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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花开

2020-12-28尘世伊语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2期
关键词:王丽向日葵儿子

尘世伊语

从徽州小山村长大的江晓军一直搞不明白,向日葵到底算是花还是庄稼?

母亲在世的时候,她每年都要种上许许多多的向日葵,一大片,一大片的。徽州自古就是“八山一水半分田”。田地少,母亲就往高山上种。高高的山坡上满是向日葵,花开的时候,连成金色的一片,蔚然壮观。

给向日葵浇水和施肥是件痛苦的事。个子小小的江晓军放学就跟着母亲去挑肥担水,要走几十里的山路。母亲说:“把收获的葵花籽卖了给江晓军交学费,若有剩下的余钱就买两块糖饼。”幼时的江晓军看着迎着光的向日葵,想象着糖饼甜到心里,美滋滋的。

这种事父亲从来不做。只要是外面的农活,父亲从不沾手。江晓军小时候,夏天吃晚饭时,村里的人都会端着碗聚到村口的银杏树下。一群人边吃饭边侃大山,好不热闹。可这样的热闹,江晓军从来不去。

父亲是上海男人。家里的饭都是他烧,衣服也是父亲洗。母亲则像个男人一样上山砍树,下田种地。个子矮小的母亲像惠安女一样忙里忙外,细长且白皙的父亲在镇里上班,回家后扫地、洗衣、做饭。粗重的农活,父亲不会做。

村里的人都知道父亲得过肝炎,人不能累。但谈笑的时候,还是会拿江家女外男内来取笑。母亲晒得像枝头开裂的杮子,黑里透着红,矮胖粗壮。父亲则又白又瘦,像根竹竿。反差很大。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儿子一定是父亲今生的敌人。江晓军越来越觉得儿子江皓总是在跟自己做对。这小小的人儿,一刻都停不下来,上幼儿园的前一个月,老师告状的电话天天没断过。小江皓根本坐不住,一刻都不能停。他不是去揪女孩的小辫子,就是跑到黑板上一通乱画。

为了能让江皓静下来,江晓军花了不菲的学费请了名师教江皓写毛笔字。学了大半年,白纸上还是黑色一团团,江晓军近乎绝望。江晓军从小写毛笔字,横平竖直。江皓也练,可落在纸上的黑字,像是费了很大劲画上去的,轻飘地扭动着,像条蚯蚓一样难看。

妻子王丽是个大提琴老师,儿子江皓生下来很有乐感,摇头晃脑地唱,疯狂地大声地叫着、跳着,像被什么附体似的。江晓军的眉头拧在一起。王丽看了就笑,说儿子胎教音乐听得多,孩子的天性要得到释放。

大提琴是深沉優雅的旋律,儿子的癫狂让江晓军很不舒服,一点也没有男子汉应有的沉稳。江晓军心想:“儿子真像公子哥,穿着白西装,梳着油光发亮的头,整天游手好闲,油腔滑调。”

江晓军对五岁的儿子,越看越不顺眼。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孩子,只要睁开眼睛,就像充满了电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在动。顽皮好动,做什么都没长性。江晓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每江皓摇头晃脑地疯闹,他就板起脸来,眼睛斜视儿子。江皓收到父亲的两道白光,瞬间乖得像小狗一样低垂下头来,怯生生地不敢望江晓军一眼。可没一会儿,又开始闹起来了。

王丽很不喜欢江晓军这样,她觉得江晓军是在扼杀儿子的天性,会吓到小孩子的。每当江晓军摆出父亲的威严时,她像只护犊的母牛,身体探过来,用眼睛瞪着江晓军,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江皓喜欢汽车模型,家里大大小小的汽车模型很多。有王丽买的,有别人送的,摊开能铺满两个房间。江晓军知道王丽对江皓的溺爱,一些话讲了也是白讲。可老师的一个信息让江晓军的头都要炸了,进了门就抓住儿子问:“你说,有没有拿别人的东西?”

