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鸟掠过雅明达
2020-12-29孟槿张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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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者
霍尔利斯·莱利
《系风物》通用历349年
由编辑部自尤加语译为通用语
“战火沉寂,西风远去,唯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所见坦涂香料,金黄色粉末装在精致的盒中,在日光下泛出粼粼光波,盒面仅烫有这行小字,亦是同样闪耀。正在接受采访的本星系最伟大的作家华洛先生,从我手里收回它,小心收到柜中。
“你刚刚问我,写作有何怪癖?这就是答案,我必须在一篇文章开始或结束前吸入些坦涂香料。哈哈,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对于作家来说,这的确是奢侈的爱好。”他眯起眼,头顶的嗅触器不约而同地上翘,“这恰好能回答你大纲上的另一个问题,我为何如此高产。”
说完这话,他忍不住背过身去,用特制的小巧汤匙从盒中挑起几克香料,快速地吸了进去,当我们的目光再次相接时,我清晰地体会到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宁静,像是透过我,看到了更远处的东西。
采访结束后,华洛先生不忍也无法拒绝一个记者的好奇心,向我介绍了他所知道的坦涂香料——这种稀有的味道来自本星系边缘,隶属于尤加星的殖民星球雅明达,是那里的坦涂人百年来的传统作物,已经在上层阶级流行一段时间了。我还想知道更多,可正如传闻中所说,坦涂人擅长保守秘密,即便是华洛也无法说出更多信息了,后来其他采访任务接连而来,我很快将其抛之脑后。
此番接到《系风物》约稿,再次重燃热情,在主编的肯定和帮助下,我终于如愿踏上寻访坦涂香料的旅途。
1 西风谷与万鸟节
尖利的鸟叫声划破宁静,我在机舱里醒来,驾驶员见状笑了笑宽慰道:“这是雅明达特有的西风,与机翼摩擦偶尔便会发出这种声响。瞧,我们快到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雅明达姜黄色的土地在脚下铺开,一望无际的沙丘纹丝不动,简直像一幅巨大的图像,只是偶尔会有天光从裂开的云层中洒落,恰似层层波浪纹理,才令那辽阔有了些许流动的生气。
降落在星球西边后,雅明达外交官亲自接待了我们,寒暄中我了解到,他是位土生土长的坦涂人,祖辈都从事香料种植,若是能有他作陪真是再好不过!
“非常抱歉。”外交官随即因事务繁忙拒绝了我的请求,“但我的女儿卡沙沙,无论是尤加语还是通用语都学得极好,她可以作为你们此行的向导。”说罢,他从身后人群中唤来一名少女。
看样子她是临危受命,从父亲手里接过我的证件,飞快地看了眼后还给我,“那这边请,霍尔利斯·莱利小姐。”
我们并肩前行,有风穿过卡沙沙的袖口钻进我鼻腔,一扫雅明达的闷热。四面八方的味道聚集在这里,望着她的侧脸,我的心情竟久违地放松下来。
历史上曾有许多被殖民星球在战火停息后死而复生,雅明达便是其中之一,在此过程中不得不大量接受外来者帮助,来自不同文明的种族在此安家落户,将彼此迥异的传统相互融合。仅仅一会儿工夫,便有七八个小贩围上来向我兜售“特产香料”,新奇刺激的气味充斥我灵敏的嗅触器,几乎快令我抽搐起来。
“早听说尤加人有世界上最灵敏的鼻子,看来是真的。”卡沙沙钻进人群把我拉到一旁,正色道,“那都是假货。”
我不想暴露自己的无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所以你们真能分辨所有的气味?”
