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媒体文学的易与难
2020-12-28方英文
方英文
孔子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意思是说一个有修养的人,应是那类说话谨慎、行动敏捷的人。引申为空谈不好,实干为美。而演讲呢,恰是标准的空谈。但是,由于科技的进步,生活日益智能化,人们便有了大量的闲暇,不空谈又干甚!
实话说,我是很不爱演讲的。并非我不会胡吹冒撂,而是我见了不少的祸从口出。图一时口舌之快惹麻烦,划不来。可是这一次,《文化艺术报》社长兼总编刘龙先生,一再鼓动我来延安“圣地大讲堂”,我一直搪塞着。延安是什么地方?太厉害,水太深,没必要去冒险丢人。于是刘社长就准备了几百本我的书,说延安的读者很希望我能在讲座之余,同时签个名。这就不好再推辞了,心想这签名也跟卖电器的一样了,也得“售后服务”呢。
改革开放前是不兴签名的,读者也从未想过去找作家签名,只觉得作家很遥远,很神秘。印象里作家签名书,是市场经济之后,文学日见衰微时出现的新鲜事,在满足读者好奇心的同时,作家也借此推销了作品。就联想到猪肉出厂前,猪后臀上啪一声蹲个蓝色三角检疫章,以示此肉没问题。读者拿到签名书,是否兴味盎然地读完?不好说。想来多少有点喜悦,像是从河里刚捞出个鱼:你瞧,活的!
刚一答应可以去讲,刘社长立马追问演讲题目是啥,以便制作海报。当时我在公交车里,回信说容我思考几分钟,再汇报。疫情期间,乘客全戴口罩,坐客,站客,皆刷手机。一位少妇站起来让我就坐,我说谢谢,说你们上班族,累,该坐。退休老汉要有眼色。我觉得人之一生,能够自立就一定自立,能够自理就绝不要帮助。每被别人关照,感动之余,同时觉得自己成了累赘,失了某种尊严。
我一手吊环,一手拿手机。但我没有刷,而是轻挪脚步,偷看乘客们刷的什么屏。坐着戴耳机的,大致追剧,言情武侠之类;或者听小说。女士以网购为主。地球疫情,繁荣经济靠内循环,中国妇女贡献甚伟 …… 只有一个中年男子眼睛闭着想心事,总算碰见个不玩手机的。我假装没留神地脚碰了他脚,他睁开眼睛与我对视,我说您好,没有手机控啊!他笑道:我手机没电了。
在这趟公交车里,目光一圈有限调研,结论是:不到五分之一的人读文学,读文学公众号,读朋友圈里的所谓小说、散文、诗歌。一句话,文学冷落了,小众了。改革开放初期,那可是全民文学呢。那时挣钱门路少,精神娱乐单调,那些凭一篇作品一夜成名的作家,极具榜样性诱惑力,于是都往文学上扑了,连征婚广告里都有四个字:热爱文学。
中国人口世界第一,因此五分之一人爱读文学,借助了神奇的互联网滚动传播,这爱文学的人数也是相当庞大了。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中国人基因里崇尚文气,屈原、李白、苏东坡,名气盖过所有帝王。许多人虽然经常嘲讽谁谁是酸文人,但他自己却时不时地要附庸风雅一把,生怕别人说他不够文化——我脑子一闪,冒出了演讲题目:《自媒体文学的易与难》。有了自媒体,文学游戏就非常容易了,就成了分分钟,不,秒秒钟的事了。
我2019年写过一文专谈自媒体,定义自媒体等于“自我宣传部”,集记者、编辑、主编、主演于一身,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自得其乐。在我们这个大一统的传统国度里,因互联网平台,人的个性之花尽情绽放,实在是好得很。一机在掌,随时发表意见,尽享民主权利。相貌出众者一个短视频发出去,可能就成了网红,成了被商家争抢的主播,也可能被导演邀去成了大明星。一言以蔽之,由于网络,“人尽其才”的概率大大增加了。
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像我这个年纪的曾在乡村里成长的人,童年少年时期只能听到一种声音——有线广播声音,每天早、中、晚播三次。用现在的话讲,那叫“主流声音”,听与不听,信与不信,别无选择。如今倒好,人人发声,众声喧哗,都想别人听自己的声音,而没时间或没兴趣听别人的声音。这就是所谓的信息爆炸,导致人们越发难知世事真相了,往往要凭常识来研判真伪了。
好在文学不是新闻,文学不是简单的真假二字能说清的;文学从某种角度讲,或许贵在一个“假”字也未可知,即以天才的想象力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
网络时代的文学,权威的文学刊物与作家评论家,其崇高地位与受众面,日见降低与缩水——你牛你自个牛去,咱各玩各的!