原本在蹦跳的江皓愣住了,乌黑的眼睛溜溜地转。这表情让江晓军看着来火。王丽冲过来,一把拉开江晓军,尖声地说:“你发什么神经?孩子胆小,被你吓坏了怎么办?”江晓军气呼呼地说道:“你问问他,有没有拿人家小朋友的汽车模型。”

有家长向老师反映,说孩子带进幼儿园的限量版汽车模型找不到了。有孩子说看到江皓中午一个人在教室里玩汽车模型。

王丽生气地点着江晓军的鼻子,说:“你傻了,人家说看到你儿子一个人在教室就是你儿子拿的,拿出证据来。”

江皓见有人撑腰,也不示弱,跟着拿腔拿调地说:“凭什么说我拿的?他们有什么证据?”江晓军拿出手机,老师的信息还在上面。“你们看看,人家都说了,汽车模型是黄色的,底部刻着Y字母。”

江晓军抓过江皓的书包,用力一抖,里面掉出个黄色的汽车模型,而汽车模型的底清楚地有个“Y”字母。江皓这下哑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晓军气不打一处来,两巴掌狠狠地扇了过去,江皓粉嫩的小脸顿时印上了“五指山”。江皓“哇”一声大哭起来,江晓军一把扯过鬼哭狼嚎的江皓,“砰”一声把他与江皓两个人锁进了书房。人小脾气不小。江晓军要好好收拾他一番。江晓军一向认为,一家之主是有绝对权威的。父为子纲,是千百年来流传的古训。

看到母亲这个保护伞被关到了门外,江皓反倒不哭了,他站在那里,气呼呼的,像头随时会发飙的小牛犊。他一动不动,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用自己的方式抗议,头发像立起的刺猬,后脑上的两个旋像立起来的两只小角。

江皓刚生下来的时候,眼睛大,皮肤白,没有一点像江晓军。可后脑上的两个旋,形状、位置,跟江晓军的一模一样。江晓军直感叹遗传基因的神奇密码,他生平头一次感到了自己血脉流淌,有种叫亲情的潮水涌动。江晓军自己小时候就犟,与村里最强的大头打架,打不过人家,被摁在地上,叫他求饶才放。江晓军嘴唇咬破,就是不开口,犟得像头驴。

江晓军被彻底激怒了,公司里成堆的杂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事后他回忆,儿子轻蔑的表情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戳他一直以来那点可怜的自尊。

儿子的房间传来哼哼嗯嗯的声音,王丽安慰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听到房门被轻轻关上,知道儿子已经睡着了,心才稍稍放下。自己狂躁的样子,一定像头疯牛,他没敢去看镜子,手掌心传来隐隐的疼。

王丽进来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的,她坐在床尾,好半天,才开口。

“黄色的汽车模型是我给儿子买的生日礼物,江皓今天带进幼儿园去玩,孩子换着玩,肯定是搞混了。”

江晓军心里是有悔意,但嘴上还硬。

“孩子都是被你惯坏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以后还怎么管得下来?”

王丽恨丈夫的不知悔改,气愤他口不择言。

“我不会对孩子的教育放之任之,可也不会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

江晓军心里明白,再这样争下去就要升级儿子教育方式的战争了。他转过身去,闭了眼,不再理她。

门被重重地关上,江晓军知道王丽又去客厅看电视了。她结婚前就喜欢追剧,特别喜欢看韩剧。一个连续剧,能看几天几夜,哭得稀里哗啦。江晓军以前觉得这女孩子心思单纯,可后来他觉得这些韩剧滋养着王丽一颗永远长不大的少女心。

王丽是艺校的高才生,毕业后留校当了学校的大提琴老师。江晓军是她第一任男朋友,也是唯一的男朋友,可他在婚后的生活中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找了个“女儿”。

