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审美沉思
2020-12-28曹亚鹏
曹亚鹏
艺术自律是由康德美学所奠基的强调艺术自我立法和独立自足性的美学概念。它标举了审美现代性的产生,还彰显出与其相关的审美经验和形式本体等美学理论研究范式的重要性。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发展,使得审美现代性遭到质疑和解构。 “艺术语境论”和艺术社会学研究越来越聚焦于艺术与外部环境(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等因素)的联系。当前的学术环境也面临正确处理审美与文化政治之间的关系问题。“审美”早已不再是艺术的唯一属性。阿瑟·丹托甚至认为艺术与美无关。有人提出艺术自律思想早在20世纪60年代的分析美学就已经终结,现在谈论艺术自律话题显然很不合时宜。但它真的过时了吗?艺术自律思想终结之后,是否就该对其闭口不谈、避而远之呢?
韩清玉的《艺术自律性研究》(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恰逢其时,正好回答这个问题。韩著从历时性和共时性维度,呈现了西方美学中艺术自律的理论图景,也对其在中国美学史中的发展有所观照。韩著厘清了艺术自律命题与思想的纠葛,阐发了艺术自律思想在美学和艺术批评领域的多重意涵,也梳理了艺术自律与他律的辩证关系。这是学界艺术自律性研究的重要突破,也是我们继续谈论艺术自律话题的必要条件。
一、艺术自律性:由命题生发出的思想指向
“艺术自律性既是文化现代性语境下出现的特定理论命题,又是表征审美无利害、艺术自主的理论指向。”[1]15应该从命题和思想两个层面把握其内涵。
韩著将艺术自律作为一种思想倾向,以便更好地解决其理论基础、内涵范围、研究策略和终结认定等问题。韩清玉指出,如果将艺术自律作为文化现代性语境下的特定理论命题,就必须在明确提出自律性观念的理论基础(现代性观念)之上对其进行研究。而学界对“何为‘现代性”还争论不休,更难形成艺术自律性的定论。若把艺术自律作为思想倾向,便既能将其作为审美现代性语境中的特定概念或命题,又能扩展其研究范围,进而在整个美学与艺术观念史中,从美学家、批评家关于审美与艺术的基本主张、批评范畴等多个维度理解艺术自律的内涵。区分命题与思想,还直接决定研究视角的不同。韩著指出,作为概念的艺术自律更加关注艺术发展到现代社会之后的呈现方式,它是基于艺术或艺术家的外部因素而做出的特征概括,不是艺术本体论的。而作为一种思想或理论倾向的艺术自律,不仅涵盖艺术自律的建构性特征,而且具有本体论意味。[1]18从韩著可以看出,作为思想倾向的艺术自律性,是基于艺术自我立法和独立自主的基本内涵而延展的多维度理论景观。美学与艺术观念史中主张审美无利害、艺术独立和形式本体的理论都带有艺术自律特质,它们属于宽泛意义上的艺术自律思想。因此,只有将艺术自律作为思想倾向,才能在整个西方美学史视域中对其进行观照,从而生发出艺术自律思想的多重内涵。此外,艺术自律性命题和思想的终结时间也有所不同。艺术自律性命题的生死与市民社会的兴起、发展与演变相关,其终结源于大众文化的兴起。[2]而作为一种思想倾向,艺术自律则终结于分析美学中美与艺术的分离。韩著对艺术自律命题和理论倾向的划分,不仅锁定了艺术自律思想的涵盖范围,夯实了其理论基础,而且将其研究扩展至更广阔的理论视域。韩著以独特的视角和鞭辟入里的分析为理解艺术自律提供了新思路,实属方法论层面的创新。
韩著从命题和思想层面划分艺术自律并不意味着完全将二者割裂。它仍注重二者在文化背景和产生基础上的同构性。韩著从艺术自律命题生发出艺术自律思想,再延伸至美学和艺术理论并勾勒出整条思想脉络,从而更加立体地诠释了其意义指向。韩著采取这样的方式,也便于囊括反艺术自律的理论观点。那作为思想倾向的艺术自律,具体包括哪些内容呢?它在美学和艺术理论中又展现出怎样的图景?
