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会长成不错的大人

2020-12-28叶佳琪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20年4期

叶佳琪

一

深夜，家骆又做噩梦了。

他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多少次从梦魇中醒来。夢中的女生看不清楚模样，但他记得她的眼睛，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却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周遭全是一个声音——你为什么不帮帮我？紧接着，她的双手朝他伸过来，似乎要拉着他。他心跳加速，满脸通红，很想为自己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怎样努力就是无法发出声音。

醒来后发现是一场梦，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起床喝了一杯白开水让自己冷静下来。第二天是开学的日子，他虽然知道自己需要好好休息，却再也无法安稳入睡。

二

家骆是在陈星星被罚站的时候到达教室的。

六中高二（3）班的物理老师是全校出了名的“关公”，对学生极其严格。新学期伊始，最重要的就是检查暑假作业的完成情况。3班的每个同学都不敢对物理作业稍有懈怠，因为这位老师会一本一本地认真批改，态度不认真的学生甚至会被叫家长。

但陈星星似乎是个例外。当物理课代表报告“只有陈星星没有交物理作业”时，她正把脸埋在抽屉里搜寻作业本，边找边自言自语：“奇怪，明明上厕所前还看到它在抽屉里的，怎么这会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而老师们往往是不会接受这样不靠谱的理由的，用他们的话说——没带就是没写，找不到就是没写。物理老师是个东北汉子，说话声音本来就大，此刻他黑着脸，用极高的分贝吼道：“你本来成绩就不好，还不用假期时间多补补……这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也许是看着一脸迷茫的陈星星心生厌烦，他最后摆摆手说：“这节课你就站到教室后面听吧。”

陈星星只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硬着头皮走到教室后面的角落。她不敢抬头看周围人的眼光，她只是以平时一贯的低头姿势完成一系列动作。当然，她也听到了周围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自己的作业本是被谁藏起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东西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只要忍一忍，熬过高中就会好的。但是当看见家骆走进教室时，她还是十分诧异的。让新生一来就看到被罚站的她，实在太过丢脸了。她甚至恨不得用书把自己的脸挡住，又或者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大家好，我叫林家骆，从一中转过来的，以后多多指教。”男生简短介绍后，就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开学典礼十点开始。六中的传统是每个学年的第一天举行开学典礼，全校学生都得穿校服，并佩戴校徽。陈星星其实并不喜欢穿校服，因为女生的夏装校服是短裙，而陈星星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子，胖女孩穿短裙很容易变成一场灾难。比如现在，即使她在镜子前照了千万遍，觉得自己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别扭，但一走在校园里她便步履维艰。

一群女生叫住她，其中一个笑眯眯地问：“陈星星，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大象呀？”

“啊？”

“因为你的腿就是典型的大象腿啊……”

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一群女生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玩的笑话般笑作一团。当然，对于陈星星而言，这并不是最难堪的。当她因为没有佩戴校徽而站上主席台被训斥“不尊重学校” “没有责任意识”时，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大家坑了。自己的校徽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在书包里，等真正要用的时候又“突然”消失了，就像那本物理作业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星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恶作剧。因为身材原因，她总是会成为大家的笑柄。开始只是那些顽劣的男生拿她取乐，到后来女生也加入了进来，再到后来，似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和她保持距离。不仅如此，她的东西也总会“突然”消失。

她常常觉得，自己就像是校园里的一座孤岛。

三

“老师，我愿意和陈星星一组。”家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举手这样说，但他可以感觉到心中有一股力量促使他这样做。

这学期体育课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交谊舞，原本是由体育老师按照名单进行男女分组，但是当分到陈星星那一组的时候，被安排和她搭档的男生直接举手拒绝：“老师，我不想和她一组，能换一个吗？”体育老师本想维持一下自己的安排，奈何男生一脸为难的表情：“她太胖了，您看我这小身板，吃不了这苦啊……”

全班顿时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陈星星垂下头，面无表情。她在努力克制自己，假装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有哪位同学愿意毛遂自荐吗？”老师特意打量了陈星星，仿佛默认了那个男生刚刚的说辞，做出了让步。

五秒，十秒，三十秒，一分钟……没有人举手。大家似乎在等着看一出好戏，饶有兴致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安排。因此，当家骆举手时，他可以感受到周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旁边的男生扯了扯他的衣角，说：“喂，你疯了吗？”他没有接话，只是努力以非常平缓的语气说：“老师，我原来学过这个，我来和陈星星同学搭档吧。”

陈星星果然很笨。大概是从来没学过跳舞，她的节奏感非常差，步伐总是会乱，没过多久，家骆的球鞋就被她踩成了灰色。她似乎很不好意思，每一次脚步出错，都会露出十分抱歉的表情，不停地向家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倒是让家骆有些不好意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指导和安慰她。