王丽的“没断奶”不仅仅表现在追剧上,还有丈母娘事必躬亲地来帮忙。王丽一不会烧饭,二不会打扫房间。家里拆洗被套,她望着厚重的被子直皱眉,硬要等着江晓军来帮忙。

婚后小两口从来不做饭,是在丈母娘那里蹭饭。丈母娘每日买好烧好,小两口吃好喝好,一抹嘴抬脚走人。可生了儿子江皓后,王丽得了产后抑郁症,丈母娘和老丈人住到家里来。江晓军觉得他娶的不是一个老婆,而是娶了一个家。丈母娘心疼女儿,带着老丈人长期“驻扎”。原本的一室半厅根本不够,江晓军升职加薪,换房也不是难事了,从一室半厅直接升级成了四室二厅的大房子。丈母娘想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索性搬过来跟他们同住,让江晓军坚决给抵制住了。为此丈母娘人前人后地嘀咕:“半个儿就是半个儿,怎么都不贴心。”其实江晓军心里有个结,一个从小就扎在心里的愿望,一个还没有完成的奢望。

一个徽州农村长大的孩子,能在上海有座四室二厅自己的房子,算是中产以上家庭了,可江晓军在家里说得最多的是“好的”这两个字。

整天小心翼翼,像是寄人篱下。这次对女婿发火动粗,丈母娘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她认为江晓军在摆脸给自己看,她气愤地搬回了自己在虹口区的房子,任谁说都不听。江晓军被压埋了多年的犟脾气上来了,他接来乡下的父亲一同住。心底深处那个愿望终于实现,他要让这个小家真正姓江。

江晓军上學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看《父与子》的漫画。漫画里的父亲乐观机智,总能帮儿子解决难题,父与子的关系和谐,一点都不像他和江皓。江皓刚落地,江晓军抱着软乎乎的小人儿,在心底大喊:“我当爹了!我江晓军当爹了!”

可江晓军还没能从尿布奶瓶的“阴霾”中走出来。江皓会说话,会满地跑了,进了国际双语幼儿园。

幼儿园是老婆王丽选的,离家好几十公里。每天上学要先坐公交车,再换一条地铁,出了地铁口还得走上八百米的路。

江晓军不赞成孩子的幼儿园太远,可老婆王丽说这是附近最好的双语幼儿园,硬要到把江皓送到这里。

江晓军是在乡下一座破得不能再破的学校里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最后考上了大学,还读了博士。在江晓军的字典里,从来不认为成绩与学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可这些跟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老婆王丽是说不通的。江皓衣食住行,上学放学,都是王丽和丈母娘两人包管的。不干活就没有发言权,江晓军对此当然只能默许。

江晓军的工作忙,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江皓一天天长大,对“父亲”这个称谓,江晓军觉得自己是有愧的。江晓军觉得自己愧对的不仅是父亲这个称谓,作为丈夫、儿子,他都觉得做得不够。在他打拼的外资公司压力大,月月指标像魔掌般抓人。江晓军的头发随着升迁迅速变白,飞快地掉。半秃后的江晓军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人,自己的父亲江怿民。

父亲江怿民是20世纪70年代上海下放知青。一米八的个子,鹤立鸡群,被安排到徽州山区的农户家里。下乡不到一个月,人就倒下了,得了肝炎,瘦得像根竹竿。

同时下放的知青都结成了对。有的知青自己谈了,也有的是找了当地的姑娘或小伙子结亲。父亲却一直没谈对象,细长高个的他,形影相吊,独来独往。下放的人都成双成对了,就他没谈对象。

有人说他长得太高,哪有姑娘配得上他?也有人说他是自命清高,根本看不上别人。可就在传来下放的知青可以返城时,父亲突然跟相貌平平,个子矮小的母亲结婚了,还迅速扯了红本本。

母亲的身高不到一米六,农村姑娘算中等,可跟父亲站在一起矮了两个头。他们一个矮圆,一个细长,怎么看都不搭。真难想象两人是怎么牵手走到一起的。

江晓军在上海工作的第二年,空下来的时候,一个问题就不自觉地在他脑子里转。江怿民为什么要跟母亲结婚?难道是为了留在徽州?这桩婚姻更像是父亲对大都市生活的逃避。这个想法从心里跳出来时,让江晓军不寒而栗。

作为土生土长上海人的父亲怎么会不想回上海呢?

