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
2020-12-28于博
于博
家雀儿,东北方言,麻雀的别称。李家雀儿,当然是一个人的外号。李家雀儿,大名没人知道。不过他不叫李家雀儿的时候,人们都喊他李三爷。
李三爷行三,光棍儿一条。大伙儿之所以尊称他为三爷,并不是因为他岁数大,辈分高,有钱有势,而是因为他性情耿直,为人仗义,说话办事直截了当,认理不认人。屯子大事小情他都乐意帮忙,救急解难,有一毛不带帮八分的。
李三爷是大青山狼洞沟里头号的猎手,枪法出奇地准,胆也特别大,一个人敢打独狼。他有一个绝活,就是从不迷山。人们都愿意和他上山,哪回都不跑空。你没打着,他保准分你点。
李三爷每次进山,枪不走空。他用猎物的皮毛换钱,多余的肉则分给屯子里的老弱病残。他给你,你也别客气。否则他把脸耷拉下来,也挺吓人。
不过,从去年开始,李三爷进山打猎,不带人了,还多半空着手回来。刘二奶盘腿坐在炕上,撇个大烟袋,说他冲着山神爷了,枪法不灵了,不带人是嫌砢碜。王老花不同意,他压低声音说:“你净整吓人那套。要我说,他和沟里的张大白梨扯上了,东西都被那个骚狐狸拿去了。他正当壮年,耳不聋眼不花,咋能跑空?白叫那么些年三爷了?”
李三爷不管大伙儿背后咋看他,他照样进山,而且去得更勤了。空手回,也没见他咋的。
这天早上,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把大地染成一张白纸。李三爷照样身背布口袋,扛枪出了家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他的一行脚印,像一行逶迤的行书。风吹过,树梢动,雪末飞洒,飘飘悠悠。李三爷直吧嗒嘴:“好家伙,这要是下白面多好。上面蒸干粮,下面炖兔子肉,省的大伙儿挨饿!”
李三爷进了山,雪也住了。阳光穿透树的缝隙,照得雪地明晃晃。空气像过滤了一样,非常清新。李三爷精神头十足,这真是一个打猎的好天气。他从肩头抹下枪,平端着,眼睛四外撒摸。没走多远,就发现前面卧着一只兔子,个头还挺大。
李三爷伸手就要扣动扳机。突然,他头顶的树上腾空飞起一群家雀儿,雪花飘落,李三爷一哆嗦,闭着眼睛扣动了扳机,前面的兔子在枪声中翻了个跟头,卷起一阵雪花。李三爷挎上枪,抬脚上前去捡兔子,猛见前面地上有一只家雀儿。这只家雀儿扇动着翅膀,吃力地向前移动着。李三爷明白了,这小玩意儿受伤了。李三爷跑上前,弯腰抓起它,一看,家雀儿一只翅膀折断了。看着小家雀儿惊恐的眼神,李三爷摩挲摩挲它的小脑袋瓜,说道:“小家伙,我救你吧。不然,你得冻死,要不就得喂鹰喂耗子。”李三爷边说边把家雀儿小心地装进了羊皮袄的兜里。
李三爷向前捡起了兔子,继续向山里走去。他心里嘀咕着,今天必须打个大个儿的,狍子最好,肉多,够他们造一顿的。但他的愿望很难实现,因为他连第二只兔子也没有碰上。更糟糕的是,雪又下上了,而且出奇地大,直下得天昏地暗,仿佛要把山压塌。李三爷心里打起了鼓。往回走,他肯定能钻出山。但他不能,他必须往山里走。
天黑的时候,雪,终于停了。李三爷头上冒出的冷汗把头发冻成了坨。他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找些干树枝,点着了。他从肩上取下兔子,放到火上,刺啦一下,一股毛发的煳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他吸了吸鼻子,觉得特别香。突然,李三爷激灵一下,一把抓起兔子扔到了雪地上。
李三爷靠在大树下,大口地喘着粗气。望着燃烧的火堆,他掏出口袋里的家雀儿,捧在手上,他心怦怦直跳,他把手送到火堆上,小家雀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李三爷的手也颤抖起来。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把手收了回来。李三爺盯着小家雀儿,嘴里冒出了唾沫。他犹豫了一下,哆哆嗦嗦地把手慢慢地移到火堆上面。猛然,李三爷迅速抽回手,腾出一只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瞬间,他的眼睛里淌出了一点东西。他用嘴对着小家雀儿哈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家……伙,你不……能死,你要活着,这山……是咱……们……的!”
东北光复后,狼洞沟来了东北民主联军。张团长亲自给李三爷立墓碑。他含泪说:“李三爷,你们屯子被小日本灭了,没人知道你的大名。你给我们抗联小分队送信送粮食,就说叫李三爷,可这烈士的墓碑上不好写这仨字。你牺牲时,手上捧着一只家雀儿,就管你叫李家雀儿吧!”
很多年后,抗联小分队李家雀儿烈士之墓被移到了青山市革命烈士陵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