练习累了，家骆和陈星星便一起在操场上找了一处安静之地休息。

突然，陈星星小心翼翼地说：“谢谢你啊。”

“啊？”

“谢谢你愿意和我一组。”过了一会，陈星星又自言自语起来，“我很胖吧？”

家骆一时语塞。

“其实我上初中的时候还挺瘦的，不知道为什么中考完就发胖了。”不等家骆回答，她又小声地解释，听起来更像在安慰自己，“我妈妈说青春期发胖是遗传，等过了青春期我就会瘦下来的。”

家骆这才抬起头打量眼前的人——其实陈星星算不上特别胖，她只是肉嘟嘟的，加上皮肤白，看上去更显胖，但是仔细看，她的五官会让人很舒服，特别是她的眼睛，乌黑的瞳孔就像是沉静的湖面一般。

“其实还好，胖胖的也很可爱呀。”家骆安慰她。

陈星星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惆怅。“我知道，因为我不够聪明，不够好看，大家都不喜欢我……” 陈星星说着说着，声音里竟带着哭腔，“但是……我并没有伤害过谁啊，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呢？”

家骆很想说点儿什么安慰眼前这个失落的女生，但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另一个人。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转到六中来吗？”

“为什么？”陈星星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四

家骆高中的第一个同桌，是个土里土气的女生：皮肤黝黑，有一头长发，却因为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在黑皮肤的映衬下显得脏脏的；她的衣服永远像十年前的款式；此外，她还有一个特别俗气的名字——程美凤。不难想象，她身上这种浓厚的“乡土气息”，和市一中这所市重点高中似乎是格格不入的。

刚开学那段时间，家骆偶尔也会和程美凤交流，但也只是很短暂的几句话，比如“刚刚老师讲的是哪一页”“今天的课后作业是什么”等。程美凤性格十分内向，从不多说一句话。大部分时候，她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很少出去走走。

家骆不知道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调转方向的。大家茶余饭后的讨论话题，不知何时开始有了中心。有人还给程美凤起了个“凤姐”的外号。

“凤姐是不是三天都没换衣服了？”

“何止三天？我感觉她那件红色的马甲就没脱下来过，她穿着都可以演《乡村爱情》了！”

“我听说凤姐有脚臭。昨天路过她身边，我都快被熏死了。”说话的人边说边做出捂鼻子的样子。

程美凤是大家暗地里偷偷议论的对象，也是老师们经常表扬的对象。“大家都要向程美凤同学学习！”她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一中，虽然家里条件艰苦却一直刻苦学习的光荣事迹反复被老师当作榜样提及。

像是病毒迅速蔓延开来一样，越来越多的人热衷于把讨论程美凤当成课后的“娱乐活动”。或许是程美凤身上浓厚的“乡土气息”和她木讷的性格与大家格格不入，又或许是她一直被老师当作榜样让大家嫉妒，总之，她成了一个“笑话”。

尖子生的刻薄有时也很恐怖。比如，从后往前传练习册的时候，如果翻到程美凤的那份，大家总会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练习册最边缘的一角往后传，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更有甚者干脆直接把它扔到地上，最后只能程美凤自己去捡起来。她什么也没说，但谁都可以看出来，她很自卑。

农村出来的学生往往不擅长英语，程美凤也不例外。在她闪亮的成绩单上面，英语那一门的分数总是很刺眼。每次英语老师点到她起来读课文时，她那结结巴巴的“乡下口音”总会引来哄堂大笑。如此一来，她本就不怎么样的英语成绩越来越差了。

以前程美凤偶尔会问家骆英语方面的问题，家骆也会尽力给她解答；后来，随着大家态度的转变，他开始感到为难。家骆也觉得自己和程美凤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他并不讨厌这个同桌。

可是，每当别人问起“你每天坐在‘凤姐旁边，会不会被熏得很难受啊”的时候，他只能耸耸肩，而后含糊其辞——为程美凤而站在大家的对立面，不值得。他开始尽量避免和程美凤交流。他做不到像其他人那样公开揶揄她，但他亦做不到站在程美凤那一边陪她对抗种种歧视。更多的时候，他选择当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第一次月考后，班主任便安排大家换位置，原则是自由选择。家骆和一个要好的男生做了同桌，而程美凤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同桌，便一个人坐到靠墙的位置。从那以后，家骆再也没有和程美凤有过交集。

“那后来呢？”陈星星问。她听得十分入迷。

“其实那时我们每个人的行为，都称得上是一种校园欺凌吧。虽然我只是选择不主動参与，但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纵容也是一种十分残忍的行为。”家骆望着远方，感叹道。

五

程美凤本就脆弱的自尊在众人日复一日的摧毁下渐渐倒塌，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期末即将到来的时候落在了程美凤身上。

