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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者及其文本性态度

2020-12-28赵牧

艺术广角 2020年6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布鲁姆福楼拜

赵牧

在现实的层面上,大概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成功,但在文学的世界里,我们却乐于为失败者的形象所环绕。成功的标准可能各有各的不同,但失败当是指愿望的没有达成。然而有些时候,当一个英雄历尽劫难而取得最后胜利,却让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体会到某种悲凉的意味,并由此而让浓重的失败感占据了我们的内心。奥德修斯不仅拥有一国之君的崇高地位,而且在杀伐征讨中建立了不朽功勋,特洛伊木马据说就是他在一场战争中的发明,但就在那场战争之后,他的回乡之旅却充满了无尽磨难,然而当他终于回到自己的国家,并与儿子合力击退了众多王位的觊觎者和王后的追求者的时候,荷马却特别让我们留意到他的虚弱和衰朽,“虽然他头发斑白,但环境所迫,不得不战”以及对雅典娜神力的仰赖,“帕拉斯雅典娜说着把勇气吹入老人的身体,老人向宙斯的女儿祈祷后,立即把长枪做好准备,掷了出去”。[10]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衰朽乃至于最后的死灭,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成功所带来的喜悦,而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正是借助这一点,才意识到自己较之于神灵的局限,并由此形塑了自己作为人的悲剧性。因为有死灭横亘在那里,任何成功的期望都会伴随着失败的恐惧,并在终极的意义上给不朽的期待笼罩上阴影。

事实上,如果一部作品能够给我们带来持续的感动,它一定是哪个地方触动了我们无能为力的痛处,但又在审美化的情感反应中转移了我们的痛苦。很多时候,我们是不愿意承认我们的无能为力的,所以,一部作品一旦让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恐怕更多的是选择逃避,相反,它不仅触及了我们的痛处,却又成功地将之转移,才是我们所希望的。弗洛伊德在分析《俄狄浦斯王》的时候,指出这部剧作之所以能够吸引从古希腊到他那个时代的众多观众,并不是因为它所展现的“命运与人类意志的冲突”,还在于俄狄浦斯的命运也可能成为我们的命运:“因为在我们诞生之前,神谕把同样的咒语加在了我们头上,正如加在他头上一样”。这个“咒语”就是“我们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要把我们的第一个性冲动指向母亲,而把我们第一个仇恨和屠杀的愿望指向父亲”,但这一隐秘的性冲动和愿望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被压抑的,所以,从愿望的达成这一点上,俄狄浦斯是一个“最显贵最聪明的成功者”,但他的悲剧也由此酿成,他那令人嫉妒的命运仿佛一颗流星迅速划过天宇,“沉入苦海,湮灭在狂怒的潮水之下”。[11]“弑父娶母”无意识欲望的实现及其受罚,于是构成弗洛伊德解释《俄狄浦斯王》这一悲剧的关键,而我们,也从俄狄浦斯刺瞎自己双眼的失败中隐隐体味到一种成功的快感。正是这快感,让我们对弗洛伊德的观点欲罢不能:一方面,在俄狄浦斯身上,我们看到了童年时代愿望的实现,并由此得到了替代性的满足;而另一方面,我们很快意识到俄狄浦斯的罪恶,并发现自己不但从母亲身上收回了性冲动,而且忘记了对父亲的嫉妒,就此而言,我们又在俄狄浦斯王的失败中看到了自己的成功。

在弗洛伊德之后,我们似乎很难在精神分析之外认识俄狄浦斯的悲剧性命运,但那个写出《西方正典》的布鲁姆却不以为然。布鲁姆认为,“俄狄浦斯情结”并非索福克勒斯笔下这位英雄的处境。他说,俄狄浦斯的悲剧不在于“人类普遍无意识的罪恶感”,并为此引述诺克斯的观点,觉得诸神的伟大和俄狄浦斯作为人的伟大不相容,而“悲剧的发生正是这一对立关系所造成的后果”。布鲁姆从戏剧冲突的角度,重复了黑格尔所谓“正与正的较量”这一悲剧观,将俄狄浦斯刺瞎双目视为令人难忘的情节。因为神谕万难对抗,俄狄浦斯被当成了失败的英雄,而索福克勒斯在歌队长的台词中所寄予的反讽——“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12]进一步提醒我们永恒与死灭的矛盾,仿佛一切又回到人相对于神的局限性这一终极但又崇高的失败感上来,并由此复现了我们对于英雄主义的理解。

