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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居杂忆

2020-12-28赫尔曼·黑塞

阅读(书香天地) 2020年11期
关键词:伯尔尼维尔房子

赫尔曼·黑塞

搬入新家意味着新事物的开始,也意味着离开旧事物。在我迁入新房子的时刻,我可以,也应该回顾一下从前庇护我,让我在其中工作和生活过的房子。我对每一处房子都心怀感激,对每一处都保留了无数的记忆,使我能够给予每一段在那儿居住的时光以自己的面貌。在一个特别重要的家庭庆典上,人们总是要回顾往昔,追念故人,因此,今天我想回顾一下我们这美丽房子的先辈,唤醒它们在我心中的形象,和朋友们共享。

从1904年我第一次结婚到1931年搬入波德梅尔屋,这之间我一共居住过四处不同的房子,其中有一栋还是我自己盖的。今天我想讲讲这些房子的故事。

1904年,我辞去本来的工作,决定结婚,并且决定从此完全居住在乡间。这一切的决定以及选择什么样的房子、居住在什么地区,我的第一任妻子米雅参与提供了许多意见。她理想中的房子是又有农家味道又高贵的乡间别墅,房子宽敞,屋顶有青苔,并有大树遮荫,最好门前还有泉水潺潺。我的想象和愿望与之相似,在这些事情上,我也很受米雅的影响。

我太太在波登湖南湖畔的小村庄盖因霍芬找到了一座空农舍,地处一个安静的小广场边,对面就是乡村教堂。我同意她的选择,于是我们就租下这房子,一年租金150马克,非常便宜。1904年9月我们开始装修,最初遇到不少困难和麻烦,家具迟迟不到。后来就一切顺利了,我们的热情随之高涨。楼上房间的原木大梁被我们漆成深红色,楼下的两间最漂亮的房间有老的本色松木贴面,厚重的火炉边就是所谓的“艺术品”:这儿靠墙有一张原木长凳,墙上贴了老式的绿色瓷砖,这面墙通厨房的炉子,所以常保持暖和。我们漂亮的猫卡塔梅拉塔最喜欢赖在那儿。这就是我的第一所房子。

我很喜欢这栋农舍,它有一点是后来其他的房子无法相比的,那就是它是第一的。它是我新婚后第一个家,是我开始以写作为生后第一个正式的工作间,在这儿,我第一次有定居的感觉,恰恰因此偶尔也感觉到被俘虏了,受界限和规矩的约束了;在这儿,我第一次圆了一个美妙的梦,能够自己选择居住地,靠自己的努力建设起类似家园的东西。做这些事花费很少。每个钉子都是我自己钉的,而且所用的也不是买来的钉子,而是从搬运箱的木板上取下的,我一根根在石板门槛上敲直了拿来用。我用粗麻和纸张塞住楼上地板的裂缝,在上面漆上红漆。在房子周围的劣质土地上种花,由于地干,又晒不到太阳,也花了我不少心血。在修整布置这座房子时,我们满怀美好的热情,觉得自己为自己负责,觉得所做的是毕生大计。我们在这农舍里尝试过农家简朴的生活,过追求自然、没有城市味道、不时髦的生活。引导我们的思想和理想同鲁斯金和莫里斯的很相似,也和托尔斯泰的很接近。我们的试验有成功有失败,不过我们两人都非常认真,对一切都是全心全意地投入。

后来离开那栋农舍,是因为我们决定自己盖一座房子。我不知道我们找了些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我只记得,我们对此非常认真。

我们在离村庄很远面对波登湖南湖的地方选了一块地,从那儿可以看到连接瑞士的湖边、莱欣瑙、孔斯坦茨教堂的高顶,还有远方的山脉。房子比原先的宽敞舒适,有儿童房、佣人房和客房,有壁柜和壁橱,有自来水,不必像以前一样打井水,有酒窖、水果窖,有我太太洗照片的暗室,还有不少这样那样方便我们的设备。搬进去之后也遇到不少麻烦,下水道经常堵塞,脏水积满水池,就要溢出,这时我就得和找来的工人师傅趴在屋前的地上,用小枝条和铁丝通水沟。不过整体说来,一切不错,我们也觉得很高兴。我们的日常生活仍和以前一样简朴,但现在有了一些我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奢侈设备了。我书房里做了贴墙的书架和一个大文件柜,成了名副其实的图书室。家中墙上挂满了画,我们和一些艺术家成了朋友,家里的画有的是买的,有的是他们送的。布赫尔搬走后,空出的房子每年夏天有两位慕尼黑的画家来暂住,两位我们很喜欢的人,至今我同他们还保持着友谊。

人的心灵善于对外界的景象进行加工,作许多篡改,更多的是修正,我们记忆中的生活景象受我们内心的影响极深。我对盖因霍芬第二个家的回忆显示出这一点,这令我很羞愧。离开这座房子二十年了,对它的花园我记忆犹新,对房子本身我只记得书房和连接书房的宽阔阳台,连哪本书放在什么位置都历历在目,而其他房间的样子则变得模糊不清,这真是奇怪。

