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妙之门： 神话编码中的隐蔽秩序

李永平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 710062)

引 言

就神话的内涵来说，学者逐渐达成共识，作为历史源头的神话，它类似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神话的叙述“建立在一个神圣的传统之上”，它的原则可以进入任何人的宗教信念(religious convictions)之中，建立一个强大的先例(precedent)，发挥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的“社会宪章”(sociological charter)的功能。(1)Bronislaw Malinowski. The Foundations of Faith and Morals[M]//Ivan Strenski (ed.). Malinowski and the Work of Myth.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148.神话的charter功能最为学界所认同和熟知，一般译为大宪章。但事实上，马林诺夫斯基在说明这一功能时，还使用过许多其他表述，比如precedent，prototype等等，意思均相同。神话的叙述结构弥漫性渗透，进入传说、谣言、历史、民俗、仪式之中，具有超强的涵摄作用，因为它是后来发生的事件的原型(prototype)。(2)Bronislaw Malinowski. The Foundations of Faith and Morals[M]//Ivan Strenski (ed.). Malinowski and the Work of Myth.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145.文学人类学的编码理论认为，神话在编码的最深层，是“根目录”，具有文化种子的功能。(3)神话是原型编码，物、图像是一级编码，文字符号是小传统属二级编码，文字书写的早期文学经典是三级编码，经典后所有的书写都是再编码，多不胜数，统称为N级编码。参见： 叶舒宪,章米力,柳倩月.文化符号学： 大小传统新视野[M].西安：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可以说口头传统的神话是文化大传统的根脉，是神话的前世，它分蘖出各种文化事象，是文化大传统的“众妙之门”。我们不禁要问，作为原型编码的神话，内部结构又是什么样子的？古往今来，随着VR和超级人工智能的发展，神话又面临哪些问题？从神话前世的萌蘖及其今生的蜕变切入，也许更能启发新知。

一、 神话两个阶段的叙述框架

如果把神话按照大历史划分，“神话历史”前世属于前文字时代，依赖于口头传统，叙述的内容主要是关于人类始祖、创世和万物起源的神话。国际神话研究认为，神话通过图像叙述进入王权意识形态，编造族谱时间链将王朝族谱神话化，借助英雄事迹和神谕叙述，为统治空间提供叙述框架。(4)王倩.神话学文明起源路径研究[M].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神话叙述的功能在于厘定社会权力秩序。

相对于对神话前世的研究，对面临超级人工智能挑战的神话今生的思考，更具有挑战意义。面临新科技革命的挑战，神话的今生更为典型地表现在VR、动漫、科幻影视等文化产业之中，作为欲望的自我，神话今生为虚拟化生存提供沃土和动力支撑，更重要的是，神话今生呈现出“拟主体化”的趋势，部分新人的“神话化生存”成为神话“拟主体化”生存的探路者。神话化生存者像印第安人吸烟致幻以后，在萨满幻象与神话幻境中“远游”人生，在虚拟化生存状态中的“太虚幻境”，有的化身“警幻仙子”“九天玄女”，有的渴望成为“全能的神”。

首先，神话化生存者不断求助于技术革新的“技术弥赛亚主义”。技术神话与虚拟生存的神话主题中，贯穿的一点是人类对自身的“乌托邦设计”，但事与愿违，这个过程中，部分人成为虚假的上帝“神人”，“它们”在技术神话面前俯首称臣，人类被“物神”奴役就是被技术奴役，从而让“反乌托邦社会”成为可能。

其次，神话化生存对人性的内在探索和边界触摸进入深水区。从这个意义上说，神话的“未来简史”，即人类的“神话化生存”这一新型的“存在”，是对人类整体的复写，这种神话化生存将引发人类对自身生存模式的再发现，大大扩容人的生存宽度和深度，“映照”并深化人类的自我认识。正如《银翼杀手2049》所表现的，复制人与人类一道不断挑战各种不可能，实现着人性和技术的“高端测试”。人类真正的麻烦事不是技术，而是从人到“神人”的不可跨越之“跨越”。“神人”要改写人性的标准，且觊觎着神位的“顶戴花翎”。(5)赵周宽.复制人的质疑与人性测试——《银翼杀手》中的哲思[J].电影新作,2017(6)： 91-98.“神话化生存者”之于人性的隐喻与启迪意义不可小觑。六耳猕猴所化的假悟空，让一向无所不能的 “十殿阎君”原形毕露，而名不见经传的灵兽“谛听”却可以做到“照鉴善恶，察听贤愚”，须臾之间便“听”出了假悟空的本相。(6)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428-430.