从宿命的角度理解人的局限,于是有了奥德修斯那样在俗世创造了丰功伟业却无力抵抗衰老和死亡的悲剧英雄,而相较于此,乔伊斯在他的《尤利西斯》中,却在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受挫的语境中,給我们提供了一个奥德修斯的现代副本。据说,“奥德修斯”的拉丁文译音就是“尤利西斯”,很多人于是据此考察了乔伊斯对于荷马史诗的戏仿,其中的广告推销员布鲁姆,就被当作是与奥德修斯有着类似处境的人物。身份卑微、身体发福、性功能衰退、事业受挫,倒是与历经劫难的奥德修斯具有一定的可比性。然而这一切在他毕竟是刻意的伪装,一旦面对挑衅,他的反应是即刻显现杀伐决断的英雄气概;而布鲁姆对妻子的风流勾当不但怯于阻止,反而借故离家提供方便。这中间,布鲁姆参加了一个朋友的葬礼,在去墓地的路上,看到了妻子的情人正往他家走去。因为愤怒,他头脑里冒出一系列念头,死亡、埋葬、尸体以及墓地老鼠等,而因为怯懦,他又紧跟着回想起无数次的手淫:欲望似乎只能经由妻子情人的提醒而得到替代性满足。但手淫对生殖的无效性,却又让他想起不幸夭折的儿子,一场混杂着失败的耻辱的游荡,竟被赋予了寻子的意义。

此后不久,布鲁姆遇到了斯蒂芬。斯蒂芬是一个年轻的、有着诗人气质的历史老师,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几乎可完全适用于他:因为曾有过对于母亲的情欲,让他觉得对不住自己的父亲,但同时,却又对自己的父亲充满厌倦的情绪,他急于逃离家庭寻找自己的精神之父,而怀着这样的心思与布鲁姆一见如故,彼此都从对方那儿找到自己精神上最为需要的东西,于是布鲁姆将斯蒂芬领回家去。这时布鲁姆的妻子刚刚告别了一个情人,但斯蒂芬的到来既让这位失去儿子的母亲朦胧地得到一种母性的满足,又让她放纵的情欲冲动有了新的对象。尽管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回忆起了与布鲁姆相互热恋的时光,但因为弗洛伊德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如此深入人心,就不能不让我们对于斯蒂芬的到来充满隐忧。所以,在《奥德赛》中,荷马还只是提醒我们注意到奥德修斯的衰老以及他不得不借助雅典娜的神力,但作为英雄,他在守卫自己的家国上毕竟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而布鲁姆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面对奥德修斯类似的麻烦时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坦然接受彻头彻尾的失败。这或者隐喻了爱尔兰的民族命运,但是,从乔伊斯所赋予他的诸多美德(“有史以来最为善良、最温顺、最和蔼、母鸡下蛋都能伸手接住之好人”)来看,却可能暗示乔伊斯并不喜欢那些民族解放运动中涌现的英雄,而是更看重像布鲁姆一般重重压迫下的隐忍与苟活。

同样是对于英雄冲动的不满,福楼拜用他一生中最后的6年,来构思和写作《布瓦尔和白居谢》。布瓦尔和白居谢是两个年过五旬的抄写员,他们平日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复写已有的人类知识,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其中一个得到了一笔数额非常可观的遗产。他们于是在此后随心所欲的生活中,开始尝试将以前在黯淡无光和乏善可陈的抄写工作中所遇到的各种知识(关于农业、园艺、罐头生产、解剖、考古、历史、记忆法、文学、招魂术、水疗法、体操、教育学、兽医、哲学等)付诸实践。“他们就像时间和知识之中的旅行者一样在这许多领域穿行”,但到头来,“所有激情都自我消解为令人乏味的老生常谈,每一学科或知识的类型都由希望和权力的象征变成了混乱、毁灭和哀伤的根源”。这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对方供认,他们的秘密心愿是重新做抄写员”。福楼拜虽没最终完成这篇小说,但他让我们看到,布法尔和白居谢请人来给他们做双人桌,并且买书,买笔和橡皮,然后“开始埋头工作”,回到了过去的生活。据此,萨义德评述道:“布法尔和白居谢从试图探索并且或多或少直接地运用知识,最终回归到了从一个文本到另一个文本机械地转写知识”。[13]

