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青稞的孩子(创作谈)
2020-12-28向墨
向墨
此刻,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三两个窗口流泻出昏暗的灯火,使得高原初秋的夜,显得更加瘦弱和宁静。
在这样的夜色里,适合回顾过去经历的事或走过的路……
命运的多舛不愿再次回首和提及,而在坎坎坷坷的人生之路上,像光芒一样照耀着、温暖着我一路走过来,文字,是我值得回味的。
我的写作是从自己的喜怒哀乐开始的。从二三年级开始,我就进入了自觉的阅读过程。书读多了,就很想写自己的东西,除了作文,我从初中就开始写诗歌了。心里不痛快了,或者想家了(我们住校),或者受了表扬开心了,我都会用稚嫩的诗歌写出来。毕业后,由于工作繁重加之种种原因,没能再写下去。一个偶然的日子,让我重新捡起丢弃一段时间的诗歌。
那是1996年一个夏天的黄昏,我们一家去外面吃饭,我们在饭馆刚点好菜,看见饭馆里进来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他腋下夹着一双半旧长筒雨靴,进门走到饭馆老板跟前,从腋下取下雨靴,怯怯地说:“我用这双鞋换一碗面片吃,可以吗?”老板一看,就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我换你的这个干啥?我也不去浇地!”说着,拽着那人的肩膀推出饭馆的门。我看见了,心里隐隐作痛,手下意识地伸进衣袋,我也没带多余的钱,付了我们几个人的饭钱,口袋里只剩了五块钱(那时我们的工资还很低)。我冲出了饭馆门,看到刚才那人站在马路对面,一脸的沧桑、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期待(期待能有个人买下他的雨靴)!我走过去,掏出仅有的五块钱,递给他:“去吃一碗面吧,剩下的买点东西明天吃。”他显出很吃惊的样子看着我,随即把那双雨靴伸到我面前:“那,这个给你吧!”我的心又是一种尖刻的疼痛,我摇了摇头,我知道此时我的眼睛已经很湿润了。他告诉我他是湟中人,挖金子挖烂了,流浪到此的。我才知道这世界还有连一碗一块二的面片都吃不起的人,我还有什么理由抱怨自己的命不好!
从此,我开始关注路边上“为了生存/蹲得比鞋还低”的修鞋匠;关注“在贫瘠的角落/用柔弱的茎托起一轮阳光”的“苦菜花”们;关心逐渐“荒芜成远古的坟冢”的土地和“在角落里/忍受斑斑锈迹的吞噬”的农具;还关心在“冬阳里商量/下一个春天将如何生长”的种子;关心“拽着我的小手/穿行在苦难里”的母亲们和“低于草根”“轻于蒿草”的哥哥们,还关心陪我长大的土豆、娘娘菜和猪耳朵们!
我想用并不成熟的文字,表达对那些在“苦难的环境里温情地活着的人们”的敬仰和赞美,表达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
从小酷爱文字,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笔调和怎样的叙述,才能给自己、给这些文字一个交代,我只知道,无数次的挣扎和努力之后,我能呈现给大家的,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性,怎样被诗歌一步步推向属于自己的灵魂殿堂,怎样在诗歌里流着泪拓展生命的韧性,延伸文字以外的宽阔……
其实,我写诗,只因喜好与酷爱,别无他因。
我也曾尝试着写过小说和散文,最后发现自己性格豪爽、坦荡、激情,更适宜写诗。一些缘分是命定的,譬如自己,少年时爱好众多,音乐、舞蹈、绘画都曾涉及。而几度辗转,几度得失,唯一没有丢弃的,只有体己的文字和一生钟爱的诗歌。它让我始终保持着一颗童心和善良的本性,唯美、跳跃、诗意地行进。
诗歌,使我苦难且多舛的生命有了阳光!
诗歌,使得我粗粝的现实生活,有了一次畅快淋漓的叙述和行走!
诗歌,每一个孤独的夜或者日子里,始终不离不弃的陪伴!
诗歌,使那些幸福的人,更懂得了幸福的可贵!
