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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少年天子》的人物塑造艺术

2020-12-28程丽蓉

关键词:天子乌云小说

庄 涵,程丽蓉

(1.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2.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杭州 310009)

凌力是中国当代历史题材小说家中不容忽视的力量。纵观凌力三十多年的小说创作历程,《少年天子》可以被视为其写作的关键节点。无论是凌力本人还是学界,都将《少年天子》的成功主要归因于该作品对人物塑造艺术的突破。

一、人物塑造的真实性追求

《少年天子》开篇于顺治十年,此时距清军入关不久,政局还未稳定。入关后的新王朝管理者面临着巨大的问题,各种各样的矛盾和纷争都显示着统治集团在历史节点的微妙处境——他们要如何统治拥有数千年根基、人数百倍于满族的汉族群体。新王朝在巨变中实现统一,并推动历史发展,这要求统治者基于形势做出政策调整。在这种情况下,统治阶级内部在统治政策方面的分歧成为了主要的矛盾。“小说中这一主要矛盾正好体现在以福临为代表的君权与满洲贵族势力的矛盾和斗争,在那个具体的历史时期,也即变革派与保守派的矛盾和斗争。”[1]

小说的时代背景和矛盾冲突直接对应了小说复杂的人物关系。凌力通过多角度对人物关系进行把握和建构,使各个阶级的各色人物处于一个比较清晰的关系链条中。为了更全面地理解作者的用意,我们大致可以从两个角度来梳理小说中的人物关系。

第一,封建君主专制下的辐射式人物关系。围绕中心人物福临,依据亲疏关系,从宫廷到民间,小说所有人物可分为不同的层次:后妃子嗣―满族亲贵―普通官吏―汉族士人―民间百姓―故明势力。在这种辐射式人物关系中,“同层次人物之间有他们的横向联系;各层之间又有纵向联系,辐射式地内指向中心——顺治皇帝”[1]。这种人物架构方式显而易见是符合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下的人际关系规律。

第二,改革主题下的二元对立人物关系。根据福临改革的核心利益,《少年天子》中的人物可以分为改革派和保守派两大阵营。小说中的改革实践实际上就是清朝统治者大力推行“汉化”政策,聪颖的少年天子意识到“满族虽然有可能凭借武力征服汉族,但如果要实行长期的统治,就必然要在文化上向更为先进的民族看齐”[2]。改革派的核心人物是顺治皇帝,其次是宫廷中的孝庄太后和董鄂妃,再是安亲王和一批汉臣。保守派则是以简亲王济度为代表的庞大的满族亲贵和满族大臣群体,以及宫廷中占绝大多数的满族妃子。在这两大阵营二元对立的大背景下,各个阵营内部再区分主次角色,共同构成对垒式的人物关系,指向了小说最激烈的人物冲突。

二、人物塑造的典型化策略

典型人物指的是叙事文学作品中具有鲜明个性,同时又带有某一时代、民族、地域、阶层人物共有属性的代表性人物形象。《少年天子》的人物由面到点,不仅体现了凌力对人物关系的深层把握,更彰显了人物典型化的塑造艺术。下面以福临、庄太后、乌云珠三个主要人物为代表,具体阐述。

第一,高处不胜寒的少年天子——福临。凌力笔下的少年天子福临是整部小说的创作中心,同时是一个非常具有典型意义的帝王形象。小说着力展现了他的政治改革生涯和情感世界,将二者交织在一起同步推进,最终又以它们的双双失败告终。福临是大清帝国的统治者,首先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形象。小说第一章福临首次出场时,作者就从服饰细节衬托出他的帝王威仪。小说第八章福临召见翰林院文官,作者通过对三位翰林叩拜前后动作和心理的描写展现了帝王和其他人的巨大等级差距。小说在树立帝王威仪的同时,又时不时以大量场景揭示帝王权力深受掣肘的一面。第八章三位翰林的对话透露了议政王会议对福临施政的干涉。第五章太后重病苏醒后和福临、乌云珠的家庭对话也以太后的叹息表达了皇帝在个人生活中并不自由的真相。这恰恰符合历史的真实。综而言之,小说中的少年天子形象很好地抓住了封建帝王的微妙人物困境——尊贵无上的地位与利益漩涡中的牵绊集于一体。

