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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住悬崖边的最后一步

2020-12-28艾丽

当代工人 2020年22期
关键词:接线员阿梅求助者

“艾丽,阿梅她……自杀了。”那年春天,闺蜜的一个电话,让我如遭雷击。阿梅,闺蜜的亲妹妹,年仅21岁的女孩,半月前,还像花一样盛开在我身边。她是那么的清纯羞怯,从小在姐姐背上长大,父母很早就背井离乡南下打工,多年后离异。多亏姐姐很厉害,在一线大城市做了编辑,也就是我的闺蜜,她把失学而又渴望奋斗的阿梅带进城,并安排了工作。之后,阿梅与一个男孩恋爱,男孩父母坚决不同意,因为阿梅是农村人。

男孩不敢面对父母的决裂威胁,提出分手,随后人间蒸发。绝望中的阿梅留下十几篇恋爱日志,纵身从17层楼跳下。我翻看那一篇篇简短的日志,不禁悲从心来。我隐约看见这女孩21年的生命,活得那么委屈,以至于戛然落地时,都倒在无人发现的角落。

闺蜜哭得几度昏厥,我也悲愧难当。我们都是不合格的姐姐呀,在这座一线大都市里,我们是阿梅的亲人,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无所作为。失恋是人生常态,当事人都会陷入情感迷局,一时转不过弯。只要可信赖的人稍加开导,虽不能拨云见日,但总不至于走上绝路。

这件事深深刺痛了我,我想重新学习,做一名心理咨询师。闺蜜说:“阿梅的死已经够让我悔恨的了,你可别因这事而放弃干得好好的财务工作,让我又多一份悔恨。”我思考多日后跟她说,这是我非常理性的选择,阿梅之死只是个引线,做一个能挽救千万人生命的“心灵医生”,是我一直喜欢和向往的职业。

辞职后,我参加了心理咨询师培训,经过魔鬼式的学习和考试,我顺利结业,并在第二年通过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职业资格考试。三个月后,我成为一名自杀干预热线接线员,也就是心理咨询师。

我的工作时间是晚10点至第二天8点,对于想要自杀的人来说,这是最危险的时段。万簌俱静的夜晚,整个世界都在酣睡,却有那么一些人,内心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煎熬。经过一番心理冲突后,他们决定实施酝酿已久的轻生计划,在计划实施前或实施中,会想起拨打由我守候的自杀干预热线。

一个晚上少则三四个,多则十几个,真没想到,安静的夜空,看上去是那么的岁月静好,却有这么多人在绝望中做最后的挣扎。接完他们的电话,我常常精疲力竭。“作为一名自杀干预接线员,什么是工作的最难点?”当闺蜜向我发问时,我说:“以最快的速度对求助者进行危机干预等级分析,判断他们是轻度、中度还是重度自杀倾向,然后采用相应的专业手法,降低危险等级。”

生命危机等级一共分为七级。第一、第二危机等级,属于轻度自杀倾向,越往上程度越高,第七级是已进入自杀程序的急迫危机,需要做抢救生命的准备。每一个等级做什么,都有标准化、规范化的操作要求,都有后台人员的协助。自杀干预接线员都具备良好的降低危机的治疗性谈话技术,知道讲什么,怎么讲。如果到了第七等级,就要联系当地公安部门,并马上查询自杀者的住所,联系家属和街道社区。

入职第二个月,我就与“第七等级”遭遇。电话那边,一位男子说:“我已经站在楼顶上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告别这个世界。”这声音穿过话筒划破夜空,是那么的尖锐刺耳,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话筒里传来的呼呼风声。

我告诉自己镇定,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等一等,再等一等,听我说两句,行吗?”男子没回话,我继续说:“你先离开楼顶,找个没风的地方坐下,做深呼吸,听我说完再行动也不迟。”他还没回话,但从话筒传出的风声判断,他的情绪趋向平静。我马上按着七级应对准则操作,引导他打开话匣子。

这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最后,这位男子从楼顶走了下来,在午夜的街头,冲着星空跟我说:“我回家,好好消化你的话,谢谢你。”

“把人家的性命救回来了,就说明自己功劳大了吧?”我越想越自得,但另一个声音却说:“如果仅是暂停,说明工作还没有到位。如果求助者经你的开导,不再重蹈覆辙,放弃自杀念头,那才叫真功夫。”

我边工作边梳理边分析,其实,那些轻生者,10个有9个在最后关头是犹豫的,否则就不会打电话了。在生死之间,犹豫就是在寻找一束光,能带他们走出黑暗的光。这时的接线员只要找到一个理由,让他们停止行动,听得进去劝,他们就会收回伸向另一个世界的手。

又一个午夜,一位年轻女性打来电话,冷冷地说:“我辛苦多年建起来的公司破产了,我决定自杀,死了一了百了。我手里拿着整整一瓶安眠药,100片,足够了。”这时的我,已经是相当成熟的接线员了,不疾不徐地说:“真的足够了吗?你不是医生,愿意听我讲讲安眠药的知识吗?”

她沉默片刻,说:“好吧,你说吧。”我马上说:“过去,100片确实够用了,可现在,这类药的安全性越来越高,加上人的个体差异,有的人吃几十瓶才能死……”她没动静,显然在听,我继续说:“服药自杀的人,初心都是想安安静静、体体面面地离开。的确,安眠药是最好的自杀方法,跳楼摔成一团肉酱,上吊样子太难看,跳河过程太慢太痛苦,割腕太疼,卧轨支离破碎,都不是好法子。”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你知道吗,服安眠药自杀的成功率,还不到10%,每天医院都会接诊自杀未遂的人。这些人出院后,即使很幸运,没什么后遗症,但怎么再面对之前的生活?”“我决心已定,实在没有活下去的办法了。”她嘟囔着。“你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没人能留住一個决心赴死的人。不过,在你离开之前,有没有考虑过爸妈的感受和痛苦?”

她抽泣起来,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了,经验告诉我,接下来,只要做个安静的倾听者,她就有救了。“我好想他们,可是我不愿爸妈看到女儿变成这个样子,我是个失败者,他们会很失望……”

我听她讲完,问:“假如爸妈病了,你是愿意看他们跟病抗争,还是愿意看他们放弃?”“当然是抗争。”“你会因为他们不再是你强大的父母而嫌弃他们吗?”“不会。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再好好想想的。”

如同悬崖边的最后一步,我用声音拽住了她。放下电话,已是凌晨2点20分,天空挂满星星,我突然想起了阿梅,一阵心酸,眼泪唰唰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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