最后，神话的前世“供职”于古典政治宗教哲学，其主要目的是“截获”道德高地，死守社会阶层之间的通道，维护等级序列，不让任何人有僭越秩序的妄想。中国古典世界秩序主要体现为“天下秩序”。以神话信仰“天下之中”的地位确认实施对“天道”的独占。这背后是与“天”沟通的谶纬神学逻辑。早在春秋晚期，孔子就以北极星来隐喻圣明君主的德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7)李竞恒.论语新札[M].福州： 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 25.班大为认为，早在青铜时代，古帝王与北极之间的星象/地物对应关系就已经形成。北极作为天轴独有的特性和联系，使得它成为获得宇宙法则授权的中国君主在天上的原型，(8)[美] 班大为.中国上古史实揭秘： 天文考古学研究[M].徐凤先,译.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32.如果要给这套谶纬神学逻辑一个命名，可称之为 “神话天文学”。

抛弃了神话前世的意义(道德)建构功能，人类可能沉迷于高科技裹挟的新神话。前世的神话体系成为新神话的逻辑起点，《阿凡达》《阿丽塔： 战斗天使》《流浪地球》《指环王》再现人类争霸的壮丽篇章。遗憾的是，今生的“神话化生存”幻象一步步走向谵妄。

“假作真时真亦假”，新神话主义幻象在“虚拟世界”中完成“历史使命”，这种“拟社会实践”让人类迷失自性。坎贝尔继承导师荣格在《指引生命的神话》中的呼唤：“人类文化的现代发展因为抛弃古老的神话遗产而陷入精神困境”，(9)[美] 约瑟夫·坎贝尔.指引生命的神话[M].张洪友,李瑶,祖晓伟,译.杭州： 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医治的药方就是在神话前世寻找精神给养，在“天人合一”中寻找灵魂与躯体的谐振。

二、 神话历史中的叙述框架与隐蔽秩序

笔者认为，神话编码传统整体上受制于自然法则，从这个意义上说，正像瓦尔特·柏克特(Walter Burkert)认为的那样，神话是元科学的一种。(13)不同于基拉尔的社会人类学分析，瓦尔特·伯克特通过对希腊神话英雄的探讨，提出生物社会学假说，强调自然法则的神话学逻辑。在遭遇瘟疫、危机或社会秩序失衡时，人类种群的繁衍面临危机，基因社会秩序采用牺牲“替罪羊”而保全人类基因的方式。这种机制充满了暴力意味，但它是由生物基因类型编码的社会法则决定的，是一种自然秩序。Walter Burkert. Creation of the Sacred： Tracks of Biology in Early Religions[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34-55.人类对秩序感的追求，源于人类所生存的星球。天与地、日与月这两对自然物是人类秩序编码的CPU——大脑，发育的时空和认知框架。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二元思维结构是先验的，先验的二元结构驱动的模式与分类，造就了一个对历史社会的普遍、宏大叙述，这更接近人文的诗学法则，正因为如此，神话历史的逻辑编码是一个相对稳定的诗学框架。这一编码结构与基于历史情境的民族国家地方性叙述常常存在张力和冲突。由于人类认知协调的生物—社会需要，移植、嫁接和话语阐释，让历史和对历史的诗学阐释纠缠在一起，成为神话历史的核心内容。

天地空间中万有的引力秩序，使得神话前世的关键词多是关于神话空间的表述，它们可以概括为“天”“通天”“升天”“天门” “天堂”与“天人合一”。

图1

《山海经·大荒西经》中就有“天门”条，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日月山，天枢也。吴姖天门，日月所入。”(14)袁珂.山海经校注[M].北京：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 339.淮南王刘安的《淮南子》这样描述进入天门后：“昆仑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15)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 中华书局,2013： 162.20世纪80年代，重庆巫山东汉墓出土十余件鎏金铜牌，其中5件上都标有“天门”二字，所绘人物坐于门阙中央，背后皆生有羽翼，充分展示了墓主人升天的神话信仰，这是集体无意识的原型编码(图1、图2)。(16)最著名的例子是1988年发现于四川简阳鬼头山东汉崖墓的三号石棺，其前挡部位刻朱雀，后挡刻“伏希(羲)”“女絓(娲)”和“兹(玄)武”，左侧挡刻“先(仙)人博”“先(仙)人骑”、龙、鱼、“日月”等；其右侧挡，则于两侧分刻“白虎”和“大苍”(太仓)，于中央部位刻门阙。令人注目的是，就在这个门阙的上方，竟赫然刻着“天门”二字(图2—2)。参见李清泉.墓门与“天门”： 陕北东汉墓门画像主题考[J].美术学报,2015(2)： 14-24。芝加哥大学教授巫鸿认为，在神话井喷的汉代，墓门与“天门”同构，赴黄泉之墓门与通往天堂之天门逐渐混合在一起。(17)尽管这时赴仙境成仙的观念已经产生，但仅局限于西王母等神仙。凡人死后赴仙境，生活于天堂的观念有了雏形。[美] 巫鸿.礼仪中的美术[M].郑岩，等，译.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176.

