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赢了, 美国人却更加焦虑了
2020-12-28雷墨
雷墨
美国当地时间11月7日中午,随着宾夕法尼亚州计票接近尾声,拜登获得该州20张选举人票已成定局,这意味着他迈过了赢得总统选举所需的270张选举人票的门槛。
随后,美国主流媒体网站纷纷打出了“拜登胜选”的标题。7日晚9点多,拜登在自己的家乡特拉华州发表全国讲话。美国媒体报道拜登胜选的消息时,特朗普在弗吉尼亚州的特朗普国家高尔夫俱乐部打高尔夫。特朗普的竞选经理,发了一份“选举还未结束,特朗普还有可能赢”的声明,并宣布将对选举提起诉讼。选战似乎要进入“加时赛”,但实际上更可能是败选方的情绪发泄。
以一种极端分裂地划分阵营的状态来完成一个民主的短暂过程,显露出美国民主政治的疲态。
人们觉察到,作为民主最为重要的保障的政治共识一旦不存,并没有什么强有力的依靠来确保民主的顺利实现,权力的和平交接。如果特朗普执意不承认选举结果,那么后面的剧情将更加激烈,世界对选票政治的困惑,或会进一步加深。
输赢与分裂
拜登击败了特朗普,特朗普打败了民调。
2020年美国大选,拜登赢得艰难,特朗普输得没有民调预计的那么惨。在总统以及参众两院的角逐中,民主党人没有掀起“蓝色浪潮”,共和党人也没有遭遇滑铁卢。
民调再次翻车——这是计票开始不久后,外界的直观感觉。而且,这种感觉几乎一直持续到拜登胜选。2016年的大选,希拉里的民调一路领先,但最终率先跑进白宫的,却是特朗普。2020年的大选,会不会是2016年的“昨日重现”?在开票初期,拜登选举团队不可能没有心理阴影。
因为,在计票的最初阶段,特朗普的得票情况,就再次证明了此前民调的不靠谱。整个竞选期间,拜登在全国民调上很少落后于特朗普,甚至显示他拿下几个共和党的红州也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是在关键的战场州,民调也大多显示拜登要么小幅领先,要么与特朗普接近。
但11月3日当天的开票结果,几乎一开始就指向了民调的反面。由于民调显示特朗普整体选情不被看好,所以分析人士普遍认为,如果特朗普输掉了具有风向标意义的佛罗里达州,那么选举就提前结束了。而且,多数民调都预计,拜登是有可能拿下佛州的。
但是,計票神速的佛州,很快就被特朗普收入囊中,提前给选举留下了悬念。斩获佛州29张选举人票的特朗普,随后又拿下此前被认为可能“变蓝”的共和党传统票仓得克萨斯州(38张),以及俄亥俄州(18张)、艾奥瓦州(6张)等战场州。
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那时已经拿下的这几个战场州,赢面比四年前更大。四年前与希拉里对决时,特朗普在这些战场州领先的幅度大多在1%左右,但这次完全不一样。比如,特朗普在佛州(+3.3%)、俄亥俄州(+8.2%)、艾奥瓦州(+8.2%)的领先幅度,可以说让拜登输得心服口服。而特朗普成功保住的得克萨斯州(+5.8%),也说明了民主党染指共和党票仓的难度有多大。
11月4日,拜登拿下威斯康星州(10张)和密歇根州(16张)后,他与特朗普获得的选举人票被暂时“定格”在253张与214张,双方鏖战进入相持阶段。在当时尚未出结果的几个关键州中,拜登在内达华州(6张)与亚利桑那州(11张)得票率保持领先,但特朗普在宾夕法尼亚州(20张)、北卡罗来纳州(15张)、乔治亚州(16张)优势明显。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虽然双方都还没有攒够270张选举人票,但特朗普胜选的概率,至少不比拜登低。但也是从那时开始,特朗普胜选的希望进入被“凌迟”的阶段——优势一点一点被拜登追平,直至反超。
拜登拿下威斯康星州与密歇根州的过程,是先落后然后实现反超(2016年大选,特朗普在这两个州均以微弱优势击败希拉里)。这样的模式,11月7日在宾西法利亚州(2016年特朗普也是以微弱优势获胜)得到复制,此前曾领先十几个百分点的特朗普,眼睁睁地看着20张选举人票被拜登收入囊中。选举人票迈过270张门槛的拜登,让特朗普胜选理论上的可能,也化为泡影。
一波三折、差距微小,说明选情没有一边倒。虽然特朗普没有像他声称的那样轻易击败拜登,但拜登的白宫之路,显然没有民调预计的那么顺畅。虽然拜登基本锁定了胜局,但特朗普的战绩,已经超过了2016年的自己,而且很可能超过希拉里。
一方面,特朗普47.7%的普选得票率,超过了自己2016年的46.1%;另一方面,只要特朗普拿下目前领先幅度较大的北卡罗来纳州(15张),加上肯定能确保的阿拉斯加州(3张),他的普选票(232张)就会与当时的希拉里持平。
