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泪
2020-12-28陆惟霜
陆惟霜
我从不会喊她姑姑。实际上,她也不是。
这女人是在20年前住进我们家的。据我爷爷说,她只是到我们家开的面馆吃了碗面,然后便留在这儿打杂,再然后,就没有走了。
那年我爷爷53岁,我爸爸28岁,我4岁,她17岁。
17岁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工,不上学,也从不联系父母,还能是什么情况,可不就是逃学,然后离家出走呗。
不过说来也怪,她父母还真没找来。或许……有什么隐情?
没人问过她。
她倒是没想过干别的,给我们家面馆打工,一干就是20年。我们家也没亏待她,我爷爷拿她当亲女儿。而我跟她只差了13岁,就要喊她姑姑,这是什么道理?
我从没喊过她姑姑,因为我打心眼里就没认过她这个姑姑——不仅逃学,还玩离家出走,她跟那些街头的混混有什么区别?
但有一次她好像说过,她成绩不赖,在学校里从来都是三好学生,年级前十。
“那干吗要出来?还断了跟父母的联系?”我在心里吐槽道,“那么好的成绩还会不读书?看你那样子也不像勤工俭学——20年都过去了,也没见你往家里汇过钱。倒像是和家里闹掰了。可劲儿吹吧。”
这天,是我和她看店。她去给客人端面,我在厨房烧水。突然听见外面“哐当”一声,然后她就跑了进来。我问:“外头咋了?”她没回话,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像丢了魂一样。我出去一看,原来是她失手把端给一对老年夫妇的面打翻到了地上。我连声对那对夫妇说着“抱歉”。他们一看就是乡下来的——虽然衣服半新不旧的,或许为了进城还穿了比较新的衣服,但手指头上的老茧和宽大粗壮的指节,却是怎么也撒不了谎的。他们连连跟我说“不要紧”,还让我不要为难刚刚那个姑娘,说是怕因为他们,让她丢了饭碗。我应了他们,说不会责怪她。他们嘴里念着“那就好,那就好”,脸上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
等我收拾妥当,再进到厨房时,她已经在煮面了。我有些不满道:“把面打翻了也不收拾,自己还跑进来躲着,是准备让客人自己收拾吗?”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煮面时多放了几块肉。我只当她是打翻了人家的面,心里过意不去。“得亏人家心肠好,不跟你计较,还让我别为难你。”听我这样说,她的手一抖,手中的几块番茄直直落进汤锅里,汤汁四溅。我皱皱眉:“你今天怎么回事儿?端个面能把面打翻了,现在连煮个面也不会了?”她还是没有作声,直到煮好面,关了火,她才对我说:“你加上佐料,然后把面给他们送去吧。”我这才发现她脸上有泪痕。说完这话,她转身便向隔间走去,身影已被黑暗吞没,声音却幽幽传来:“盐少放点。”我“嗯”了一声。片刻之后,她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们年纪都挺大了。”这话像是在给我解释,又像是对她自己说的,弄得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她。
几天之后,她出了20年来的第一趟远门——如果不算这20年来她一直在出的這趟“远门”的话。
又过了几天,她回来了。不过从回来的那天开始,她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我说:“这是病,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眼科我有认识的人。”
她说:“这不是眼睛的毛病。”
我说:“那就更要去查查了,有病总得治吧。”
她说:“治不好了。”
一阵风过,她的脸颊上又淌下了两行泪水。
原来,这风,这么凉啊。
(指导老师:胡育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