博士毕业后的江晓军进了上海的外资公司,上海有他的根,那里还有他的小叔、大姑、堂妹……江晓军进了上海一家有名的外资企业,接到聘书的那天,他一个人走到黄浦江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这座城市,这座他幼时无数次发誓要回来的城市,江晓军心里有了种做主人的自豪感。踩在外滩的大理石路面上,江晓军再也不是随父母走亲戚住几天,而是可以和这里的人一起呼吸,尽情地享受这里的风。尽管黄浦江的水不如山泉水清冽,但大都市的气息还是让无数人深深地着迷。

霓虹灯闪耀着不断变化的光,东方明珠璀璨耀眼。年轻的江晓军想大声对着黄浦江喊声:“我回来了!”

江上一阵冷风袭来,江晓军张不开嘴,生生把话堵了回来,装着一肚子的凉气,悻悻地回去了。

接下来的上海打拼生活,把江晓军整个人都要拆散了。他几次都想卷起铺盖,重新滚回自己那个小山村。回到那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上山种向日葵,下地收稻子,吃自己种的粮食就可以活下来的徽州小山村去。可儿子江皓一落地,这些都只是想想而已了。

令江晓军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上海才住了不到半个月,父亲江怿民就坚持要回乡下去。快70岁的父亲,喃喃地像个孩子讨要糖果般,近乎哀求着,坚持要回乡下,江晓军彻底惊呆了。

江怿民,这个一辈子都改不了一口上海话的男人,居然会在上海住不下去。好在丈母娘想外孙,愿意搬回来,江晓军借机抽身送父亲下乡,也好让自己喘口气。

江晓军太久没有休假了,送父亲回家的时候是秋天。天特别蓝,白云高高地飘着。江晓军开辆蓝色的宝马,心情大好。从上海到徽州,走走停停,居然开了十个小时。江晓军故意开得很慢,一是怕父亲晕车,二来江晓军也想让自己好好地放松下。自从送母亲走后,这是江晓军第二次回来,他好久没回徽州的家了,那个叫黟川的小山村。

村里的一条花狗冲江晓军使劲地吠着。还是那条熟悉的小路,让江晓军恍如隔世。

小车直接开进了家。透过老房子半矮的院墙,院子里那株高高的杮子树挂满了红通通的果实,空荡静悄的院子,叶子落了一地。

打开挂在门上那把快上锈的黑锁,一股霉味直往人鼻孔钻。这味道江晓军太熟悉了,小时候每年过黄梅天,老房子的墙壁上都会挂下水珠来,房梁上都渗出水滴来。家里吃的、用的,都会染上斑斑的霉点,看着让人心堵。

幼时的江晓军恨死了山区这样的天气,湿答答的衣服总也不干,走到哪都有股挥不走的霉味。可今天他居然抽动鼻子,使劲往里吸了口气。有人说胃里有乡情,浓浓的,相伴一生。但江曉军觉得自己的嗅觉也带股情愫,心跟着颤抖了一下。

父亲迈脚进门,背驮着,小心翼翼的。他左摸摸,右看看,像个离家很久的孩子。满是灰的水泥灶台,黑漆漆的长方形条桌,不知甩到哪里去的灯绳……家里的一切都是父母亲婚后置办的。父亲那苍老的手摩挲着,久违的重逢般。

江晓军端出一张磨得发亮的小板凳。小凳子没漆过,木头的纹理丝丝棱棱,清晰可见,还是江晓军小时候坐着写作业的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院子里高高的杮子树下,仰头望着天,像跌回旧时光里。

没风,天特别蓝。这个季节的杮子树没了叶子,只留下红通通的果实挂在枝头,逗弄着不知名的鸟儿来啄食。这棵柿子树还是父亲下乡的那年栽下的,没有嫁接过,树长得高,果实结得小,地道的本地土杮子。

江晓军记得小时候,每年一入秋,他就眼巴巴地盼着。树上挂着的是他一季的“零食”,他要在鸟雀下嘴时保护好。等到杮子真正红了、透了,他迫不及待地用竹竿去打,或爬上树去摘。