“当然。准确说是看见,因为脑构造的原因,气味会进入嗅触器浮现在眼前。”面对赞美,我不觉多说了几句。
“太神奇了,真厉害。”
她突然贴过来,目光落在我的嗅触器上。
卡沙沙有光滑的轮廓和皮肤,像只小鸟,与她待在一处,就不知不觉受其感染,还未来得及多说几句,远处爆发出阵阵欢呼,极目望去,人群正如潮水般涌向主城区。
那是万鸟节的前奏。稍作休整后,卡沙沙应邀带领我们去西风谷拍摄节日素材,这是雅明达每年最盛大的庆典,斑斓的色彩映入眼帘,商摊漆着密密麻麻的各异布面,向游人没完没了地兜售纪念品。一过主城区,整个视野又突然开阔,峡谷边站满了人,谷底寸草不生,倒是远处连绵的山脉蔚为壮观。不知为何,眼前事景令我生出几许熟悉,还未等细想,同行伙伴便拉着我的衣袖,示意我望向天际。
人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呼,数不胜数的黄色巨鸟乘风而来,投下遮天蔽日的暗影,成为广阔荒原里唯一的亮色。我从摄像机的近景里发现,那竟是一架架类鸟型无人机!周围人似都习以为常,人们尖叫着、低呼着,用各自的方式表达对奇景的赞叹。只有其间几个零星的坦涂人,包括卡沙沙在内,双手合十,垂目低头。
“呷呷。”她轻声祈祷,而后看向我,“在坦涂人的传说中,西风引领来的群鸟会带来丰收,可很早以前这颗星球便再没有鸟了,父亲想出这个办法,吸引游客的同时,还能延续我们的传统。”
期间,不时有坦涂人与卡沙沙打招呼,分别时总会互道“呷呷”,我问是什么意思,她解释说,传说中巨鸟的叫声便是如此,现在象征祝福之意。我点点头,心道雅明达的本来面目与事先收集的资料颇有出入,它的魅力与神秘也远超预期。
回城路上,我紧跟卡沙沙穿梭在拥挤的街道上,生怕稍不留意就要被多余的东西牵走目光,我知道,只有面前的瘦弱背影才是这颗星球真正的主人,她会引领我揭开所有秘密。
晚上用餐时,还没见到坦涂香料的影子,我有些心不在焉,团队中有沉不住气的伙伴先一步询问外交部这件事,得到的却仍是客套说辞。席间还说了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进去,虽说社里全力支持,但资金并没到随心所欲的地步,时间是最耽误不起的。
正想着,卡沙沙突然坐到我旁边,小声说:“你要出去走走吗?”
雅明达天色渐变,目力所及之处的天空皆被巨大的太阳染成猩红,我们溜出宴会,不久前还喧闹的集市,此刻空无一人,我才意识到这里日照时间极长,现下已经很晚了。
“父亲如果知道我和你擅自离席,一定会很生气。”她自顾自地说。
“他很严厉,也很信任你。”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听说你并不生活在尤加?”
“是,我不过出生在那里罢了。”
卡沙沙露出复杂的表情,“尤加无坚不摧,在那生活一定很安全,为什么要走?”
我想到记忆中被金属包裹的土地,武器无处不在,许多和我一样的人自成年期便头也不回逃离,孤独地漂泊在星系中,“那没什么可留念的。”
在路过一条巷道时,我隐约听到几声啼哭,不仅如此,呻吟和尖叫也混在风中,低低地传来。卡沙沙却若无其事,只是在下个路口拉着我走回主路,我装作无事发生,实则心惊肉跳,那阵风带来的不仅是声音,还有鲜血的气息,令人窒息的红色在脑中铺开。
“不要紧,莱利。”她轻轻拉起我的手。
“向尤加报告吧,政府有责任维护被殖民地的秩序。”
“他们来过了。”卡沙沙指着远处巨大的凹陷说,“那就是来自尤加的鞭笞,每次上报都会带来炮火,整栋楼、整条街,甚至是整座山,罪犯连同无辜之人,顷刻消失不见。”
我哑在原地,如此刚硬粗暴的作风确实来自我的家乡,而白日的盛景又有多少是迫于恐惧强行流露出的欢颜呢?
“并不是每个尤加人都活在胜利的喜悦里。”半晌,我说出一句,对那颗高悬于星系中央的钢铁星球的复杂情感再次涌入心头。
“我知道。”卡沙沙反过来安慰道。
当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宴会时,同伴全都东倒西歪、难以自持地瘫软在椅子上。我的座位前也端端正正摆着银质小碟,里面盛着一小撮金色粉末,直觉说明这就是坦涂香料!
还未等靠近,嗅触器便被麻痹似的首先瘫软下来,真正吸入体内后浑身不可思议地松弛。说实在的,除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辛辣气息,没有其他味道,但就像一股热流直冲大脑。我终于看到那日华洛先生眼中的世界——还未被钢铁覆盖的尤加!
香料带来的“幻觉”很快消散,思绪却持续沉浸在其带来的余味里,从第二日同伴的状态中,我推测他们皆整夜无眠。尽管我辈出生时尤加早已武装成如今模样,可并不妨碍从历史中、口口相传中重温旧时风光,但究竟为何来自坦涂的香料会带来尤加的幻境?这其中有何联系?
