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族群杂居区佛教音乐的国家认同功能
2020-12-28胡晓东彭小峰
胡晓东 彭小峰
世纪80年代末,我国学者开始关注仪式音乐研究,并相继产出了一系列成果。①当前,关于此类研究多见于对其艺术形态的描述和分析,部分成果涉及仪式音乐的文化内涵分析,较少成果深入探究特定文化语境下仪式音乐的文化认同功能,更鲜有成果关注多族群杂居区仪式音乐文化的互融与国家认同功能。②近几年来,笔者持续关注云南省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域内多族群杂居区③佛教仪式音乐的传播与社会功能,对其文化认同功能进行了较深入的考察与分析,发现其内部复杂多元的系统。其中,族群認同(Ethnic identity)、区域认同(Regional identity)与国家认同(National identity)构成了元江多族群杂居区佛乐主要的三重认同网络,而国家认同又是其中最广泛和强大的认同功能。
一、西南丝绸之路与云南佛教
一般认为,佛教大致在两汉之际分由西域陆路和南方海路传入,其中西域路线就是著名的古丝绸之路。④近年来,学界关于“古西南丝绸之路”的研究呈现出较高的热度,并发现佛教入华的又一重要路线。学者们从公元前4世纪古印度的Cinapatta(中国出产的用带子捆扎的丝)问题到张骞在大夏所见经印度转输的蜀布、邛竹杖⑤以及唐代阿拉伯商人的活动中,对“西南丝绸之路”在商业上的意义有了较全面的认识。但就10世纪以前而言,遍查史籍,此路上有具体记载的商业活动并不多见,多见诸史籍的是佛教僧侣的取用和佛教文化的传播。这表明10世纪前“西南丝绸之路”对于佛教在云南的传播与发展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应引起学界关注。⑥
由于云南特殊的地理位置、交通要道和历史背景,三大部派佛教——汉传、南传、藏传佛教分别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传入,成为世界上少有的三大佛教共存的地区。一般认为,汉传佛教大约于唐朝前后传入云南,在汉族及各兄弟族群中广泛传播,今昆明、玉溪、红河、保山、曲靖、楚雄、昭通等地区为汉传佛教主要的传播地区。作为多族群的边疆省份,云南佛教的族群性、国际性和多样性显得尤为突出。在这片广袤丰厚的文化土壤里,在多族群文化与信仰的滋养下,孕育出和而不同、多元统一的佛教文化。佛教圆融善巧、利益众生的基本思想有效地推动了多族群“三交”,佛教音乐作为佛教弘法之舟楫,因其无色无相、摄心缚人的本性而产生了春风化雨、润物无形的社会教化力量,在构建多族群共同文化心理素质,促成中华民族这一国家认同方面发挥了重要功能。这一点,在多族群杂居区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表现得尤为突出。本文以元江佛乐为例,从包容性与统一性两方面切入,考察历时与共时语境下,佛教音乐在促进元江县各族群国家认同进程中的重要治理功能。
二、元江的族群构成及佛教传播
云南省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位于云南省中南部,地处元江中上游,东接红河州石屏县,南连红河州红河县,西通普洱市墨江县,北达新平县,总面积2858平方公里。元江县历史悠久,古属西南夷地,称“西南荒裔”,其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109年以前,为傣族古国“勐达光”(汉译“哀牢国”)属地。由于此处濒临“蜀身毒道”东线之焚道或五尺道,又有美丽富饶的元江坝和梯田,迁徙的便利和宜居的自然环境吸引了多个古老的族群在此安家立业,因此这里自古便是傣、哈、彝、苗等众多族群的杂居地。
元江县是云南汉传佛教文化主要的传播地区之一,据《民国元江志稿二》第十二册卷三十记载,汉传佛教于唐朝中晚期传入元江地区,在历代中央王朝及地方土司府的崇佛政策支持下获得广泛传播与发展。历代朝廷及地方管理机构在元江地区兴建了众多寺院,有力地促进了多族群文化融合与国家认同,元江地方土司在崇佛兴教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了积极作用。由于地处边远的西南边陲,族群众多,历代中央王朝对云南的集权与管理复杂多变。最早自秦代在云南修“五尺官道”,派官“置吏”,标志着中央王朝对云南正式统治的开始。此后,云南的政权几度易手,民族争端风云激荡,藩王割据群雄四起。为有效治理边疆,整肃民族问题,元朝始设土司制度,含宣慰使、宣抚使和安抚使三类官职,实行世袭制。明、清两代土司制获得较大发展,明朝在云南设置了由土司管辖的地方行政机构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长官司、“御夷”府州等。清雍正年间,朝廷推行“改土归流”⑦,但土司制并未真正废除。《元江乡土韵言》《元江府志》等古代典籍对元江历代土司皆有详细记录。⑧