二、艺术自律思想的多重维度
康德因其哲学思想内涵丰富而被称作近代哲学史上“恰似一个处于贮水池地位的人”[3]。康德美学思想也如此重要。正因为康德在近代哲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对后世美学思想的重要影响,现代美学和艺术理论中很多问题都可以追溯至康德。
韩著认为,虽然古希腊时期就产生了艺术自律观念,但自律性的美学原则到康德美学才得以确立。韩清玉通过词源考证,将自律概念溯源至康德的意志自律,挖掘出康德审美自律与实践理性的复杂关系。然后由现代美学中艺术自律所呈现的形态倒推至康德美学,继而归纳出康德美学中包含的审美经验、形式论、价值论和社会学四个维度。他坚信“康德的审美自律思想决非‘相对于他律而言的自我规定性那般单一,而是具有多个层面的丰富内涵”[1]40。笔者认为,韩著从具有明显艺术自律倾向的后世理论倒推至康德的方法论是全书最重要的创新之举,也是架构起全书主要脉络的重要理论支撑。康德哲学以人的认识能力确定自然的界限,突出人的主体性特征,从而完成了哲学从客体论到主体论的革命性转变。康德美学主体性的凸显对后世美学产生了深远影响。以克罗齐为代表的表现主义美学和经由席勒发展而来的法兰克福学派美学思想都受康德主体性美学的影响得以发展。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評和法国结构主义对形式的强调,都跟康德哲学的“形式的科学”“形式的唯心主义”相契合,当然能据此推出康德美学的形式论维度。但韩著在具体论述时存在缺憾,它只是粗浅地指出了康德美学中的形式概念与俄国形式主义之间的不同,并没有详细展开经由康德的“先验形式”到后来“形式论诸流派”之间的内在逻辑关联及其演化过程。形式论维度是艺术自律思想的题中之义,也是被论述最多、几乎近于共识的观点,但因此就丝毫不提其理论关联,反倒会因康德和形式论诸流派都关注形式问题而有生拉硬塞之嫌,中间尚有“真空”状态。在看似与艺术自律无关的价值论和社会学维度,作者反而道出了其在康德美学中艺术自律思想的理论依据。韩著对二者的论述存在强烈反差。
韩著颇有新意地指出,文艺复兴时期对人的重新发现和艺术生态的生成是艺术自律兴起的文化背景。但它仅将其理论基础追溯至英国经验主义美学的观点,还有待完善。因为艺术自律还与美学的独立有关,“艺术的自律性与美学的独立是一枚硬币的两面”[4],所以在考察其理论基础时不能只根据英国经验主义美学一条线索,还应关注与美学独立有关的鲍姆嘉通、夏尔·巴托等人的理论,这一欠缺也反映出韩著的不足之处。
三、自律与他律的辩证法
如果说韩著艺术自律的审美经验论和形式论维度是对康德美学的“继承”和“发展”,那价值论和社会学维度则是对其加以“改造”。因为在价值论和社会学维度,艺术自律已不完全是康德美学意义上的“审美无功利”“无目的”“无概念”“纯形式”等要素了,而是融入了他律因素。韩著对艺术自律价值论和社会学维度的考察,不仅揭示了艺术自律与他律的辩证法,也刷新了笔者对两者关系的浅陋认知。
韩清玉认为,艺术自律和他律并非处于完全对立、彼此隔绝的状态,而是在相互区别的基础上又彼此滲透、相互融合。哈斯金在界定艺术自律概念时就对其进行了他律维度的观照。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从张扬人的主体自由方面与康德美学中的艺术自律主张相一致,但“康德以审美为本位,而阿多诺和马尔库塞则以艺术自律性来达成社会批判的革命性目标”[1]120。韩著将自律与他律的关系视为艺术与外部现实的关系问题,并称从法兰克福学派强调形式的艺术本体地位及其对内容与形式关系的思考可以见出。尤其在马尔库塞那里,形式与内容已融为一体。韩著中布莱希特的戏剧美学实现了自律与他律之间的辩证法,T.J.克拉克的马克思主义和风格批评相结合的艺术批评范式被划归艺术自律的价值论维度,布尔迪厄等人的“文学场”概念和丹托、迪基等人的艺术界理论,是“在一定社会中形成的艺术体制和文学制度,以及社会总系统笼罩下的艺术系统”,也“都是在力图论证他律的总体状况中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艺术自律现象”[1]173。这都表明艺术自律与他律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冲突,而是共存于艺术现象之中。 “艺术力求某种纯粹的自律性,但是,如果没有异质性因素它将什么也不是,并且逐渐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之中。”[5]韩著并非只停留在艺术自律命题层面,而是从命题生发出各个理论维度,全方位阐释艺术自律的丰富内涵,由此彰显了自律与他律之间的张力。
在当前的学术语境中,我们大谈特谈艺术自律似乎显得不合时宜。但笔者认为它并未过时,而是始终在艺术活动中发挥作用。科学技术的发展及其在艺术中的运用,可能会降低甚至消解艺术品本身的审美特质。但自从20世纪90年代美国艺术批评家戴夫·希基的“审美回归”宣言引起极大反响之后,艺术的审美属性再次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美的问题重新成为美学家、批评家和艺术家谈论的热门话题”[6]。笔者认为,自律与他律本就辩证关联,正因为他律久占上风,更应回归自律视域,重新思考艺术审美问题。并且,我们正是因为对艺术自律感兴趣,才会依然关注和讨论它。既然如此,又何来过时之说呢?
注释
[1]韩清玉.艺术自律性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15,18,40,120,173.
[2]冯黎明.审美现代性与艺术自律论[J].浙江社会科学,2015(2).
[3]“可以这样说,康德以前的哲学概皆流向康德,而康德以后的哲学又是从康德这里流出的。因此,论述现代哲学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康德置之不理。”详见[日]安倍能成.康德实践哲学[M].于凤梧,王宏文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3.
[4]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221.
[5][英]特里·伊格尔顿.审美意识形态[M].王杰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357.
[6]彭锋.回归:当代美学的11个问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2.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艺术学院
(责任编辑陈琰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