与福临君权受到制约的处境相对应的是福临的矛盾性格。他性格中一面是极端的自尊,特定情境又会触发其生出极端的自卑与脆弱。小说的许多关键情节都描绘了福临的急躁和暴怒,虽然掩盖但也对应了他性格中软弱的一面。福临的这种性格特征使得他非常容易受到旁人的煽动,做出失当的行为从而激化矛盾。福临的“这种矛盾性格和他的地位、处境及特定历史背景、人生经历”都息息相关。

第二,沉毅果敢的政治家——庄太后。庄太后表面上是深宫中仁慈宽和、安享清福的长辈,不轻易干涉后辈的生活,但是她从来没有远离过朝堂的政治博弈。她是福临背后最坚实的政治支撑,每当福临面临棘手局面时,庄太后便从幕后走向台前,镇定自若地平稳局势。小说第七章福临收到郑成功兵临金陵的急奏,惊慌之下脱口而出“退出关外”,庄太后一反平日的温和,气愤地对皇帝破口大骂,母子之间发生了整部小说最直接也最激烈的交锋。当羞愧的皇帝忽然用御驾亲征的决定来掩饰自己的失态行为时,孝庄太后迅速地要求自己冷静下来,凝思如何劝阻皇帝。这个情节展现了庄太后冷静的头脑和统治者的气魄,同时也将辅佐少年天子所要承担的艰难职责和母亲的无奈展现出来。

庄太后既有慈母之心,又有强势手腕,在关键时刻她的政治家身份总能占据主导,这种权威是不容挑战的。小说中的庄太后形象比较典型地反映出政治家身上超过常人“理智压制情感”的特质,在改革事业上,她是知情者和默许者,但最后却要亲手抹去儿子的成果,以缓和激进政策造成的激烈矛盾。

第三,真善美的理想象征——乌云珠。董鄂妃乌云珠是小说中具有特殊象征意义的一个人物,她是一个“集美德智勇于一身的女神般的女人,是满汉文化交融的一株奇葩”[3]。

“满汉一体”是福临倡导的改革目标,而乌云珠是小说中最能体现这一点的理想人物。乌云珠的父亲是满族大将鄂硕,母亲是江南才女。乌云珠不仅姿容明艳,而且自幼便得到钱塘名士吕之悦的悉心教导,这使得她有别于普通满汉少女。她既倾慕汉人的才华,思想上又没受到太多束缚,是一个有心胸有见识的卓越人物。

凌力在塑造乌云珠这个形象时,不仅直接或间接地描绘了她的外表仪态,更着重展现了她身上的品质和气度,这使得该人物闪现出其他历史小说中古代女性罕见的独立意识。乌云珠与福临相爱后处处以福临为重,坚定地理解和支持爱人的政治抱负。乌云珠的善良、贤惠还体现在她对身边所有人几乎一视同仁的关爱,无论是普通宫人,还是不受宠的宫妃,她都尽心关照他们,甚至对仇恨和陷害也以德报怨。站在常人的角度看,小说中乌云珠的性格近乎到了违背人性的地步,实际上也正是这种“完美”耗尽了她的生命力量,这个理想人物的早早凋逝象征着福临政治改革的破灭。

以上三个主要人物构成了以福临为中心的小说人物核心圈,庄太后和乌云珠都是福临最亲密的家人和改革的支持者,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暗含了改革派内部的矛盾。当然,小说中鲜明的典型形象不胜枚举,比如传教士汤若望和高僧玉林通琇是少年天子的引路人,尚武排汉的简亲王济度是贵族亲贵的代表,少年同春和弱女子梦姑是普通汉族男女的映照,猥琐孱弱的朱三太子是旧明势力的靶子,严正耿直的湖广文士熊赐履是名士的典型,这么多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人物组成了《少年天子》的人物世界。