网络文学之一易,发表容易,不求人,不看脸,不用公关,不必送礼。什么叫发表?参禅打坐不吱声,不叫发表。话说出口来,被人听见,哪怕被一个人听见,理论上就叫发表,比如“请你发表看法”。当然严格讲,小人物平时信嘴说话,是不配“发表”二字的。新闻发言人说话,虽然事后并未印到纸上,人家那还是叫发表,而且是庄重的发表。这么抠字眼成了老学究,有点可笑;习惯上说吧:作品印在书报刊上,可供读者阅读,才叫发表。电视电台呢?当然也叫发表,只是我这里不打算撰写辞书词条,因此没必要将“发表”二字完全彻底释义出来。总之发表在过去,是一件很难的事,时间很漫长的事。
过去你投个稿,侥幸被编辑看中,人家就签上意见送审。一审,二审,三审。一句话,最快的时间发表出来,也得三个月后了。现在多好啊,作品完成,指头一摁,眨眼便有人“秒赞”了!当然得有个前提,你作品里没有敏感词,否则,首先就发不出来。
二易,阅读反馈易。点赞,留言,颂扬与批评,马上就看见了。如果非常欣赏你文章,人家就“果断转”,为你文章插上翅膀。
圈里都是熟人,朋友,因此都是肯定与表扬,不会有批评的。批评你意味着伤你面子。面子是中国人的要命处,伤人面子等于挖人祖坟。实在发现你作品里有什么错误,即使真朋友,他也不会公开指谬,而是发私信悄悄提醒你。
三易,同气相求易。人这种动物,其实跟狗没啥区别。一只狗胡溜达,迈着小碎步,低头不住嗅闻地面,干吗?目的无非有二,一是搜索异性狗,二是寻找脾性相同狗。文学写作亦如此,“三观”近似的作家一读而亲切,就黏糊上抱团了。互联网极方便于“臭味相投”,见与不见都在网上。
四易,文学社团形成易。社团一般都开个公众号,定期发布社员新作,大家讨论,促进了写作技艺。有些作者很自信,獨自经营公众号,设置打赏功能,只显露开篇的一段两段,吸引了你想往后看嘛,那得付费。有人建议我也开个公众号,赚点烟酒钱。我没开,联想清宫里的戏班子,角儿们献媚,慈禧太后开心了,吩咐太监发赏钱,斯文扫地是吧。
五易,易交异性朋友,以文学的名义。这方面故事很多,悲喜交集,但不宜公开渲染,大家心领神会。
网络文学方便了发表与阅读,大致以上“五易”。事物总是以对立对称而存在着,有“五易”则并有“五难”,我这里试着归纳之。
一难,难在不知道因哪个词敏感了文章发不出。我曾写一博文,建议网络监管机构定期发布“本月(本季或本年)敏感词目表”,以提醒写作者回避之。禁忌是在任何国家都存在的,只因文化不同而禁忌内容有别罢了。总归明人不做暗事的好,鱼安水安两方便。可是,我那个短文却又不知哪个词敏感了,终究未能发出去!
二难,难在无人纠正你错别字、无人修改你语法毛病。人们越来越世故圆滑了,没报酬还惹反感的事,不去做的。传统纸媒编辑,依旧比较认真,因为“白纸黑字”摆出来,闹不好要扣奖金。某些说法提法不合时宜不应该,犯了政治导向的大忌,饭碗可能就丢了。一句话,网络文学大抵不讲究语言之优美与准确,粗鄙、粗俗化比较严重,有碍于民族复兴与文化软实力提升。
三难,很难轰动。在一个资讯超发达的时代,能成为热点的永远是奇闻怪事。可是再刺激的事件,不过三天,就没人搭理随风而散了,就被新的刺激遮盖了。如此大环境,想让一件文学作品瞬间万人传诵,基本不可能。爱写文学就写去,自个儿高兴,有个小圈子喜欢阅读,完事。
四难,难以选材。千奇百怪的事,原本是极好的创作素材;却因互联网急乎乎传播出去提前被消了费,等到你费时熬月写出来,不会有谁会兴致勃勃细读了。
五难,难以达到出版水准。我有一个观点:不能变成书籍的文字,是不可信的文字(尽管纸上文字不乏撒谎者),无法摆上读者书架,也不能进入图书馆,意味着没有进入历史,没有传世之可能。这便是网络再怎么发达,出版业永不会消失的唯一原因。
自媒体文学便捷了作品发表,激活了大众的写作热情,极大地扩展了文学金字塔底座,显然有益于抬升文学高峰的出现。不过同时呢,又极大地降低了发表门槛。自媒体如果只是自己玩玩文学,图个开心,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若想真写出好作品,那还得高标准要求自己,力争写出能够进入图书馆的好作品来。
(此文系作者于2020年9月8日在延安学习书院“圣地大讲堂”的主题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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