彼时，大家都喜欢上体育课时带书去看。体育老师也很通情达理，集合后一声“自由活动”便把时间交给同学们自己安排。女生往往会结伴在操场附近找个地方看书，男生们则照常打篮球。

事情发生在体育课结束后。班上传来一阵尖叫声，声音来自一个名叫杨依依的女生。

“我明明把钱放在笔袋里面的，而且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女生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毕竟五百块钱对于学生来讲不是小数目。

“全班都去上体育课了，难道是外班人偷的？”

“别的班都在教室上课吧，只有我们班是体育课……”

突然，不知谁说了句：“也可能体育课有人跑回教室了啊。”

“对！谁体育课回来过？”

“我没有……我和张琳一起的。”

“我也没有。”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番讨论下来，几乎每个人都有证明自己没有回教室的人证，除了程美凤。确切地说，程美凤做任何事情都是独来独往。

“很有可能是‘凤姐啊。谁知道她体育课去哪了，我们都没看到她。”

“是啊，而且就她最缺钱吧……说不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渐渐地，矛头开始集中指向程美凤。

班长向班主任汇报了这件事情。很快，班主任召开班会，亲自调查。

程美凤的解释是自己去了操场后面的花坛看书。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去了，反正也没有人证明。”杨依依似乎已经认定了程美凤是偷钱的人。

程美凤是真的急了，大声辩解：“我真的没有做这种事，我……我真的没有！”

“你们有谁体育课和程美凤同学在一起吗？”

没有人举手。

班主任没有立即表态，表示需要做进一步调查。但在班主任走后，同学们就按捺不住了。女生们开始搜程美凤的课桌。

“说不定钱就被藏在哪个角落里。”

平时嫌弃程美凤的女生这一刻也顾不得什么了，好几个人围在一起搜查，只是翻了两遍也没找到那五百块钱。

那是程美凤第一次在全班同学面前掉眼泪，只是，就连掉眼泪，她也是沉默的。她一边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东西被翻乱，一边默默地流泪。

后来事情不了了之，程美凤却莫名背了“小偷”的罪名。这种侮辱摧毁了程美凤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几周以后，她退学了。

家骆是从他人口中听说这件事情的。

“你们没看到她这段时间精神不正常吗？听说她好像心理有问题……”

“还好走了，不然还不知道以后会干出什么事呢！”

周围人的声音十分嘈杂，而家骆的内心也是一团糟，像是小时候偷偷打碎了爷爷的墨水瓶不敢吭声时那样慌乱。

六

家骆发觉说出来之后，心里竟然有一种解脱感。

“其实那节体育课，我看见她了。我去器械室拿篮球的时候，看见她坐在花坛边，和我一起去的同学应该也看到了。但是他没说，我也没说。主要是我也不敢确定她是不是那个偷钱的人，万一她是在我们走了以后离开花坛回教室了呢？总之当时我觉得最保险的方法就是什么也不说。可是，听到她那样退学了以后，我心里竟然有一种很强烈的负罪感。如果我说出来，情况会不会好一点呢？也许大家还是会针对她，但至少我尽了力。”

陈星星目不转睛地看着家骆。她什么也没说，就是认真地听着，等他讲完。

“是我们所有人把她逼得退学的吧。谁可以在那样的环境下安然无事呢？后来我总是想：如果我可以不随大流，如果我像对待身边其他人一样对待她，她的人生会不会好很多？毕竟，她真的很努力啊……”家骆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着说着竟然落泪了。

“嗯，我知道……所以你看到我，就想起了程美凤？所以你会在大家都不喜欢我的情况下，选择帮助我？”

家骆点点头，又说：“后来，我请求父母帮我转到了六中。很多人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从全市最好的学校转出去，但我坚持要走，不过是因为无法面对当初那个懦弱的自己。

“谢谢你。”陈星星哽咽道。

真正说起来，陈星星和家骆的友情就是从这个故事开始的。在陈星星的身上，家骆仿佛看见了当初程美凤的影子，而帮助陈星星，就像是改正曾经的错误，又或者说是弥补那份如刺一般长在心头的遗憾。

陈星星比程美凤幸运。她成绩不好，家骆常常放学留下来给她讲题目。日复一日，陈星星终于开了窍，像是一匹黑马，名字开始出现在成绩排名表前十名的位置上。

一開始也有人揶揄家骆：“没想到你喜欢胖胖的女生啊……”

家骆翻了个白眼，轻飘飘地扔出一句：“一个大男生，这样和女孩子计较，不觉得自己很差劲吗？”

曾经害怕不合群的家骆，这一次再也没有感到惶恐，相反，他的内心无比地充实。而陈星星也渐渐不再扮演受气包的角色——也许是家骆的帮助给了她自信，也许是她自身的进步让大家刮目相看。

七

意想不到的结局发生在家骆上大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