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锦

石建希

蜀锦寸锦寸金，非达官贵人不能享用，也是朝廷与大宛、波斯、大月氏交换军马良驹的硬通货，每年端午斗锦哪家织坊的锦夺了头魁，来年他们出产的蜀锦便会溢价五成，成为市场新贵。

织机从九眼桥两侧沿着锦江一溜排出去，州府专管织锦刺绣的锦官高坐桥头。窦师纶的织机在桥的上侧，排在他下手的和兴，被兜里揣着的那个瓶子硌得心慌。瓶子里装的断魂散是用哀牢山的飞蛇和鬼面蜘蛛、鹤顶红炼成，一入人口三步夺命。

开场锣敲过，斗锦开始。第一关是蒙眼辨丝，再给根根断丝打结链长。和兴也像其他织工一样，用黑布蒙上双眼，就有人端来一盘丝线放在手边。和兴摸着手里的蚕丝，手感粗糙，一摸就是柞蚕丝。柞蚕多产于北方，蚕以柞树叶为食。色泽黯淡，刚性强，用来缝被面不错，但是终究不如蜀地的小叶桑喂出的蚕丝光泽柔和。

12声锣鼓敲过，和兴摘下眼罩，看见窦师纶也正拿起剪刀修去打结丝线的枝节，手中丝线的长度不少于自己的24个接头，而一般织工在这一杯茶的时间内，仅可结12个接头。再看看为斗锦备好的蚕丝，自己筐中的丝线色泽鲜明纯正，还有不少金箔拉直的金丝。那边窦师纶的丝线，色泽不一，有些丝线，就是一根上面也有靛青、湖蓝几多杂色。

和兴来成都织坊学艺已快20年。部落头人被南诏王圈在哀牢山地缝也有20年了，送瓶子来的人说，上月见他，已经起不来床了。

拉花投梭，织机声四起，众人的脚不停踩踏，将织机的16面综框轮换升降，双手左右开弓传递织梭。

和兴织的是风行一时的“陵阳公样”，以团窠为主题，经线彩色起彩，经纬起花，先彩条后锦群，方形、条形、几何骨架添花，对称纹样，四方连续，色调鲜艳，外环围联珠纹，团窠中央内饰对称，有波斯萨珊王朝的味道，同时，大量使用了细如发丝的金线，一眼望去，金黄呼应，富贵堂皇，预示着吉祥兴旺。

剪掉最后一个接头，和兴抬头。这里的天空永远蒙着厚厚的云层，没有南诏的阳光与蓝天。可这里却有着比金子还贵的锦。几十年了，蜀地的桑已经引种到了南诏，可是无法成林。南诏的蚕吃的是柞树叶，吐出的丝又硬又粗。养出了蚕，织出了丝绸，可是会染丝染布的匠人少，可以充当军饷的锦，会织的人更少，更织不出堪比黄金的蜀锦。

南诏自先祖依附大唐统一了六诏，就成了大唐的附属。在吐蕃和大唐的眼中，南诏就是战时能出兵当先送死，年年能索取贡品的菜园子。南诏，从未停止过强国的心。

夕阳西下，晚霞当空，江边一块块刚织就的蜀锦与倒映在江水中的晚霞交织在一起，波光粼粼，绚丽壮美。

只有夺锦成功，头人才能回到山寨，和兴才能回到南诏。

窦师纶年年夺锦，南詔才派人送来了哀牢山的断魂散。

和兴侧过身，窦师纶身边的一株菊花映入眼帘。这是一幅高三尺、宽两尺半翠蓝底的锦绣。那株临水的菊写意挥洒，飘飘如仙，明月与下方水波由银白二色织就，枝叶疏密有致，花萼金黄，花瓣粉紫。丝线细腻顺滑，散发出一层灿烂又不失柔和的光。只见黄蕊粉紫的菊绣被河风吹拂，花枝摇曳，花瓣披散垂落。翠蓝，银白，金黄，桃红，粉紫，对比强烈的色彩织在一幅锦上，华丽又不失清雅。

和兴安静下来，一样的织机，织法也没有太多的差异，构图也大致通晓，但是要想让千丝百缕的线编织在一起，织成想要的图案，需要极高的领悟力与高明的配线技艺。

从来色泽不同的丝线都是染废的丝。就没有人想过，窦师纶会加以利用，有意地组合色彩，省时省力不说，色彩变化多端，化腐朽为神奇，更见精美。

锦官过来，给窦师纶敬过雄黄酒，宣布斗锦大会结束。和兴端着一壶酒，立在窦师纶的织机旁边，直到目送窦师纶和身边的人散尽，方才几步走到江边，一仰头将壶中酒尽倒进口中，身子一软，扎进冰凉的江水里。

史载：太和三年（公元829年）南诏深入西川腹地，大掠绣工8万余人而去，次年深秋，唐军大破南诏国，被掠民众尽数返回，蜀锦手艺再得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