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出生地(组章)
2020-12-29
新丝绸之路
这一夜,妈妈的手臂是一根忧伤的藤——
她将我从右手臂换到左手臂,像是把我从大海边移送到戈壁大漠。
几颗低矮的星星被一阵干燥的风,吹着吹着,就落进了我的眼里,我没有感觉到潮湿,只感觉到沙粒硌肉的疼痛和苦涩。
我摸着妈妈弯曲的肋骨,那被刻上细密文字的肋骨,像一行行能自动发声的盲文,不停地向我述说,这里也曾水草丰茂、富饶美丽。
我开始流泪,干咳,妈妈抱着我,上下左右摇晃。
我明显听到她咯咯响的关节,还夹杂着气喘吁吁,我开始假寐——
作为一只失意的小豆娘,在一条新丝绸之路上飞奔了这么久,我多么想看到漫山遍野的花草,多么想听到雨润馨竹的乐曲!
火车的咣当咣当声,多么像一种破碎和零落。
突然的一声长笛,多么像一把刀切割着心脏。
妈妈的伤口,我是缝合不了的。我自己的,也越裂越大……
敲海蛎子的女人
礁石也有疼的时候。
礁石的疼不是她敲击的疼,而是她日渐缓慢迟钝的动作——
她坐在礁石上,用小锤敲击海蛎子,然后用弯长的细钩伸进缝隙,轻轻一拉,将海蛎肉全部取出,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将海蛎子的肉一个一个丢进塑料桶。
她慢慢地向前挪动,寻找,比退潮的速度缓慢,像一只在礁石上慢慢爬行的螃蟹。八点钟的阳光跟随着她缓慢移动,蓝色的头巾包不住她急促的呼吸,更包不住她黑发间的那层白霜。
大海执着地向东奔走,大海想晾晒出更多的礁石让她敲击。
她只能缓慢地向前爬行,她低着头认真地敲击,把一切都堵在敲击声之外。或许她的脑海里还闪过儿女们愁苦的脸,闪过老伴的呻吟。
她必须不断地移动身子,敲击海蛎子,这是她的家一天的口粮。
她在礁石上敲着海蛎子,像敲着我的心壁,我感觉到了疼。
但是大海似乎比我更疼,它翻了几个身,将海潮又推回来。
静夜,双面镜
这是六月的一个夜晚,我在湖边伫立,突然感到自己那么孤独。
一颗没有向往、没有思想、没有信仰、没有音乐的心,空得和天空一样辽阔。我将心给了那片深深的湖,让它封存我,直到身体死去。
我曾在疲惫的河流边,有过幸福的灯光,床和酒,写过一首念给水草听的诗。湖水学着我的样子舞个不停,我却在湖面上哭个不停。骗人的镜子将我拉进水中,我看到母亲袒露的双乳,她用熟悉的姿势又一次搂紧我。
生命之水啊,让我懂得了珍惜和感恩。
一只小青蛙要求我留下来,分享我的伤悲。
我留下来了,但并没有带给他生活的负担和烦恼,而是给了他一对会飞的翅膀,去面对黑夜漫长的深渊。那一缕缕的金色光圈轻柔地铺展在他的脚下,他看到了幸福的前程。
那时候,我的心略微高过山冈。
我被灯光拍醒了肩膀,它示意我将这面镜子翻转过来看。
世界全变了,我看到许多人都在月光下的湖边对折自己。
每折一次,就哭一次,我也没有例外。我像一只失事的飞机,在返回的路上,将内心聚集的人群全抛了出去——
我想让他们看到破碎的另一面。
画笔女人
一只刚沐浴过的画笔,独自躺在墨盒里,落寞、等待。
她披着白色睡袍,那么瘦弱,像他怀里的美人。
给她一个微笑,一口热气,一个深深的吻。
那爱的潮水就从她的脚尖汩汩流出。
窗户开着,门开着。
除了窗台外的一声猫叫,让她发抖惊悚以外,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
沐浴后,湿漉漉的裸体的她,用白色浴巾裹着,像裹着一滴庞大的凄清的泪,而她脚尖流出的,却是无限的情愁和梦想。
她百合一样的腰肢,曾被他揽着,抱着,曼舞在一首诗里。
他是那么痴迷于她的月光下,情意绵绵的诉说,直到她流尽了内心最后一滴墨水。
现在,宣纸就铺开在她身边,她很想滚进墨池,一人独舞。
她是多么想在宣纸上划开那条碧波上的小舟,一个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他再也找寻不见。
而不是现在,只要他推开门就看见她,云里雾里胡画一阵,将她扔在墨池边,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