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城记(二章)
2020-12-29
公交车司机
天气热起来以后,方向盘上蒸发出掌心里积存下来的汗味,可以嗅到一匹马奔跑时的气息。
城市宽阔的道路是一片灰色的草原?
他握紧方向盘,就有握紧缰绳的感觉,粗粝,坚硬,厚实,隐约有皮质缰绳的力量勒紧手指,隐约有马鞭拍打下来的节奏……快马加鞭!
加油,加一脚油门,赶往下一个站牌。
“若有前世,自己是否就是那位穿越山河穿越风雨尘土穿越白昼黑夜把火漆封存起来的文字送往远方的驿卒?”
“那么,现在公交车上的每一位乘客就是‘纸张’或者‘纸张’之上的文字吗?”
刺耳的紧急刹车声,像是谁抢答的声音?
横穿马路的流浪狗,有看破尘世的淡定与悠闲,不屑一顾于他和满车乘客的焦急……他按响喇叭,流浪狗摇动尾巴,城市没有回音。
他的耳朵中有银针刺进的疼!
流浪狗数着脚步,眼神里流露出一股想要把脚印种进马路的怡然自得之意。
他又一次按响喇叭。
嗒嗒。嗒嗒。耳中有马匹奔驰而去,又有马匹奔驰而来,万马奔腾,万马齐喑。挂挡,加油,转动方向盘,他就是草原上的骑手,他就是古驿道上的驿卒。
他是什么?还是什么……
他每天都在穿梭奔波着的城市又是什么?
“城市是一片将要被马匹啃光青草的草原?”
他在出车登记簿的背面,写下这句话,他昨天写下的是:我要做一个在城市骑马的人,我要做一个在城市牧马的人,我要做一个在闪电中寻找词语的诗人……
“你现在应该买房买车,然后结婚生子,在鸡毛蒜皮中闻到花朵的香,在柴米油盐中提炼出蜂蜜的甜……”
在抵达终点站的黄昏,他又想起了老母亲的临终遗言,他知道那是他永远难以写出来的半首诗……
自行车修理工
“像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锈迹爬满了骨架,在风雨中忍着骨缝中穿行的疼……”
中午,在马扎上打盹的时候,修自行车的老人梦到自己变成了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像孙子喜欢的变形金刚,可以任意拆解,可以任意更换,可以任意组合、拼装、变幻无穷……
梦里的老式自行车,倒退着行驶在阳光下,他看到一个风华正茂的自己一个活力迸射的自己一个青涩懵懂的自己。
在倒逆的时光里,他对自己说需要抓紧办理几件重要的事情:
更换虫蛀的牙齿。
拆解弯曲的脊骨。
剔除指尖的硬茧脚掌上的鸡眼,还有眼睛里的白内障,还有喉咙里的浓痰胸腔间的咳嗽肠胃里的溃疡。
如果可以,他还准备在决定人生命运的路口,选择走向另外一条道路……那么,最终他的手指就会捏紧一支钢笔,可以在精准的机械图纸上签下潦草的签名;那样,他弟弟的手掌就只能转动自行车的车轮。
如果命运的牌局可以再来一局,可以重新洗牌,那么在人生的赌局里,他是否就能成为世俗标准里的成功者与人生赢家呢?
设问堵在喉中。答案堵在脑中。
从梦中醒来,风吹动着倒置的自行车轮,发出咔咔的声音,像是枪管中卡住了一粒子弹,像是血管中堵上了一粒肿瘤。
叹口气,抹把汗,弯下腰。他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然后把自行车翻转过来,拍拍车座上的尘土,像是驱赶一匹小马驹一样,看着缀满青春活力的彩色山地自行车驶过城市的林荫大道。
他再次弯下腰来,把沾满油污的钳子、改锥、扳手一一扔进工具箱里,它们像是一些晒干水分的鱼干,闪动着一些喑哑的光。
“车老多抹油,人老多服药。”
他在小马扎上坐下来,拧开罐头瓶子做成的茶缸,仰头,倾倒,像侠客饮酒一样把半杯凉开水灌进喉咙。
然后,从药瓶中倒出两粒白色药片,服下一粒,在将要装进药瓶里的那一粒药片上,他看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一抹白月光。
月光苍白,父亲的脸色苍白,弟弟的脸色苍白,只有他拿起修理自行车的工具箱的背影里有深沉的黑,幽深的黑,沉重的黑……无法破译与解读的黑色里藏着一个白亮的生活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