如今这棵老杮树越长越高,村里也没人去爬了。杮子树的树干脆,不牢固,爬上去有危险。王丽在超市里买的日本甜杮子,放在家里,几天都没人吃,喂了家里养的博美。那狗竟然很喜欢吃杮子,甜甜脆脆,咬得嘎吱直响。江晓军想,经济富足的生活早已让他们不用靠力气去获得果实,可也失去了劳动后流汗的那份快感和简单原始的劳动喜悦。

江晓军的汗都流在了健身房,他陪着父亲到地里收豆子让他觉得是去参加一次可笑的拓展训练。江晓军从小就没被安排过干农活,所有的活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做,他和父亲只是在家里等母亲回来。父亲居然要江晓军跟他下地收黄豆,这可让江晓军犯了难。他都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和鞋子。

江晓军身上几千块的衬衫,一万多的皮鞋肯定是不能穿着下地的。好在父亲虽然高,但人特别的瘦,衣服和鞋子江晓军凑合能穿。

蓝色的帆布衣,绿色的解放鞋。江晓军从年薪百万的公司白领变成个彻头彻脑的农民。父亲换上破烂的旧衣服,很舒适地抖了抖衣角,长长吁了口气,自在地晃了下手臂,示意江晓军跟着他走。江晓军仿佛又回到多年前,自己在灯下苦读时,父亲也是这样,细长的手臂晃一下,示意让他跟着,两人一起到村里去散步。

江晓军是在黟川村小学上的学。一间破旧的教室,一个很老的教师,教好几个班。老教师姓曹,50多岁的老头,背驮得厉害。曹老师自己打好上课铃,先给一年级的孩子上语文课;接着又转过身来教二年级的孩子上写字课;然后去给三年级的孩子上数学课;操场上疯跑着的是五年级和六年级三个稍大的孩子……

乡下的学校日子简单枯燥,啃噬着少年的青春时光,最让江晓军不能忍受的是每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学校对面的公社食堂,飘出来的油条和红烧肉的香味都带着勾子,它们没遮没挡地在教室里游走,搅动着青春期饥肠辘辘少年的肠胃,也勾起他从心底升腾起的强烈愿望。“我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可以在公社食堂吃饱饭。”

江晓军一辈子都记得,自己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个秋天。一向不让他沾手农活的母亲,破天荒地带着他上山去收葵花籽。

山很高,离家很远,向日葵在山顶上。瘦小的江晓军爬到山顶,气喘吁吁。母亲着急地里的稻子要去放水,一边催着江晓军,一边去砍向日葵。母子俩把所有的向日葵装进两个大大的蛇皮袋里,努力从高山上往下拖。

一个半大的孩子,喘着粗气,脚步不稳地走着,背上驮着袋高高的向日葵。尽管江晓军一个劲地提醒自己小心,可重心不稳的他还是一脚踩空了,直接从山上滚了下来。

袋子里的向日葵洒了一地,颗颗饱满的果实,像串眼泪在山路上哭。身体失重的江晓军飞快地滚下山,越滚越快,路边就是个山崖。眼看就要掉下去了,好在有一棵松树挡了一下。一身泥、一身血的江晓军侥幸捡回条小命。他每每看到那山坡上的向日葵,心都会加速地跳。

江晓军工作后,赚了钱的第一件事,就是再也不让母亲上山去种向日葵了。

豆子在一片湖水边种着。还是父亲去上海之前请人种的,说是地荒了可惜,以前母亲年年都会种,不亏本就种吧。

深秋的天,湖水的芦苇连成了片,它们迎着风,低垂下头。芦苇生得低,紧贴着大地,任风吹雨打,静待着每日的太阳落下,每一丝风吹过,它们纤细的腰身摇摆得特别厉害。

站在湖边的江晓军想到一个词——草根。他就是上海大都市里的草根,连头都不敢露,只能是草根。他努力地扎下去,努力地打拼,让自己立足,生存下来。

再次踩在黄土地上,江晓军从心底生出一种亲切和自在感。他到上海工作后,许久没有如此酣然地流汗了,他的汗都流在了健身房里。江晓军顶着阳光,站在土地上,汗水一批接一批地涌了出来,感觉很不一样。健身房里的冷气开得足,流下来的汗都被冷气吸走了,白色的汗巾一抹,消失得很快。阳光下汗水是滴在土地里的,一滴一滴地往下砸着。这边刚擦了,那里又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像心里长着个泉眼,流淌着,根本止不住。

