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墨诗歌

向墨，土族，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作品在《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散文诗》《散文诗》《中国小诗》《中国土族》《青海湖》《雪莲》《青海日报》《西海都市报》《今日大冶》等报刊发表。出版诗集《骨头里的焰火》，诗集《沙子是渴死的水滴》待出版。

白云深处

进最高的那座寺庙 可点燃一炷香

也可靠着那尊着金装的菩萨 微笑不语

黄昏的桦树林 有些醉意

旁逸斜出地 弄出不少柔软而仓促的轶事

白马闲步山下 月亮和星星们还未出现

静默着的蓝天 能蓄下多少泪水

一曲晚唐的筝音 从白云深处穿出

如带着锈迹的箭镞 插入空旷的谷地

而远处的村庄 多像一片孤城

城门还未闭炊烟还未落 一顶红盖头

闪进人间烟火

夜 歌

天黑了 关门

顺便关上耳朵 再吹灭眼睛

最好让那个 喜欢在黑暗里唱歌的伤口

也闭上明亮的嘴巴

我们不需要太多

只要用十指 轻轻读一遍

那些暗藏已久的痛

人间的灯火 就会次第长出来

那些菊花

那些菊花 是从地下

长出的光芒

无月的夜晚 会把一小撮

皎洁 安放在地边 或者更浓的黑上

细长的花瓣 发出细长的

嘶鸣 那些大地深处的回音

那些菊花 在山谷里 弹指云雾

更多的时候 在庄户人家的茅屋前

吸纳烟火

而我 是母亲特意

别在人间的一枚菊花簪

此刻 在篱笆墙外

独自明亮

四 月

四月提着裙摆 款款而来

高原上 瘦弱的绿

正紧贴大地 匍匐着一寸一寸地挪开

从近处到远方 从山下到山上

此时 我们不适合用绚丽的文字

去描摹那些背着行李 走向远处的人群

不适合 用光鲜的语气

叙述那些孩子 无声的哽咽

从一个孤独老人 枯井般幽暗的目光里

我看到苦难的人类低于灌木的 生存需求

那些 山间觅食的牛羊 那些

石缝里忙碌奔波着的蝼蚁 以及

双膝插进土里 搜寻生活的

兄弟姐妹 在人间四月天里

藏起泪水和痛 面对土地弯下腰来

而我的目光 像寻找丢失羔羊的孩子

从那条小路上 哭上山去

又哭下山来

遥远的脚步

不说离别 我们说胡杨的隐忍

说盐湖的落日 说一粒盐包藏的咸苦

说起一滴雨 心中就有潮水涌起

说到芨芨草 一片寥阔而空寂的草原铺展开来

说到昆仑山口的风 或者

玉珠峰顶的雪时 火车已经鸣笛进站

然后 我依然是山顶独坐的巉石

你像一峰自在的骆驼 穿荒漠过坎坷

远去的脚步 如沙漠里的贝壳

仓啷有声

我是青稞的孩子

吃罢母亲的乳汁 就开始大把吃你

我一天天长大

长成 和你一样的腰身

和你一样的肤色

连羞怯时 低头的动作

也和你一模一样

大多时候 我们用

拙朴的方言 问寒问暖

我们相拥 在高寒里吞吐风沙

咬牙活着 倒下时我们抱紧泥土

也抱緊彼此

因为 除了母亲 你是唯一知道我

痛感和泪点的亲人

而此刻 你弓腰守在地头

等待镰刀的样子 多像母亲

拄着拐杖在村头等我

夕阳里 飘飞的炊烟

是你们共同的白发

如果 如果不是二老的眼神

有点昏花 就会看到

一个和你们一样卑微的身影

在你们不远的前方 双膝着地

掩面而泣

并非所有的沙子都被风吹散

走了三千里水路 再走

三千里旱路 从石头走成沙粒

剩下的体重 就是体内那一枚

舍利子 还有一些经常念叨着的名字

谁能知道 内心藏有一条

不衰的河流 旱天吸纳雨天洗濯

洗净污浊 露出刻骨的

深情和绝美的眷恋

路很远 我们很矮

拄着拐杖 也无法达到曾经的高度

有些群体无法驱散 就如我们

在行走的路上 抱团取暖

独 处

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最好

再找一座孤独的山头 最好有一块

突兀的石头 然后像鹰一样

蹲在上面 平静地看深厚的黑和微弱的光亮

也可听 四周葳蕤的风声

还可以想远方的姑娘 想近处的草木

想那些埋得很久的白骨 和剥离的温情

想失去的沉重 和得到的虚无

心头就会有灯火渐次亮起 这些

闪烁着的灯火 会升腾成火苗

舔舐内心 让你瞬间

泪流满面 或者仰天长啸

送 别

送完河水的清澈 送完石头的

坚硬

我送一粒青稞 回家

我们徒步于江湖

沿途有雨水 大暑白露 霜降

还有一阵一阵的疼 贯穿黑夜和白昼

最担心的 是那只灰斑鸠

用一声低沉的悲鸣

击溃所有的铠甲 伤口暴露

一路走 无法道别