2 神吹来的风
“坦涂香料以年代分级。年代越久远越是金黄耀眼,年代越近色彩越黯淡,价格也自然亲民一些。”
这两日,我们四处奔走,尽可能收集更多相关资料。万流香料店的胖老板站在柜台里指着如同色谱般排列的香料罐子,眉飞色舞补充道:“我们家族可是第一批坦涂香料商,你们来找我就对了。”
“您的牌子可是畅销品啊。”我拿起面前包装好的香料说,和曾经在华洛先生家中看到的一样,令我倍感亲切。
“当然,我可是从坦涂人手中直接拿货,只此一家!”他翻开旧书,展示第一笔成交记录,时间已有百年,卖给了某位驻坦涂的尤加将军,照片中他站在军帐前兴高采烈举着一小袋坦涂香料。
我拿起来,仔细辨认,将军身后的景色使我大吃一惊,正是西风谷无疑!
“如果方便,可否带我们去种植地看看,拍摄些收获素材呢?”谈话末了我请求道,可刚才还神气十足的老板,却支支吾吾起来。
“其实,我从来没去过种植地,从最初开始便是从坦涂人手中进购成品。”他摊摊手,看了眼等在门口的卡沙沙,悄悄说,“或许你可以问问那个女孩,他父亲主管着所有的香料贸易。”
我看向她的背影,心中泛起同情和酸涩。
见我出来,卡沙沙欢快地迎上来。
“确实很有收获。”
她笑了笑,那股安心的气味再次无声无息包裹住我,这次我已经知道那来自什么。与还有拍摄任务的同伴暂时分别后,她送我返回住处,按照之前的交涉,采访内容很快就要结束,别样的情绪在我们之间漂浮荡漾。
“现在,你的文章能顺利完成了吗?”她低着头说。
“可以,但仅仅是完成,远远未及好的程度。”
“你还想了解什么?”
“连亲眼所见都无法破解的谜题,读者恐怕也难以置身其中。”我看着远处依然热闹的集市,顿住脚,“西风谷是战争留下的痕迹,对吗?”
四目相对时,卡沙沙眼中的光暗了下去,“你的读者不需要知道这些。”说完,她疾步跑走,消失在人流之中。
当晚,同伴接到来自外交部的逐客令。我想找到卡沙沙说情,希望宽限几天,却始终没有找到她,站在寂静的街道上,鲜血连同其他各种各样的气味再次涌来,甚至比上次还要浓烈,我急忙潜入那条暗巷。
暗影中,几个外族年轻人正对一个坦涂少年拳打脚踢,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死死护住怀中。
“你们在干什么?”我边喊边跑过去。
那群人见我,脸上的凶光转为惊骇,“是尤加人……”
没等我招呼同伴,他们瞬间跑得没影了,少年抬起头打量我,半晌喘匀气说:“尤加人,请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可是……”
“求你。”他露出同样的恐惧,“雅明达再承受不住尤加的鞭笞了。”
我只能答应,回住处取了些药物给他,想要借此消除身份带来的愧疚,可是什么用都没有。
少年从怀中拿出万流香料店的小盒,将一些灰黄色的坦涂香料分予我,“感谢你,呷呷。”
与此同时,同伴接二连三赶来。发生这样的事,大家商议后也不想多留,准备次日启程离开。当晚我一再说服自己任务已经完成。彻夜无眠,天际红了又黑,黑了逐渐吐出光线,风反复扫在脸上。卡沙沙是对的,假如真相注定是残酷的,又有多少人能够接受它呢。
飞船在众人目送中升空,越过西风谷后,我与驾驶员交换了几个眼神,得到确认,我点了点头,跳出舱外,准备独自破解秘密。
3 金属作物
挨到入夜,我潜入城中,没有外交部庇护,城中危险重重,同伴赠予我防身的小刀成了最后的依靠,所幸一路都没用上。落脚的旅店环境很差,从大厅走进房间时,总能感到身后老板不怀好意的打量,那目光每每落到我的嗅触器上,嗅触器便像被烫了般回缩一下。
我终日坐在阳台边,从窗帘的间隙中寻找卡沙沙的身影。她身上有坦涂香料的气味,尽管极淡,必定是长时间与香料共处一室沾染上的!