父子俩干了十几分钟,江晓军觉得像过了大半个世纪,他几次想劝父亲停下来,花点工钱请几个人就能搞定了。他抬头去看,父亲弓着腰,干得极为认真。他挥动着锄头,脸上挂着快意。江晓军浑身都疼,他顾不上去擦汗,身体上所有的汗腺像被重新唤醒,奔腾地流着。

贴身的阿迪限量版T恤汗透了,风干了,又汗透了……江晓军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晒过太阳。儿时在阳光里奔跑的自己又回来了,炙热的光是从皮肤穿到血管里的,它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晒透了,江晓军觉得自己通身像彻底消毒般酣畅。

晚饭后,父子俩一先一后地走。山区的月亮很圆,很大,月光洒下来,把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父亲迈大了步子走在前面。个子高的人自然腿长。江晓军每一步都走在父亲的影子里,觉得自己整个人轻松自在。父亲年老的气管里发出风箱般呼呼的声音,在黑夜的小山村里,有节奏地响着。

月光如水,时光静驻般美好。两人路过山后的桑树林,有风拂过,叶子在沙沙作响,一件并不遥远的往事随着风翻了回来。

那年江晓军才当上市场部总监,他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急急地要他回,说有很重要的事商量。母亲走后,父亲独身一人守着乡下的老房子。江晓军二话没说就往家赶。

车子开得飞快,不到五个小时,宝马车停到了自家的小院门口。看到父亲完好地站着,江晓军长长地吁了口气。

村里有人在大批收购桑叶,说是有家公司用桑叶开发新产品,是要出口的。收桑叶的价钱很高,村里好多人家都把自家的桑叶卖了。江晓军家里有一片桑树林,自然也被收购的人看上了,几次上门让父亲卖桑叶。當初队里分地的时候,江晓军才上初中,还是个孩子。母亲不便出面,就叫了江晓军跟着村里的干部去画线。画线就是划地,划下哪块就是那块。

几百块钱的事,在乡下的父亲眼里成了大事。门口的宝马车刚烧掉几百块油钱,油箱还发烫。看着父亲满头的银发,孩童般的眼神,江晓军努力压了压火气,说道:“您看看左邻右舍,他们都卖了,我家也卖。”父亲的头摇得像个孩子:“我养的蚕马上要‘上山了,卖了它们吃什么?”

江晓军早就看到邻居大婶把整匾的蚕丢进了垃圾堆。养蚕是件辛苦的活,特别是蚕快“上山”的时候,晚上还要起来几次给它们加桑叶,要打扫蚕舍,还要用稻草扎蚕上的“山”。

千辛万苦养好,吐出的茧还没有卖桑叶来钱快。江晓军耐心地解释给父亲听,可父亲还在喃喃地说:“那,那,也不能啥都认钱……”他来回地搓着手,畏畏缩缩,一副小男人的样子,这让江晓军发自心底的鄙视。江晓军再也忍不住了,气愤地喊了出来:“种地不就是为了地里的庄稼能卖钱?上山砍竹子不就是要换钱?你告诉我做什么不为钱……”

江晓军早已忘了那次的桑叶到底有没有卖掉,可每每想到自己当时说出的话,像针一样去扎父亲的心,他就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他真是傻得可以,读了那么多的书,还不如父亲活得通透。父亲下放时还不到20岁,初中毕业。他在徽州呆了50个春秋,徽州的山山水水,大自然的万物,教会了他许多书本里没有的东西。

父亲从来话不多,总是顺其自然,自顾去做着他该做的事。他从不对江晓军提什么要求,也不给孩子什么目标,他始终以江晓军为骄傲。在乡下时,江晓军不知道什么叫压力。父亲越这样,江晓军越是觉得自己应该更努力,越觉得自己就该让父亲骄傲。

