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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中国古典山水的标本

2020-12-29余显斌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20年10期

有水,一座城就如人有了眼睛,就有了灵气。

杭州的灵气,一半在于西湖,在于那一片白净的水,在于水上水袖轻扬的断桥,在于婉约的白堤、优美的苏堤,在于三潭印月,在于无边的莲叶。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西湖,就如杭州的眸子,使得杭州低回婉转,使得杭州眉目多情。去杭州,无论山寺月下寻桂子,还是独卧高台看潮头,杭州,都如一倾城女子,一笑倾人,再笑倾魂,都是因为有了西湖一片水。

因此,苏轼在诗里说:“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1

西湖之美,美在清新之态。

江南,是青花瓷里的世界,天青色烟雨里,高楼那畔,长笛一声;寺庙影里,钟声悠扬。这,是文化使然,也是风俗使然。因而,杜牧在诗里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楼台掩映,五湖依然。清新之态,西湖领先。

在古诗词中,西湖一直如一个刚刚梳妆的女子,在珠帘翠幕后,一脸的清纯,一脸的洁净。因此,白居易的诗中写道:“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西湖早春,理当如此,岸柳无数,吐绽鹅黄;一片柳丝,随风如烟。此时,断桥苏堤,掩映其中,隐隐约约。湖水,因为柳影沁染,成为一片翠嫩的水,脉脉含情,浓酽断魂。

绿色中,有桃,有杏,此时花开如霞;有梨,白色堆雪。

这些,与翠烟绿色相映,夹杂,让人一见就有一种和谐美好荡漾心中。

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名《燕子来了》,开头就说,“春天来了,小燕子又飞回来了”,其中有一幅彩色插图,里面是一片嫩绿的柳色,是无边的白水。远处是浅浅淡淡的绿色和红色,隐约在一片迷蒙里;近处,是一只只的燕子,蘸水而飞。时光一挥,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至今,那幅画面仍然清晰地嵌在记忆的深处,如同昨天才翻开书看过一般。

西湖,就应该如此。

西湖的一片水,一片烟雨楼台,是烟柳红花的最好背景。

绿一多,空气就水润,嫩中透白,白中透亮,亮中透净。这样的天空,给人一种一弹出水的感觉。在这样的天底下,人的身子,人的心,甚至人的灵魂,都十分洁净,洁净得如一朵荷,在阳光下,饱满成一朵花骨朵儿,最终,“噗”的一声开了,散发着无言的欢喜。

天底下,水面上,不时有鸟飞过。鸟鸣圆润,清亮,如一颗颗露珠,反射着青山绿水的影子,反射着七彩阳光的影子。这些鸟鸣,落下地去,仿佛就会化为一棵棵草芽,嫩嫩的,净净的。

夏天呢,柳老了,可是,荷叶却开始圆满起来,如擦洗过一样。

西湖的夏,应是荷的世界,是绿的世界。在遥远的宋朝,当白衣卿相柳永走过西湖,写下“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时候,当杨万里歌咏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西湖,就属于荷的世界了。这儿的夏季,应荷叶碧绿无边;荷花朵朵,如明珠一样闪烁。

人,走在西湖边,襟衫,是荷叶映绿。

人,行在水畔,鼻端,是细细的荷香。

当然,粉墙那畔,寺院深处,高台一角,可植竹、松,或者桂树,点染一下,掩映一下楼台,衬托一下明月。这样,晚上的时候,高台明月里,竹影斑驳中,有人鼓琴,桂香缥缈,犹如梦幻;深夜山门前,僧人轻敲,声音格外清亮。

到了冬天,雪一下,西湖“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远山松竹堆雪,一片蓬松,寺庙晚钟,声音悠长,震落松枝上的积雪,定会增加另一种意趣的。

2

江南女子的文静、细腻、温柔,都与水有关。因为,她们长期依水而生,水也就润染着她们的心情,沁润了她们的心灵。

杭州的女子,一直在古诗词中,古文句中,甚至古传说中美着,她们清新洁净,含情脉脉,站在船上,以至于诗人说,“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清明踏青,人来人往,有文人专门欣赏这儿的女子,“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帘幕开时,一张笑脸,犹如新月。最为温柔的,还是断桥上的白娘子,水袖一甩,纤指一点道:“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纵然是异类,我待你恩情非浅,腹内还有你许门的香烟……”那种柔,那种多情,那种爱到极点略带恨的感情,也只有黄梅戏里的杭州女子具有。

这儿有“吴娃双舞醉芙蓉”的国色天香。

这儿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的采莲女。

这些女孩,在桥上走过,在舟中泛波,在西湖回清倒影里,让人见了,心神俱醉。

这些女孩,固然是人美,更主要的是有一片白净的水,映着她们的眉眼,她们花朵般的唇,还有她们如月的脸儿。

水,让人美。

人,衬水净。

近几年,由于污水污染,西湖的水,再也没有了古诗词里的那般清了,那样亮了,那样柔了。这,是西湖的损失,更是杭州的损失,也是古诗词的损失。

依恋西湖一片水,千年如斯。

3

西湖除了清新素雅外,还有疏朗,简约。西湖的景点,已经很多了,多到扳着手指,也已经有点数不清了。一处处楼阁亭台、寺院古塔、小岛石桥,出现在湖畔或者湖上。每一处景点,都有一个故事,一个传说,或温柔多情,让人肝肠寸断;或跌宕起伏,让人叹为观止。