朝廷设立土司制的宗旨是贯彻“以夷制夷”的民族政策,有效加强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管理,促进多族群文化交往、交流与交融,进而推动各族群共同文化心理构建和国家认同。地方土司深谙圣意,为了加强多族群聚居区各族群之间的联系和沟通,土司们找到了佛教这一最佳纽带,将各族群的思想情感紧密联系、和谐融合在一起。长此以往,向各族群源源不断地注入佛教“众生平等”“慈悲圆融”“喜舍利他”“因果轮回”等统一的文化思想,在各族群交往、交流与交融进程中发挥了重要的社会教化与治理功能,并逐渐构建起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心理素质,推进国家认同的发展历程。
三、元江佛教音乐的国家认同功能
“认同”(identity)一词最早源自个体心理学研究范畴。美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指出,认同是个体与他人、群体或被模仿人物在感情上、心理上趋同的过程。⑨杨民康指出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的认同呈现为一张文化身份认同之网,并且携带着自己的编码程序和表述方式,由族群认同(Ethnic identity)、区域认同(Regional identity)到国家认同(National identity),构成了一个规模大小不一,文化同质程度有异,带有历史形成和层次区分特征的认同阶序。⑩从历时性角度看,国家认同是所有集体认同中最重要的认同,是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升华。?輥?輯?訛国家认同是个政治概念,是指一个国家的公民对自己所属国家的认知以及对这个国家的构成,如政治、文化、族群等要素的评价和情感。国家认同对于一个民族国家来说是无价之宝,而认同文化几乎都是传统的。?輥?輰?訛笔者多次考察元江甘庄青龙厂圆觉禅寺的佛教仪式音声表演,发现其在多个具有内在关联的层面体现出强烈的国家认同功能:
其一,仪式现场营造出浓厚的国家认同氛围。如在寺院斋堂外墙壁上赫然张贴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山门前高高矗立有五星红旗等。此外,在多族群杂居区,佛教的统一性还表现为泛神信仰,即神佛的对象已经泛化,并不一定具有特定的指向性。如近年来在元江的部分寺院,信众将新中国开国领袖及国家元首请上仪式神坛供养,这也是从某种程度上表达国家认同的方式之一。
其二,在一些佛教培训、仪式活动中体现出强烈的国家认同意味。如从2018年春季元江佛教协会培训日程表中我們看到,在瑜伽焰口、早晚课、供天、供佛等佛门仪轨之中,间插有学习党的十九大精神、宗教政策和法律法规等内容,有力地促进了各族群信众的国家认同感。
其三,佛教仪式音乐渗透着深厚的国家认同感。佛教音乐作为佛教弘法之舟楫,以其清净和雅、超凡脱俗的艺术特征,体现出海纳百川的宽广胸怀,在多族群杂居区的共同文化心理素质建构与国家认同进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显示出宽广的包容性和强烈的统一性。元江各族群信众常汇集于甘庄青龙厂圆觉禅寺、澧江万寿寺、兴福寺、大明寺、妙莲寺,在袅袅佛乐中接受心灵的洗礼,共同体验佛教慈悲圆融、喜舍利他、因果轮回思想的浸润。在各族群节日盛会或重大事件?輥?輱?訛时,各寺院大多会辅以相应的佛教法事活动以示庆贺,此时,寺院高墙内的声声佛号与墙外车水马龙有如两个对比鲜明有内部融通的生动文本,折射出多元文化共生共荣的和谐景象。元江佛乐正是凭借这种摄心缚人的包容性和统一性,在长期的历史积淀与文化交融中,一方面加强了多族群之间的交往,加深了各族群之间的交流,促进了族群间文化与共同心理的交融,完成了多族群文化基础上的国家认同。
1.元江佛乐的包容性
关于佛教的包容性,《大方广佛华严经》阐述得最为全面和透彻,以大量的音声唱诵表达出以人为本、众生平等的主旨,显示出宽广的包容性。?輥?輲?訛这也是佛教入华便得到普遍的认可,迅速完成本土化进程的原因。佛乐的包容性源于佛教慈悲圆融、喜舍利他的思想主张,其仪式音声往往采取对各族群姊妹艺术的兼收并包和改造利用,故而体现出鲜活的生命力和宽广的动力。如下面这首在青龙厂圆觉禅寺拜忏、瑜伽焰口以及早晚功课等仪轨中常用的《赞三宝》,其唱腔母体源于一首家喻户晓的元江哈尼族情歌,原风格清新明快,婀娜多情,进入佛教唱腔后速度放慢,板式变化,节奏宽广自由,润腔变化丰富,整体风格变得纯净典雅、宽广圆融。又由于其主题音调源于本乡本土曲调,具有强烈的认同感和亲和力。该佛教唱腔唱词通俗易懂却蕴含深意,表达了佛教众生平等、圆融无碍的包容思想。