在盖因霍芬居住了八年,我们逐渐习惯于认为房子是可以卖掉的,盖因霍芬的生活只是一段插曲,现在我们要搬到伯尔尼去了。当我们准备就绪,真的从波登湖区搬到伯尔尼时,一切都改变了。在我们搬家前几个月,我的朋友维尔提和他太太先后过世,我去伯尔尼参加了他的葬礼。那时事情变成这样:既然我们决定搬到伯尔尼,最好的办法就是搬进维尔提住的房子去。我们内心并不情愿这样做,那儿死亡的气息太浓。我们也在伯尔尼附近找过房子,可是没有找到合意的。于是我们决定搬入维尔提家,那房子的主人是当地一个大户人家,我们接替维尔提租下房子,一些家具和维尔提的狼狗苏希也留下了。

一切都比我们想像的要好得多,可是它却从一开始就蒙上阴影和厄运。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于维尔提一家的死亡,这可说是个预兆。起初我们还在好好享受了房子的优点,时常眺望无与伦比的景色和犹拉山的落日,享受美味的水果和伯尔尼老城里的朋友和音乐会,只是一切都有些听天由命、有些压抑,无法真正开怀。几年之后,我太太才对我说起,虽然她和我一样喜欢这栋古老的房子,可是从一开始在屋里就感到惧怕和压抑,害怕突然的死亡,害怕鬼魂出现。逐渐地,改变我的生活,甚至毁了我部分生活的那个压力靠近了。我们搬到伯尔尼还不到两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就开始了,它摧毁了我的自由和独立,引发了我道德上的危机,迫使我重新建构我的思想和生活。家里,我们的小儿子常年生病,我太太也出现了精神病的先兆。当我被战时服役弄得精疲力竭时,代表我幸福的一切也渐渐粉碎了。战争后期,在我们那栋无电的老房子里,因为缺少煤油,我经常在漆黑的房里闲坐,我们的钱慢慢也用尽了。经历了长时间的艰难,我太太的病终于爆发出来,后来只好长期住精神病院治疗。我们的房子太大,又无人照管,家维持不下去了,我把孩子送到寄宿学校,自己一个人留在变得荒凉不堪的房子里,由一位忠心的女仆留下照料。如果不是因为战时有役在身,我老早就走掉了。

1919年春,服役期满,我终于可以离开住了近七年的中邪的房子了。离开伯尔尼的房子我并不难过。我很清楚地知道,对我来说,道德上只存在一种生存方式:不计一切,投身文学创作,只生活在文学创作中,家庭的破灭、钱的缺乏或其他任何事都不要分心去管。如果不这么做,我就完了。我到了卢加诺,在索伦哥住了几星期后,在蒙塔涅拉找到了一栋房子,卡木齐居,于是搬了進去。从伯尔尼我只运来书桌和书籍,其他的家具就用租住的房子里现有的。我在这房子里住了十二年,最初四年整年住在那儿,后来就只在暖和的季节住在那儿,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后的住房。

我似从经年累月的噩梦中醒过来,大口吸吮着自由、空气、阳光、孤独和工作。搬来后第一个夏天我就先后写了《克莱恩和华格纳》和《克林索尔》,内心因而轻松了许多,于是能够在冬天动手写《悉达多》。原来我并未倒下,我再度振作起来了,我还能工作,还能集中精神,战争的那些年并未如我隐隐所害怕的那样把我的精神给毁了。这些年里,如果不是许多忠诚的朋友经常予我以资助的话,我是不可能挺过来的,更不可能写出这些作品。没有温特图尔那位朋友的支持和那几只可爱的暹罗猫,我就做不到这一切。

就这样,我在卡萨卡木齐一住十二年。

如果不是重新遇到一位生命伴侣,如果我还一人孤独地生活,那么,我就不会想到搬离卡木齐居,虽然这房子对一个渐渐进入老年并且健康情况不佳的人来说,许多方面都不尽如人意。而美丽的童话发生了:1930年春在苏黎世,有一天傍晚,我们坐在“方舟”喝酒,聊着聊着,聊到了房子和盖房,我想有栋房子的愿望也提到了,好友B突然对着我笑,他大声说:“您会有那房子的!”

我以为那是玩笑,是我们酒兴正浓时一个美丽的玩笑。但是,玩笑成真,我们当时想像中的房子如今建好了,它是那么宽敞、那么漂亮,我有生之年可以居住其中。于是,我再次布置房子,再一次为“毕生”而装修布置,这次大概不会有变了。

要写这房子的故事,现在为时尚早,因为故事才刚开始。现在要讲的是其他房子的故事。让我们举杯,感谢我们乐于助人的好朋友,为他们也为新房子干杯。

(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温泉疗养客》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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