不容忽视的是,2016年被特朗普拿下,但今年被“翻转”的几个战场州,拜登的领先幅度都不大。比如,截至目前的计票显示,拜登在威斯康星州、宾夕法尼亚州的领先幅度分别是0.7%和0.6%。特朗普竞选团队的诉讼或许无法改变结果,但这样微弱的差距,也足以证明特朗普在选举上的战斗力。
拜登赢得不容易,特朗普败得没那么惨,让一个分裂的美国形象更加清晰。
不是激情是焦虑
根据美国的相关数据,今年大选的投票率高达67%。查阅相关资料后发现,美国大选投票率超过这个数据,还是在1900年(73%)。刮起“奥巴马旋风”的2008年大选,投票率(57%)也只是创下了40年的历史新高(1968年大选投票率是61%)。也就是说,2020年美国大选,投票率创下了120年来的历史。
但从目前美国政治现实来看,这与其说是对民主选举的激情,还不如说是美国人在大选中的选择焦虑。
今年的选举,美国的空气中都弥漫着焦虑。拜登呼吁为国家的灵魂而战,仿佛他的败选即意味着美国失去灵魂。特朗普继续喊着让美国再次伟大,似乎如果他不能连任,美国将就此沉沦。2020年的大选,美国人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的选择焦虑。
美国的国父之一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有句名言:国家的每个重大问题,都会指向“谁是下一任总统”这个问题。这句话用来描述2020年的美国大选,再贴切不过了。美国的国家焦虑本质上可以归结为:国家处于历史关口,是该选拜登还是特朗普做总统,美国人真的很纠结。
在明年1月20日宣誓就职时,拜登将是美国历史上年龄最大的总统。1942年出生的拜登,年龄相几乎当于美国“国家年龄”的三分之一。对于拜登的“老”,有美国媒体做了一系列对比。比如,他比94%的美国人都老,比全世界96%在世的人都老。他在30岁首次当选参议员时,美国参议院里,还有6位1900年以前出生的议员。
作为资深政治人物,拜登可以说是美国政治的“活化石”,他的人生“横跨”婴儿潮一代(1946年至1964年出生的人)、X一代(1965年至1980年出生的人)、千禧一代(1981年至1995年出生的人)和Z一代(1996年以后出生的人)。但这样一位“超级长者”,“代表”的选民群体却相对年轻。
美国民间组织“美国下一代”,今年10月公布了一份关于美国选民年龄结构的报告。根据这份报告,目前美国正在发生1980年代以来最为明显的选民代际更替。数据显示,2020年的大选,美国1981年以后出生的年轻人(千禧一代、Z一代),选民人数首次与1964年以前出生的婴儿潮一代以及年龄更大的群体相当(各占比约40%)。这些年轻选民,大多数都倾向于民主党的理念,可以说是民主党未来的基本盘。
虽然桑德斯比拜登还年长,特朗普也只比拜登年轻四岁,但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属于非建制派。美国总统选举有这样一个现象,自1976年卡特当选总统以来,此后当选的总统,都是华盛顿的圈外人,他们要么此前是州长,要么是只有短暂国会经历的议员。也就是说,美国人选择总统的对象,不能在华盛顿权力圈“浸润”太久。拜登有着36年参议员、8年副总统经历,在这一点上的确不是钟意的人选。
所以,对于美国人来说,选择拜登几乎能令人有时空错乱感,也更容易产生选择焦虑。但与不可预测的特朗普相比,拜登至少让人有稳定的预期,尤其是在美国遭遇新冠危机、经济危机、种族危机等多重危机的情况下。
特朗普的选情没有遭遇滑铁卢,也体现了美国人的焦虑。2016年特朗普击败政坛老司机希拉里,可以说符合美国人不选华盛顿权力精英的逻辑。2020年的大选,这个逻辑或许依然在发挥作用,但却让美国人很纠结。
这位危机应对无论怎么看都算不上合格的在任总统,某种程度上说在选情上已经创造了奇迹。自卡特总统时期以来,经济衰退情况下在任总统不仅无一连任,而且都是惨败。1980年卡特竞选连任,仅获得49张选举人票,可以说是羞辱式的败给里根(489张选举人票)。1992年的老布什,也是大比例输给克林顿(168张对370张)。但特朗普的“败相”,比那些前任都好看。
还有一点,工作认可度是衡量在任总统能否连任的关键指标。2016年大选特朗普的普选票得票率是46.1%,自那以后,他的工作認可度比例就有了一个“46%天花板”的说法。梳理美国总统选举数据可以发现,自卡特总统时期以来,大选前在任总统工作认可度的均值是47.2%,成功连任的总统,均值是53%。
根据盖勒普民调,特朗普临近大选前的工作认可度是43%。这次大选,特朗普的普选得票率是47.7%,突破了其任期内的工作认可度天花板。因为普选票是选民直接投给候选人的,没有比这个投票率更能体现工作认可度。也就是说,特朗普是否应该再干四年,美国人是很纠结的。
未找回的“国家灵魂”