记得有位诗人说过:“拿起一本诗集,能看到的只是一首首完整或残缺的诗歌,看不到的,或許是文本背后,每一个作者自己心知肚明的愚痴和坚持。”
在我所有的文字里,我想尽量用诗歌的语言表达出自己途经的一些生命轨迹和路程,想尽量用一棵草的高度,去把握命运深层的矛盾和煎熬,但始终因为自己的才疏学浅,没能更好地呈现出来,这是我心怀愧疚中惶惶度日的一个理由;另外一个更大的理由是:当命运和周围许许多多的好心人,陪伴我从遥远的乡下到城市,陪伴我一起疼痛、爱恋、欢笑、流泪后,我该拿什么还给生我养我的故乡?拿什么还给生我养我的父母?拿什么还给我的兄弟姐妹?拿什么还给我身边这美丽而疼痛的世界?这是写作多年后,我感悟到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致使我在诗歌里不断发问和考量:一个贫苦之家走出来的孩子,一个被命运极度磋磨的女人,是什么让她如此醉心地坚持文字?是什么让她从一次次的失败中,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小径?
严格来讲,我的好多诗歌都是我流着泪创作完成的,比如《四月》,比如《求雨》,比如《我是青稞的孩子》,比如《送别》,比如《我的疼痛,你是怎么知道的》……
流泪,在某种意义上对我来讲,不是矫情更不是作秀;流泪,使我在诗歌的本质里更加清醒地感觉到责任和担当;流泪,使得我在每一次失败和打击面前,始终保持了一种淡定和豁达。我因诗歌而深入到更深的疼痛中感受疼痛;因诗歌而追求更高层、更自然的情感依附,这是我写诗歌、尊重诗歌、爱诗歌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们每个人,不管你今生要做达官显贵,还是布衣农民,不管你貌美如花还是丑陋不堪,最终,我们是要归去的!走之前,留下些什么给这个生我养我的人世间,使后来的人们看到我们前人的追求和精神,并且从这些精神中感悟大自然美好的赐予,从而朝向更高的人类和平、博爱的品质回归,我能尽到的,只是绵薄之力。但我深信,每一个写诗、爱诗的人,他们留给世间的,不仅仅是一大堆堆砌的文字,而是人类,在不断超越的残酷现实面前,留下来的一副坚硬的精神骨骼。
对于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我来说,不论走到哪里,我的根仍在农村、在家乡!
而我的家乡出产最多的就是青稞。
心实茅屋稳,清净菜根香。家乡的土、家乡的水、家乡的油菜花和青稞,是我这一生永恒的印记。让我每每提起笔的时候,第一个意象就是青稞。青稞,是高原的灵魂,我的母亲。
无论写雪峰的裂崩,冰河的破开;写山风的怒吼,大海的咆哮;写草原的广袤,戈壁的浩瀚;还写写蓝天白云,写田园小景;写惆怅岁月,写儿女情思;写小鸟啁啾,小溪潺潺,我始终深信,高贵的精神往往埋在最低处的泥土中。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忍受着外在和内在不同方面的纠结和痛苦,唯有汲取低处的苦楚、风雨、磨难,才能使内心的体悟拥有重量和质量。
他们,有着青稞的耐寒和耐旱,坚强和倔强;有着青稞一样来自自身的光芒。
我是个简单的人,思想简单,也喜欢文字简单。我用简单平实的文字写我的爱和恨、痛苦和快乐;用平白质朴的语言叙述我的思想和情感;用最简单的文字写我对青稞的热爱。
我写得最多的也是土地、母亲和故乡以及我所接触过的疼痛。我把“母亲”和“青稞”两个相关联的意象叠加起来抒写,表达了对她们的感恩之情和隐隐的痛;表达了对土地、故土、母亲的依恋和思念之情。有时也借“雪”喻示我们活着应该有一种干净、平和之心,也希望“雪”能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祥和和温暖。
因为经历过磨难,就知道幸福的甘甜,也就有着更多的同情和卑微。所以,我的好多文字表达了对一些弱势群体的同情、对民间疾苦的悲悯。
这些,正好是青稞所具备的品质。
而我,是青稞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