景,于是有了根。故事,于是有了依托。

看见保俶塔,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五代十国的刀光剑影,鼙鼓金戈;看到雷峰塔,总会想起那个柔弱的女子,为了爱情,被压在塔下;看见孤山,自会想起“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和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这些景点,已经让西湖美轮美奂,就如古人描写美女一般,“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西湖亦如是,不应再人为地轻易增添景点了。

去西湖,就是为了看看那些古人看过的景,欣赏一下“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的古韵;欣赏一下“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的空净;品玩一下“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的静谧;沉醉于“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的洁净意境里。当然,也可走走古人走过的路,包括唐人的,包括宋人的,或去净慈寺,或去阮公墩。

选一个月明之夜,登上宝石山,看水天一色,万亩澄澈吧。

选一个春和景明的天气,缓步走过杨公堤,看草色掩映,柳色青嫩吧。

或者,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日子,在小瀛洲上,看一片花色,染红蒙蒙的雨意吧,或者领略一下杏花春雨江南的美景吧。

西湖,已经尽善尽美了。而今,对西湖的最好保护,就是让它一任自然,不粉不黛。给它增加一景是多余,减少一景则是损失。

4

西湖的山水,是江南的极致,将水的软与山的温很好地糅合,如一个微型的江南。同时,又有人文景观,点缀其间,以至于古人歌咏道,“山外青山楼外楼”。

即使没有这些,历史也是十分眷顾西湖的。

不说别的,单是白居易、欧阳修、柳永、苏轼,这些名家,走过这儿,竹管笔指点,一片翰墨淋漓,也让每一个汉文化润泽过的人,向往不已。

即使没有这些,一座岳墓,一座于少保墓,也让一个个华夏儿女,眼光穿越几百年,定格在这儿,久久不愿离开。

这儿,是一部诗文的世界。

这儿,是一部具象的历史。

这些,都已经漫漶上了斑驳的时间,已经罩上了浅淡的青苔,透着一种岁月的沧桑,一种时间的痕迹。

这,就是古雅。

西湖的保护,就是要保护它独有的那份古雅,那份书卷气,让人在烟花三月里,或者在梅雨淅沥中,走来一看,不由得一声惊叹,这儿就应该是这样的。这儿的亭子,有些古旧,却不失雅致;这儿的雕刻,虽然老了,却仍不失大气;这儿的石桥,有苔痕爬过,但仍有着一种诗意。

一切,都是当年苏小小走过时的样子。

一切,都是当年柳永来这儿时看见的情态。

一切,都是清明上河图里的景色。

雷峰塔,仍旧在夕阳中,静静地矗立着;湖心亭,仍在水中央,如一颗婉约的美人痣;吴山,仍如眉黛一般,在雾里隐现。

西湖是典雅的,典雅如画在青花瓷胎上的山水。西湖是轻柔的,轻柔如《二泉映月》里的音符,在胡弦上轻轻滴落。西湖是洁净的,洁净如月夜盛开的一朵栀子花;西湖是清秀的,清秀如赵孟的书法。

总之,西湖属于五千年文化的润泽。

它,不属于红尘名利,不属于低俗妖媚,不属于粗鄙。

它的水上,应当有船,但不是游轮,没有机械的声音,应当是一叶小舟,一个人用长长的竹篙撑着,一下一下,撑起一波波涟漪,让船在荷叶间穿过,发出嗖嗖的声音。撑船的,当然是船娘,也不是穿得大红大绿的,而是穿着清爽的蓝印花布,就是诗歌中那个问别人“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一般的女子。

西湖边,也有生意,有酒楼,有茶馆,但不应有一片音响,一片嘈杂,更不需要一排迎宾小姐,红唇亮眼,眉风缭绕。这儿应当有酒幌子,有茶幌子,客人游湖累了,可以走进去,选一个临湖的窗子,占着一个座位,要上几碟杭州小菜,一壶酒,一杯一箸,慢慢地吃着喝着,观赏着西湖水光山色,还有湖上一只只小船,一下下撑向柳荫那边去了。

西湖,不属于嘈杂,不需要震天的叫卖声。

西湖,不属于拥挤,不需要聒耳的吵闹声。

那些东西的存在,都是对西湖的亵渎,对西湖的玷污,对中国文化的玷污。

西湖,一直是中国古典山水的一个标本,是中国人精神上的一座后花园。他们累了,总会一身单衫,去那儿转转,净净心,净净灵魂。即使有时去不了,也会拿着一本古诗词,沿着想象的小径,去那儿看看,润泽一下自己的精神,清洗一下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