在青龙厂圆觉禅寺中传播的佛乐中,多数采用了这种“创作方式”,即以当地原生民歌主题音调为基本素材,方便善巧地填入佛教经典唱词,再根据佛教义理与内涵进行演唱风格上的应变,既传播了佛教唱导和谐统一、清净菩提之义理,又为各少数民族信众所喜闻乐道,有着极强的文化亲和力,充分彰显出佛教的智慧圆融与宽广的文化包容性,积极推动了多族群杂居区的国家认同。该寺为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佛教协会驻地,其佛教仪式音乐在当地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影响力。可见,在多族群杂居区的国家认同历史进程中,佛教音乐已经大有作为。
2.元江佛乐的统一性
佛教的统一性表现为对人与社会的统一性的客观认识,即强调人的发展与社会进步的和谐共存。作为佛教弘法之舟楫,佛教音乐亦以自身独特的方式体现出强烈的统一性,主要表现为佛乐以其无相本色折射出般若智慧境界,表现出摄心缚人的化导力,对于引导众生建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与价值观有积极意义,并最终对人们的国家认同心理产生有益的影响。佛教认为歌舞伎乐的本性为虚空无常,可助人们进入超脱虚净、清新离欲的修炼胜境,因此佛乐以人为本,主张以法乐度人的理念得以彰显。《父子合集经》卷十对佛乐之度人教化功能进行了长篇累牍的演绎。?輥?輴?訛佛教充分利用佛教音乐的这种统一性,因势利导众生对纷繁复杂的宇宙人生进行感悟与认知。如在各类仪式中常被唱诵的《金刚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体现出佛教超越自我、清净离欲的般若智慧,对宇宙万物、世事伦常、缘起缘灭洞若观火般的理智与冷静。元江甘庄青龙场圆觉禅寺晚课仪式中唱诵的《杨枝净水赞》恬淡柔和、含蓄悠远,唱词内容描绘出虚净空灵、祥和安宁的境界,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形,引导众生建立高尚统一的人生观、世界观与价值观,并最终在多族群杂居区信众内心升华起世界和平、国泰民安的美好愿景,进而产生强烈的国家认同功能。
结 语
多族群杂居区的文化认同是推动各族群交往、交流与交融进而构建中华民族“一体多元”集体记忆的重要力量。佛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在中土获得极大的发展,并在多族群杂居区融通各族群文化与信仰,有力地建构起多族群文化心理特质,促进了中华民族的国家认同,具有积极的社会教化与治理功能。佛教音乐作为佛教弘法之舟楫,以其特有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化导力,在促进多族群杂居区国家认同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功能。作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多族群杂居区的佛教音乐因其强烈的隐喻性、教化性与创造性而展示出独到的学术意义与广泛的应用价值。在漫长的社会历史演变中,各族群沿着一定的文化通道(流域、古道、走廊等)流动,彼此靠近并形成当前的杂居格局。由于地理资源、国家治理、权利话语、种族血统、利益配置等客观因素的驱使,各族群文化在交流互鉴、求同存异中发生了复杂的濡化(mutual enculturation)与涵化(mutual acculturation)?輥?輵?訛过程,建构起和谐统一的杂居环境,形成中华民族“一体多元”的文化格局。以多族群杂居区佛乐中的国家认同为突破口,从历时与共时角度考察各族群的传统文化根基、族群心理结构与互惠发展方式,进而厘清中华民族大家庭文化认同的结构如何在多族群文化互动的驱使下建构并与整体社会相适应,这恰恰是认知多族群国家文化结构与心理特质的必要途径。
胡晓东 江西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
彭小峰 江西师范大学音乐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刘晓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