三、人物塑造的生活化书写

凌力在重视人物阶级代表性的前提下,以生活化的叙事还原历史事件,进一步展示人性人情。风俗礼仪的生动刻画不仅展现了历史底色和文化韵味,同时成为传递作者生活化书写策略的窗口。凌力将宫廷的庄严庆典和民间的热闹场景交织在一起,全面展现了当时的生活风貌。对仪礼和饮食的细节刻画则自然烘托了人与环境的隐秘关系,“以小细节反映大方向”实现了“作品对人的关注和对历史的考察”[4]。

第一,节庆场景。《少年天子》通过充满感染力的节庆场景营造出真切的生活氛围,其中庄太后圣寿节这一幕,成为主要人物汇聚的“舞台”。作者重点描写了节庆场景中庄太后与顺治皇帝、众妃嫔之间家长里短的谈话。其乐融融的寿宴氛围中和了政治斗争及宫廷矛盾的紧张气氛,揭开了宫廷生活的常常被忽视的一面——人和人之间既有严密的等级关系,同样也有深切的情感羁绊。

第二,仪礼秩序。小说涉及大量宫廷生活篇章,其中不乏对仪礼的特写,如小说第一章对皇帝出巡的仪仗描写。仪仗的导引部分由高擎红棍的銮仪兵、合奏铙歌大乐的乐队、一百多对卤簿构成。导引之后才是十六名抬舆旗尉,皇上乘坐的黄幔软金檐暖步舆两侧还有两班御前侍卫。再后面是捧着大批用具的太监。最后是护军营的三百名精锐骑兵。浩浩荡荡的队伍显示着天子风范。

除了出行仪仗,小说还包括大量仪礼细节,如皇帝大婚时合卺宴的布局,各个宫殿内的器具陈列、后妃参拜和告退时的规矩动作等。在民间生活中,仪礼同样是既定文化的体现。作者通过对仪礼秩序的详实勾勒,既严谨地体现了时代背景和人物身份,又暗示了繁冗礼制对人的压抑。

第三,饮食细节。餐桌饮食不仅是人的基本生存需要,而且是生活情致和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小说对人物饮食细节的刻画不胜枚举,不仅有日常家庭的进餐画面,还有重大场合的宴席描写。对饮食细节的恰当描绘能够让相应的场景更加逼真,同时贴合人物的文化背景和情态,让人物塑造更具有可信度。

小说第一章和第三章都描写到汤若望的西式饮食,如葡萄酒、烤肉和欧洲糕饼。这里的西式食品不仅和汤若望的外国传教士身份相匹配,而且是民族身份和民族情感的象征。小说还有很多饮食细节辅助人物塑造的实例。福临向庄太后请安时恭顺地问候饮食的细节表现了福临对母亲的孝顺和体贴,福临和乌云珠不分尊卑一道用膳的画面表现了两位年轻人对平凡夫妻生活的美好向往,素云借红烧鲤鱼提醒傅以渐明哲保身的情节表现了素云的机巧见识。总之,作者对饮食元素的妙用不仅增添了小说的生活气息和文化色彩,还拓展出更为广阔的人物表现空间。

四、人物塑造的心理化特征

心理描写指的是对一定环境中人物的精神面貌和内心活动进行直接或间接的描写,以更全面地展现人物的情感和品质。直接心理描写一般就是有逻辑的内心独白;间接心理描写则要借助人物外在表现,甚至通过他人视角和环境烘托来反映人物的内在心理。

“文学以写人为主体实则是人类通过审美方式进行自我探究,历史同样是人类在寻觅昔日之梦中来昭示自己。”[5]《少年天子》大量涉及潜意识元素,这是历史题材文学作品比较少见的。作者通过暗示、象征、梦境、幻觉、意识流等手段,揭示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与欲望,展现人物的困境。