走进大寒 我们抱团取暖

你用肢体 喊着我的小名

一声一声 渗入骨髓

我说的春天，不只是桃花

这个时刻 不说桃红李白

那些 已被人们念叨旧了的颜色

就说刚刚解冻的河水 新翻开的犁痕

沾着土腥味的犁耙 和喘着粗气的

老马 撩开衣襟冒着汗的农民

和他手里 攥着的一把籽种

还有一只蓝斑鸠 挂在返青的枝丫

山坡上 穿红袄的女孩守着羊群

她是一粒美人痣 贴在春天的额上

瞬间有了娇媚的模样

我看见的春天 总是这么拙朴

总是有着 人间的温暖

求 雨

那些庄稼 长着长着就垂下了头

那些花儿笑着笑着 就闭上了口

那些跪在白塔下面的老人

白须白发 扑打浮尘

他们双手合十 举过头顶

掬住的却是瓦渣的蓝和 针尖的热

上一场雨 已成为往事

成为土地咧开的嘴 咬住人间低处的悲情

水面冒出滋滋的烟 抬着

三尺的晴空 等三千里外的救兵

一滴雨就是一尊佛陀 那些俯首的草芥

是跪拜的庶民 神仙落地的时候他们定会哭出声来

在人间

和一些草芥一起活着 春天发芽

夏天茂盛 秋天很可能结不出籽实

冬天出行时

怀揣一把硬于北风的 刀子

和一群蝼蚁一起赶路 碰到阳光

抬头迎接 身段高过忧伤

遇到风沙 我们低头行进

或者直接贴紧地面 让卑微埋没头颅

还会和那些沉默着的石头

抱团取暖 不说彼此的疼痛和隐忍

顾不上 蓝天的空旷和大地的死寂

我们只能手拉着手 我们只有两袖清风

我的疼痛，你是怎么知道的

和你一起时

从来不会皱眉

从来不会模仿

西施的样子 捂住胸口

在众人的场合 咯血

也会背过身去

有泪的时候 我会仰起头

假装寻找云朵的脚印

悄悄抹去流入鬓发的湿

然后笑着说 这阳光咋这么刺眼

就连那三千多个

在春天里垒起的黑色数字

我也是深夜里数的

一边数一边听心脏碎裂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所有

流过血和结过疤的疼痛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每一个

脚印里 暗藏着那么多锋利的刀子

夜 语

白天是有坡度的 弓身翻过来

再无力凫过一个完整的夜

总是在它最深的中央

上升或者 下沉

寂静长成水草的样子 在越来越

低的时段里 极尽妩媚

村头的狗吠有着洞穴的深奥

三分之一处有弯度

月光像只叫春的猫

从一个房顶窜到另一个房顶

而我更担心的是 以自尽的方式

洗涤伤痛的落樱

每跳下一朵

春天就短了一寸

寄宿地

行走在辽阔里 我们都举着

自己的火把 每一簇光焰里藏着洪流

我们怀抱自己的影子 穿过

暗夜和黎明 那些由远及近的

呼啸 是最深处的根

抱紧大地时安心而痛快的喘息

不求丰盈和饱满 只要有一粒

能搁置我们乡愁的 种子

能搁置我们 这么多年的

牵挂或者遗忘 相爱或者怨恨

从此 就在这里安身 就在这里

诞出无数个日升月落的悲欢

菊花误

总是那么孤独

不让繁华 落满枝头

压低身段活着 低处有流水如琴

有五柳的捻须沉吟

每一个花瓣 长满细小的耳朵

喜欢听风 听秋风哼低低的悲歌

但不会倒在 秋风行走的崖上

不会在霜降之前 敞开心扉

埙已残 喉咙里堆满积雪

是谁 误了它最美的韶华

它会用 十月的绚烂

追回 不信你看

每一个花萼

子弹已压上膛

百 合

只有香气 是不够的

你还有台风和海啸

喇叭口岸上 驻着海螺

和蜗牛 它们听着来自光线的涛声

花瓣上有悬崖和荆棘 一个

被流放的爱情 崖边上披荆斩棘

这里的颜色是有坡度的 我们

攀缘而上 或者顺势而下

一百年很长 只等你

回眸的一瞬

九 月

草木趋步 走向衰落

秋色兀自深下去 四野举着空旷

一朵迟开的海棠 被雨滴

按住了頭 骨头缓慢地疼痛

河水纤细的手指 攀住两岸

替裸露而柔软的石头 喊出苍凉

行走在九月的人 遇见的都是菊花

就如故乡路口遇见的 都是亲人

故乡有炉火 影子先于我

到达 性急的炊烟

往上蹿一下 就喊一声我的乳名

长 安

写下这两个字时 西风正猛

它一路嚼过枯草咬过树枝啃过石头

吹灭过山脚下老屋的灯火

让一个老人腹背受凉

你能带来那几只蚂蚁最后的

口信吗 让我把一张白纸立成碑

让这几个文字陪葬 或者

让一声低泣 在白蝴蝶上敛起翅膀

而此刻 我不想提及那个丰腴的地名

只在暗夜里 点下一滴高光

来照亮古铜色的寂静 在慈悲的月光里

默念 长安长安 长久地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