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散板(五章)
2020-12-29
瓜州古渡
今夜的流水如此清澈,波光中漾动的应该是唐时的明月,或者是宋朝的星辰。
瓜州古渡,这个诗词里停泊熟悉面孔的地方,杨柳依旧轻轻拂动,那起伏的衣衫和水袖,没有掩住梦中的容颜和吟唱。帆在记忆中,舟也在记忆中。江面上林立的是谁的诗行呀,正被一管洞箫七根丝弦抚摸着、被一缕微风三点细雨慢慢沾湿。
今夜的我只是留下一个背影,还有一声叹息。我仰望的面孔,模糊给一万年的天空和浮云。瓜州古渡像一颗古老的心脏在平静地跳动,它像一句蒙尘的言语,被我再一次无声地读出亮光,与江水、与明月相互映照。
是的,桨橹的声响终究是要远去的,就算告别的目光和文弱的手,还在岸边高高举着。早晨的清风、黄昏的伤感,都被湿漉漉的青石板记录下来了,也被一管洞箫、七根丝弦,反反复复地吹动和弹拨……
扬州太守的闲逸时光
真的,作为扬州太守的欧阳修先生,只在扬州待了一年,就是从一个春天到另一个春天。这短暂的一年,他在州府里处理公务,在平山堂度过他的闲逸时光。
平山堂是欧阳先生在扬州的得意之作,他自己十分喜欢,也让每一个舞文弄墨的扬州人,一起喜欢上了蜀冈上这一座精美的建筑。他们喝酒、唱和,在夏日里最炎热的时刻、呼朋引伴,少长咸集了那么多的杯盏笔墨、那么多的欢笑和丝竹管弦。甚至一千朵的莲花、一万缕月光,也被那些泉水般摇颤的歌女捧起来,一瓣一瓣,让那些吟诗作赋的文弱书生轻轻摘下、直至最后一瓣,然后是豪饮 、然后是高吟。
而太守欧阳修,这一个文人中的文人,他在微笑,他所有的不悦和烦恼一一散去,仿佛遍地的花瓣余香飘溢——他只是微微地醉、只是微微地醉!
我完全可以理解,跟文朋诗友在一起,是这位贬出京城的太守最放松最快乐的时刻。况且还有明月、远山和一千朵莲花,还有比风声和弦歌更动听的吟诵。如果那一年我慕名赶往扬州,以小辈诗人的名义申请入列,不知欧阳前辈会不会让我立在堂前,或者赐我一盅佳酿?当然如果能够选择,我更愿意是一朵小小的莲花,在他们的手中慢慢传递……
青花瓷
扬州的青花瓷是唐朝的火焰日复一日炼成的。
当窑火渐渐熄灭,她们会选择一个白天还是夜晚惊艳人间?她们的光泽,应该用什么样的文字来细细地描绘?她们的花朵 ,应该依凭什么样的注视,来收集和珍藏淡淡的香?
这些青花瓷,用冰凉的身子说出了火焰的言辞。这些青花瓷,她易碎的姿势却永恒了美的全部气息。扬州的青花瓷,还有多少故事在人们的视线之外顾自飘零。
一小瓣花朵,唐青花,就轻易打翻了我全部的春天。如果我可以成为一缕青色的火焰,我必将最迅疾地奔赴天宝年间,在一口深窑中,持久地燃烧轻柔地偎依……
扬州慢
“扬州慢”,为什么到了扬州要慢下来呢?所有的时光,所有的脚步,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歌吟。
风的动在慢下来,柳的青在慢下来,西湖的瘦在慢下来,就连明月的亮,也在慢下来。在扬州,芍药的红慢下来,琼花的艳慢下来,深巷的石板、阁楼的木栅、后院的芭蕉,都在慢下来。
二十四桥,真的需要慢慢地走过。二十四轮明月,怎么可以只是匆匆地瞥上一眼呀! 必须在竹林深处,或者水边,坐下来。必须听清楚珠帘后衣袂的飘拂,看明白那宛转的箫声,怎样飞过重檐、又怎样从湖面轻盈地走过。
在扬州,我听到一双绣花鞋走过十间暖阁、十里春风、十座长亭;在扬州,我看见一把黯旧的桃木梳,正在梳过一头青丝、梳过一生的相思。就连一声问候,也要曲曲地绕过那么多的水榭、莲池和长廊,绕过唐风、宋雨和明柳,才会到达你的耳畔。
为什么在扬州一切都会慢下来呢?——现在,你叫我去问谁呢?
在史公祠听蜡梅开口说话
这个寒冷的冬天,我震惊于史公祠的梅花又一次提前说话。
从一朵花开始,从一棵树开始。现在,她们已经进入集体发言,众多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诉说着纷繁的内容:一座城市的记忆渐渐清晰。
整整一座城市的记忆哪!那些重、那些冷、那些刀枪的呐喊。梅花的香气中,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血腥。那么多的生命已经消逝,只有一种声音留下来,只有一个背影一直没有倒下。
作为一个漫游者,我在一棵梅树下,接住了一滴花的泪、一滴花的感叹。这个冬天,终于开始温暖起来。
是的,史公祠的梅花,又一次提前说话,她们的迫切、她们竭尽全力的姿势,让所有的凝望和心跳,高过历史的天空。这扬州的天空,那暗灰的云层中,一种亮光仿佛一行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