相较于神话前世与历史、史诗、宗教经典结盟的法则，神话的今生与现代科幻小说、科幻电影、游戏动漫相伴生。其关键词是 “黑洞” “虫洞”与“星际之门”。基于现在的相对论原理，由于生命之“大限”和光速的不可跨越，到达另外一个宇宙空间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活着”摆脱时间大限，必须倚靠极为偶然的空间入口或通道、“虫洞”来跨越“星际之门”——“天门”。这样才能彻底摆脱“隐蔽的上帝”之手的“拨弄”。神话化生存中，科幻电影《星际穿越》《超时空旅行》《三体》《返老还童》《回到未来》《蝴蝶效应》中最关键的都是到达“星际之门”。

图2

迈克尔·莫里斯(Michael Morris)、基普·托恩(Kip Thorne)、尤瑟夫三位宇宙学家从理论上指出，虫洞可以在宇宙的正常时空中成为一个突然出现的超时空管道而不坍塌。这就意味着一旦进入虫洞，就会瞬间实现魏晋小说中所说的“仙乡淹留”式的时空穿梭。(18)[美] 加来道雄.平行宇宙： 新版[M].伍义生,包新周,译.重庆： 重庆出版社,2014： 92-93.

神话小说《西游记》第七回着力渲染在仙境时空中的绝对逍遥，“沧海桑田任更差，他自无惊无讶”。“洞里乾坤任自由，壶中日月随成就。遨游四海乐清闲，散淡十洲容辐辏。曾赴蟠桃醉几遭，醒时日月还依旧。”(19)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48.中国神话中，仙人、超人、神人、真人在另外一个空间，他们完全摆脱了生死的纠缠，实现了“自主化生存”。

神话历史的今生就是“神话化生存者”试图上升为“神人”的历史。吊诡的是，以目前的科学理论，前往五维空间的“通天之路”，必须在三维空间中“偶遇”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这似乎又回到了神话的前世： 中国魏晋的志怪小说，那些采药民或武陵捕鱼人是迷失了路，偶然误入仙境，不久后回归出发的旧乡，那里已经人事凋零，只剩下与自己的第7代孙子相见的尴尬。笔者认为，该类故事范型背后隐含集体无意识的原型，而这一原型的密码是“隐蔽的上帝”为人类设计的克莱因瓶。(20)异境神秘可遇而难求；神奇仙洞救世传说；与仙人游(赋诗、获赠物、或服食仙境食物)；仙境时间“天长地久”；仙凡之间有时间差，时间差可以不启动；怀乡返俗，仙境不可再回归等。进入仙境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不可重复，不可验证。进入仙境往往是因为意外情况所致，即所谓“误入”。具体情形是或是迷路，或是遇风暴，或是追逐动物，偶然进入仙境，巧遇仙人等。参见： 李永平.文学思维与科学思维的统一性——以“仙乡淹留”传说为例[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2)： 26-34.

余 论

宇宙探索中“爱因斯坦—罗森桥”的理论发现，在远古“通天”的神话、“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的人文宗教、口传时代的“仙乡淹留”“志怪”、道教仙话的 “洞天”(神圣容器)的象征隐喻和科学时代的时空隧道“星际之门”之间实现了某种思维结构的隐喻和会通。遗憾的是，人想成为五维生物“全能的神”，在三维空间中随意移动，在不同的平行宇宙空间中转换，控制每个世界的时间快慢和方向，又不得不靠三维空间中的偶然“运气”。这极为吊诡地回到了命题起点：“天门”“星际之门”在哪里？是事实的存在还是科技神话的建构？

可以说，神话转世为今生，“天门”“星际之门”已经成了全人类的“命门”。可以想象，全世界顶尖级的科学家甚至赛博格(Cyborg)，利用量子计算机日夜兼程地破解相对论，并解决人类一系列最后、最艰难的问题如黑洞、暗物质、暗能量、反引力、引力波等等之后，第一拨人将驶向“天门”。如果有一天，这一波技术“全能的神”扼守了人类的“命门”，什么样的“天命”将降临人类？

作为人类自身乌托邦设计的话语实践中最核心的部分，神话的新纪元“神话化生存”，将面对一个新的命题： 后人类时代“神话的人”的存在问题。“神话的人”是人类秩序的挑战者，“神话的人”与人类形成既对峙、对抗又互文对照的关系，映照出了人类的困境。如何面对一个破译“隐蔽的上帝”之后的技术弥赛亚，这就是人类新的宿命，也是后人类时代“神话化生存”的新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