第一,梦境。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有意义的,而且梦是可以解释的。在小说特定时刻穿插人物的梦境有助于展现人物潜意识深处的奥秘,尤其是对于那些受到压抑而选择隐忍的角色,因失宠而性格扭曲的康妃是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小说第八章,对康妃得知济度等亲贵要发动政变废除皇帝时的心理,有长达四页的描写。康妃回忆了自己从成为福临妃子时的懵懂到孤寂绝望、独守空房的心路历程。这段梦境描写解释了康妃在小说中种种异常举动的心理动机,一个因爱生恨的弃妃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之后当福临交代后事的时候,康妃的精神崩溃和真情吐露,都强调了这个人物内心的压抑和压抑之下潜藏的真情。

小说在写庄太后病重的时候,也写到了奇特的梦境体验。通过这一段梦境,庄太后当年被丈夫冷落的心酸、对摄政王的爱慕、对姐姐夺爱的怨恨等潜意识一一浮现。作者巧妙运用梦境,盘托出了这一类受压抑女性的形象,不再黑白分明的人物引发了读者对宫廷生活和制度的反思。

第二,幻觉。小说第六章有一处对简亲王济度在激昂情绪下产生幻觉的描写。在当街驱车轧死无赖后简亲王济度回到亲王府,开始兴奋地回味刚才的“义举”和参加信郡王出征大典的场景。一种激情浸透他全身的经络,典礼上富丽雄壮的细节历历在目,他甚至幻想仿佛他就是大典中的主角。对济度的幻觉和动作的描写展现了他对荣誉的追求和嗜血的渴望。小说中的济度本身是一个具有明显内在矛盾的人物,他坚持武力统治的祖宗家法,又不能阻止皇帝对汉文化和汉官的倾斜,他继承了济尔哈朗的忠诚,又保留了游牧传统的野蛮和暴戾。正因为他的自信来源于这种原始的粗暴,所以当他的信念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也同样用暴力的手段来压制内心的惶恐和紧张,如他反复地规训其他贵族亲王不能疏忽练武,他反复地让儿子背诵其父亲留下的奏疏,这都是他对失控状况的应激反应。随着福临改革的推进,朝政的发展一次次偏离了他的期望,终于矛盾激化到他以福临负天背祖而发动政变。用幻觉来展现这个人物极端的尚武精神是非常合适的,同时也揭示了他暴戾举止所掩盖的空洞和脆弱。

第三,暗示。心理暗示也是潜意识机制发挥影响的产物,作者有意让场景、动作、语言等因素感觉化,以此触发人物的深层情感。在小说第一章,皇帝大婚走进洞房时,从右到左地掠视整个环境,喜庆的红色在福临看来却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暗红一片,触发了他心底不愉快的回忆。小说写到济度下定决心废掉皇帝时,仔细地描写了济度的动作和神态,济度不止一次地捏拳、捶腿、喘气、耸眉,他一双虎目仿佛闪着电光,让身边的人都打了寒噤,不敢直视。济度的动作和神态暗示了他矛盾而激烈的内心状态。小说中还有语言产生暗示作用的例子。当看到皇后和乌云珠和谐相处的情景时,庄太后笑着称赞她们是满洲的娥皇、女英。娥皇、女英投水殉舜的结局却触发了乌云珠内心不详的预感,她的内心暗暗发抖。乌云珠的这种表现可以印证她在后宫生活的力不从心。

总而言之,小说在对人物进行心理刻画时,充分地运用了潜意识描写手法的揭示作用,让人物的内心表现更加含蓄深入,同时也更有力度。

五、结 语

《少年天子》是当代历史小说的精品代表和突破之作。与传统的历史小说相比,凌力把人物放在叙事的中心,在书写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时摆脱了“二元对立”阶级史观的桎梏。她尊重时代背景,严格按照人物的社会关系进行合理虚构,通过让民间人物和宫廷人物穿插叙事来展现时代的完整面貌,并以“典型化、生活化、心理化”的人物塑造策略真正让人物和历史融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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