从徽州回到上海的家,江晓军买了本《父与子》的漫画书送给儿子。江皓翻得很认真,从未有过的安静,边看边笑。他很喜欢这本漫画书。

王丽很好奇,放下正在追的剧也来看书。书里父亲和儿子的善良、乐观、平常、快乐、温馨、奇妙……引得她也跟着笑。江晓军坦言说:“我觉得书里面的父亲很像我的父亲。”

王丽看着他,眼光柔柔地,半晌才说道:“海明威说过,很多人花一辈子才明白的道理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实在太少。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松软的泥土,这些不需要争取便可得到的大自然的恩赐,我们却在用一生的奋斗远离它们。”

周末,江晓军破天荒地带着江皓去散步,父子俩穿过满是人流的街道,拐进离家不远的小公园里。进了公园,两边的树木一下子把这座城市给隔开了。难得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找到块让人静下来的绿岛,江晓军觉得自己真傻,这么好的地方居然都没来过,他想以后要多带江皓来这儿散步。他不敢像父亲一样迈开大步走在前面,只是跟在江皓的后面,看儿子活泼地对着路边的小花说话,然后又去追停下来的飞鸟。疯玩的江皓开心地回过头来冲他大叫:“爸爸,快看!”

一束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打下来,江皓快乐的笑声像银铃般散开。江晓军的目光里满是慈爱,一种浓浓的亲情漫开了,他的心在融化。

有一天王丽接儿子回家,江皓进门就不说话。咬紧的小嘴唇是在告诉所有的人,他受了委屈。王丽怎么问,他都不说话。王丽着急地要给老师打电话,江晓军赶紧安抚好妻子,然后把江皓领进书房,进行一场两个男人的谈话。

班里一个顽皮的孩子把教室里的一面钟打坏了。那是块很漂亮的钟,开学时老师用班费买的。上面有各式的卡通人物,孩子们都很喜欢。课间休息时,顽皮的孩子用球把钟砸到地上,钟碎了。

班里好多孩子都看到了,可老师来问时,教室里鸦雀无声。江皓站了起来,当着全班人的面指出了那个打坏钟的孩子。那个孩子因为受了批评,下课时故意去撞儿子,两人打了一架……

儿子受了委屈,泪痕挂在粉嫩的脸上。儿子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疑虑:“爸爸,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那么多人都看到了,难道我不应该说真话吗?”

江晓军摸摸儿子的头,他看到的是小时候那个倔强的自己,轻声说:“孩子,你做得很好,但以后要用对方法。”

江皓定定地望着父亲,黑白分明的眸子很亮。江晓军继续说道:“这事是那个孩子干的,大家都知道,你说出来了,这是对的,但要考虑说出来的时机和方式,这就是处理事情的方法。”

江皓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江晓军平静但有力量的声音打动了他。江皓静静地听着,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儿子头上的两个旋跟着动了一下,江晓军的心也动了一下。他感到有个声音,像是初春的河水,涌动,流淌。

父亲病危的消息传来,江晓军已经有了预感。这个时时为别人着想,一生没有脾气的老头坚持要回徽州的时候,江晓军就想到了。父亲不说,他也只能随着他。

疾病的疼痛折磨父亲很久了,他走的时候很释然,像是放下了一切。苍老的手从身体两侧滑下来,无力地张开。这样的动作在父亲生前是极少见的,在江晓军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的手总是紧紧地攥着。他紧紧地攥着锄头,紧紧攥着桶把,紧紧攥着江晓军的录取通知书……就连跟江晓军讲话的时候,他也会紧紧攥着手。这样无意识的动作,让人觉得他整个人始终是紧张的。离开反倒成了一种放下。

父亲就葬在高山顶上,母亲早已在那里了。山高,看得远。这里是母亲以前种向日葵的地方。江晓军在坟前种了株向日葵,这是父亲临终前的遗愿。听人说向日葵代表着父爱,阳光下的坦率,坚持,昂然的生命。可他又听人说,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父亲一辈子没给母亲送过花,相守相伴了这一生,至死相守。

江晓军跪在那里,久久未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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