在萨义德看来,像福楼拜这样刻画两个白痴,显然是基于“对自己这样一种看法感觉非常良好:认为人类所生活的纷纷攘攘、变化莫测、问题重重的世界可以按照书本——文本——所说的去加以理解是错误的;将书本上的东西照搬到现实是愚蠢的或灾难性的”,但事实上,“人们宁可求助于文本的图式化权威而不愿与现实进行直接接触,这似乎是人类一个普遍的弱点”。[14]为此,萨义德还特别提及伏尔泰的《老实人》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并将他们行为背后的精神逻辑概括为“文本性态度”。而饶有意味的是,博尔赫斯也猜测福楼拜可能在这两部作品中获得启示,以讥讽的态度“塑造出这两个傀儡”,就为了批判19世纪中后期以来诸多西方科学家或思想家盲目将文本中得来的理念付诸实践的“白痴”行为。[15]福楼拜为了构思这两个白痴而看了一千五百多种书,目的也是为了像他们一样搞不懂这些书。“如果一个人坚持从那种看了也不懂的观点出发来看书,那么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会做到什么都不懂,并会由于自己的原因而成为白痴”。于是博尔赫斯指出,福楼拜与书本五年的共同生活,使他变成了布瓦尔和白居谢,或更确切地说,使布瓦尔和白居谢变成了他自己:伴随着时间流逝和身体衰朽,福楼拜恍然意识到,布瓦尔和白居谢最后的愿望,从一个文本到一个文本(更确切地说,从一部小说到一部小说)机械地转写知识,正成为对自己一生的概括,而像这样浓重的失败感,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这部他没有最终完成的小说的情感结构。

意识到无可改变的失败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承志在《十遍重写〈金牧场〉》中为这篇小说设计了最新的结尾:那个到日本访学的青年学者在“爆发了美国大规模入侵玻利维亚(叙利亚或者朝鲜)的危机”时,与新近结识的世界左翼同志,“决心拿起武器,投身到反对新帝国主义侵略的游击战争之中去”,于是“主人公回国与家人告别,做出征前的准备,但在海关,因护照相片与本人相貌不像,被警方拘留”。[16]让一个看起来非常偶然的意外(“护照相片与本人相貌不像”)阻止了自己的设想,这只能说明这个设想本身就是一个为幻象支撑的“空洞的姿态”。齐泽克说:“幻象从正反两个方面起作用,既封闭了选择的实际范围,又维持着虚假的开放空间,从而制造出假象,仿佛被排斥的可能成为现实,仅仅由于临时出现的一些状况才使这没有发生。”[17]张承志推诿于护照上的照片,但他模糊了一个事实:必然会有意想不到的临时情况干扰他的计划,因为阻止他与世界上的左翼朋友一起上反帝火线的,正是这个全球化的资本主义世界的基础性结构。既然失败已经蕴含其中,那么,不断被张承志赋予新的时代内涵的“红卫兵理想”,唯有在“文本”层面上用虚浮的幻象来填充,而任何试图付诸行动的努力,则只能被无限延宕了。

这实际在最初的《金牧场》中已暴露无遗。在小说四重奏结构中,“我”怀抱着革命理想参加红卫兵造反、知青下乡、寻访西北人民的苦难等,都有各自对应的文本,如源于革命叙事的长征想象、有关《黄金牧地》的古文献考证以及哲合忍耶的宗教等,“总是从一个文本到另一个文本”,这就不由得让我们再次想起福楼拜为他笔下的人物布瓦尔和白居谢设计的结局。从萨义德的评述中,我们知道,福楼拜通过两个“可怜的傻瓜”的遭际,讽刺“将大而无当、刻板迂阔的意念不切实际地立即付诸实践这一愚顽不可救药的欲望”。[9]在这一点上,张承志试图与福楼拜相反,但到最后,却也只能“从一个文本到另一个文本机械地转写知识”,这不能不说是一条荒芜的英雄之路。

【作者简介】

徐 勇:文学博士,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刘小波:文学博士,青年批评家,现供职于《当代文坛》编辑部,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

李 壮:青年批评家,现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林 强: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赵 牧:文学博士,广西大学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5]〔古希腊〕亚里斯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30页,第32-33页。

[2]〔德〕康德:《对美感与崇高感的观察》,曹俊峰等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页。

[3]〔意〕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4]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

[6]项静:《失败者之歌:一种青年写作现象》,《文学报》2015年9月24日。

[7]丁帆:《知識分子的幽灵》,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2页。

[8]〔法〕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吕一民、顾杭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页。

[9]陈希我:《大势》,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89、90页。

[10]〔古希腊〕荷马:《奥德赛》,曹鸿昭译,吉林出版集团,2010年版,第340页。

[11]〔奥〕弗洛伊德:《〈俄狄浦斯王〉和〈哈姆雷特〉》,《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16页。

[12]〔美〕哈罗德·布鲁姆:《剧作家与戏剧》,刘志刚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页。

[13][14][18]〔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三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146-147页,第121页,第150页。

[15]〔阿根廷〕博尔赫斯:《〈布瓦尔和白居谢〉的辩护》,《博尔赫斯谈艺录》,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

[16]张承志:《十遍重写〈金牧场〉》,《聋子的耳朵》,河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75页。

[17]〔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幻想的瘟疫》,胡雨谭、叶肖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6-37页。

(责任编辑 苏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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