等了两日,就在我快放弃时,她的面庞再次出现在人群中。
我得努力克制才能按捺住自己想叫住她的心情,谨慎地追踪其留下的气息,在市集中尚能应付,踏上人烟稀少之地便只能等待卡沙沙的背影足够遥远。荒漠蒸腾而起的热浪令人窒息,连绵起伏的黄沙无边无际,尘埃悬浮在空气中,看不清来路也看不见去路,有好几次,恐惧都紧紧勒住了我。
举目望去,眼前已到另外一派天地,石壁直入天际,大地平整如刀,西风谷底似乎永无尽头。香料的气味远得再也闻不着了,我迷失其中,任凭事景都逐渐黯淡下去……
迷蒙间,有风,带着辛辣和灼热扑面而来,像吐着火星的巨兽舔舐着我的侧脸。尤加的战士接二连三登上了载具,其排出的炙热气体在天空中留下道道锋利尾迹,械群如蜂群般出击,铺天盖地的引擎声会震得地面上所有人、房子甚至河面都颤动起来,以至于年幼的孩子会认为宇宙便是处在这样的不安中,而不论他们日后逃向哪里,也无法获得平静。
“莱利,你还好吗?”一阵凉爽、宁静甚至还有一种哀愁将我拽出梦中,卡沙沙担忧的神情映入眼帘。
我撑起身,浑身火辣辣疼。
“你不该跟来,要是再晚一点,可能就脱水而死了。”她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
“抱歉。”
她摇摇头,握住我的手,眼中满含热泪。
“卡沙沙,我想要了解真相……”未等说完,我便注意到她背后的械群,梦中的巨兽竟然屹立在眼前。
尽管我已长大,但眼前的舰船、机器、武器,并没有因此缩小,依然冰冷而威严地垂目打量着,令我不可控制地抖动起来。
“莱利,莱利!”卡沙沙不断地呼喊我,“别担心,它们已经报废多年!”
此时我才发现这些巨人的枪口的确年久失修,四周弥漫着空气久未流通的陈腐气味,它们投下的暗影虽还勉强挺立却更像衣衫褴褛的鬼影,早无威风可言。
“百年前派来征服坦涂的军队中,有大批损毁的机器被永远留在了这里。”
卡沙沙叹口气,示意我跟上她的脚步,从两旁石壁的截面不难推测出此地位于西风谷谷底。
“战争平息后,坦涂人无意中发现,每到焚烧机器的日子,驻留的尤加士兵总一反常态,变得和颜悦色。后来才发现是烟里有令他们心驰神往的物质,便默默将粉末收集起来,时过境迁就成了现在的坦涂香料。”
穿过隧道,随即进入一片开阔明亮的工厂,坦涂人的身影穿梭其间,纵然眼前有许多值得分心的东西,但香料的味道依然准确麻痹了嗅触器,令我熏熏欲醉,直到卡沙沙找到护具,我的理智才稍稍回归。
一艘堪称雄伟的尤加飞船正在被依次拆解,构件被吊起,放入冶炼炉中碾压、提纯,当黄色粉末如瀑布般倾泻在眼前时,那埋葬在我心底的引擎声,终于停止。从冶炼炉的编号上,我发现初始机器的粉末是金黄色,而后几代逐一变浅。
“这些机器的芯片,最初完全采用尤加本土的稀有金属制造,而后随着征服更多星球,原料也越发繁杂,效果便越不明显。”卡沙沙解释道,“如何莱利,你的读者能够接受这些吗?令他们醉生梦死的坦涂香料,曾给我们带来了地狱般的场景。”
“可你还是救了我。”半晌,我开口道,“并且带我来到这里。”
“或许在我心中,还是希望真相能够公之于众。”
对于新获得的进展,我对采访团的队友只字未提,仅将进展报告给了编辑,但他似乎并不感兴趣,还认为这是将杂志置于危险境地。当我不死心地把初稿完成时,他干脆避而不见了。卡沙沙说得对,人们害怕面对真实的过去,战争中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随时间淡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永存。
就在我心力交瘁之际,华洛先生听闻我归来的消息,竟主动上门约见。我们面对面而坐,这次没有摄影机、录音器,却比此前任何一次会面的时间都长得多,在言语的间隙,我们短暂地对望。
“莱利,你做得没错。”他将手搭在我肩上,“曾经,我以为坦涂香料之所以受到欢迎,是因为能够让我们回味起胜利。但我大错特错了,我们是在缅怀故土。战争吞噬了雅明达,同样吞噬了尤加。”
“可没有人愿意发表?”
“会有办法的。”最后,他不假思索补充道,“你写吧,把所见所闻都如实地写出来。”
4 群鸟掠过雅明达
还有一件事。离开时雅明达时,万鸟节已然落下帷幕,坐在飞船里,我再次听到空气摩擦的声响,这才意识到当年坦涂祖先看到的鸟群是来自尤加的战机,是机翼与空气碰撞发出“呷”的长音。侧身回望这片土地时,有什么东西从兜里滑落,拾起来才发现是那天夜里少年赠予的坦涂香料,于是我想象着遥远的故土,陷入长梦。
这篇文章交予主编后,在他再三权衡下得以刊出。这两年的时光里,我与卡沙沙鲜有联络,自觉辜负所托,如今终于能够告诉她这个迟到的消息。
通用历347年于尤加
万流香料商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