“让我们给彼此一个机会,是时候收起刻薄的言辞了。冷静下来,聆听彼此,互相尊重。我们必须停止将对手视为敌人。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是美国人。”拜登在7日晚的胜选演说中,主打“团结”和“治愈”。他击败特朗普不容易,但“治愈”美国,肯定更不容易。
今年6月出版的《重新认识美国》一书写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特朗普总统都可能与伟大不会有太大关系。他能够在历史上留名的最大资本,是其入主白宫的警示意义,即美国政治进入新的演变周期。”而这个演变期,也是整个美国的阵痛期。2020年大选落下帷幕,不会是阵痛期的结束。
入主白宫后的拜登,不仅面临着让美国恢复正常、走出危机的艰难,还将遭遇“找回国家灵魂”的挑战。在一个社会撕裂、政治极化的美国,定义国家灵魂本身就是一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特朗普曾在回应是否会和平交权时说:“坦白地说,没有权力转移,只有权力继续。”这样的文字游戏,可能预示着拜登胜选后的首个挑战。大选前美国舆论严肃地讨论和平交权的问题,美国执法机构为选后可能的骚乱布局,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当年尼克松因“水门事件”而主动辞职,说明他认可总统权力的边界。但目前很少有证据表明特朗普认可这一点,更别提尊重宪法。
从大选结束到明年1月20日新总统就职,有两个月的空档期。这种制度设计,本意是为了权力的平稳交接,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却可能埋下隐患,因为没人知道特朗普会在这两个月里做些什么。
更大的挑战,早在大选前就已经生成。特朗普任内任命了卡瓦诺、戈萨奇和巴雷特三位大法官,锁定了最高法保守派相对于自由派的绝对优势(6:3)。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戈萨奇和巴雷特被任命为大法官时都不满50岁,另外两位保守派法官年龄刚过70岁,这就意味着,保守派的优势可能至少持续10年(美国最高法大法官是任期终身制)。
正如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肖恩·威伦茨所说,美国种族与宗教多元化的趋势制约了共和党的前景,用保守派大法官填充最高法,是在构筑“右翼防火墙”,挡住美国脱离共和党保守理念的倾向。
最高法保守与进步势力的消长,与美国政治演化之间的关系,早有历史前鉴。林肯作为首位共和党总统入主白宫时,最高法的9位大法官中,有7位是此前的民主党总统任命的。当时代表南方蓄奴州的民主党属于保守派,倾向于保留蓄奴制。而主张给黑人奴隶人身自由的共和党,却显得更为“进步”。历史学界有个定论,1857年的“德雷德斯科特案”(最高法做出了倾向于维护奴隶制的判决),是引发南北战争的重要原因之一。
到了1930年代,民主、共和两党在保守与进步色彩上,来了个对换。民主党籍的罗斯福总统当年推行新政,起初就遭遇了最高法的阻拦。那时的9位大法官中,有7位是此前共和党总统任命的。但罗斯福总统的超长任期(12年),加之当时多数大法官的超级高龄,让他有机会在任内任命8位大法官,锁定未来多年最高法的政治倾向。美国1960年代的平权运动能取得成果,与那个时代最高法自由派多数的“保驾护航”不无关系。
如今美国再次走到了历史关口,最高法的保守倾向,与美国社会多元化趋势之间的张力将越来越大。根据皮尤研究中心2015年一份报告,2015年至2065年,美国总人口会从3.24亿增加到4.41亿,但白人所占的比例将从62%下降到46%,而少数族裔将从38%增加到54%。根据相关数据,美国婴儿潮一代70%是白人,但千禧一代中45%是有色人种,Z一代中有色人种比例更是高达49%。
塞缪尔·亨廷顿曾写道,来自拉美和亚洲的移民新浪潮、学界和政界流行的多元文化主义、社会群体对人种和民族属性的强调等因素,正在对盎格鲁-新教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构成诸多威胁,而后者恰恰是美国之所以成为美国的根本特性。
不难看出,共和党所代表的保守主义,更在乎亨廷顿所说的文化的“本色”,将其视为国之根本。而民主党主张的自由主义更在乎这种文化的“演化”,认为这是国家发展的必然。
从2020年大选的情况来看,特朗普离开白宫,保守的“特朗普主义”依然会笼罩在美国上空。美国选民做出的选择,很难说找到了“国家灵魂”,如果不是预示着更激烈的对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