勇于改革京剧的梅兰芳、程砚秋画像。尤其是与陈师曾的交往,对徐悲鸿的艺术思想起了很大的作用。陈老先生对徐的偏爱绝不次于康有为,他视徐如己出。后来徐悲鸿又与陈老先生的几位著名大学者儿子——陈隆恪、陈寅恪交往颇深,还有一起留学欧洲的交情。
陈师曾(1876—1923)比徐长十九岁,1902年留学日本,七年后归国。陈师曾对明清以降以临摹古人代替创作、陈陈相因、了无生气的中国绘画提出批评,提出“推陈出新”的主张。这对后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1918年,陈师曾被蔡元培聘为北大画法研究会导师,正是此时与徐悲鸿同事。他们不只是情感相投,更重要的是,对中国绘画的革新主张一致,在一起共同磋商研讨中国绘画未来的发展。这些对徐悲鸿起着积极的鼓舞作用。
友人们对徐悲鸿赴法皆寄予希望。陳师曾勉励他:“东西洋画理本同,阅中画古本,其与外画相同者颇多,西洋画如郎世宁旧派,与中国画亦极相接近。西洋古画一方一方画成者,与中国之手卷极相似。希望悲鸿先生此去,沟通中外,成一世界著名画者。”(见1920年6月《绘学杂志》第一期,第9页)
人所共知,没有陈师曾就不会有齐白石。“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齐白石这则名言说的即是陈师曾。徐悲鸿与齐白石相识就是陈师曾介绍的,后来产生了齐白石与徐悲鸿的特殊友谊和艺坛佳话。可惜陈师曾于1923年早逝,享年四十八岁。梁启超悼曰“中国文化界的地震”,吴昌硕以“朽者不朽”挽之。
徐悲鸿在留法期间,曾赴新加坡举办画展募集学费(1925)。之后,回到上海逗留三个月,即为自己的师长前辈以及恩人康有为、陈散原、黄震之画像留念。尤其陈散原老人的油画像、素描画像远不止一两幅(包括1927年徐悲鸿结束留学回国后所作),可想他们之间的情谊之深。1918年的北京,正值“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夕。徐悲鸿本是一位追求真理、向往美好、心地善良的艺术家,此时他的思想绝不可能是平静的。1918年底,又是在蔡元培和傅增湘的帮助之下,徐悲鸿获得了赴法留学的机会。时年徐悲鸿整二十四岁,各方面的修养已经显示出是位有成就的艺术家了。他不愧是中国美术战线上有代表性的革新者,他的出国留学不同于一般青年学子,他是一位身负重任的中国文艺界战士,为了中国的新文化艺术而“出国取经”,是中国新文化运动中勇敢的实践者。
因此,徐悲鸿在上海、北京的奋斗,可谓他坎坷人生旅程中的第二个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