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同情的浪漫认同
——论雪莱传记在20世纪20—40年代中国的接受
2020-12-28张静
张 静
引 言
1931年11月19日,诗人徐志摩因飞机失事在山东阳山遇难,年仅35岁。他的早逝引起了世人的悲痛,朋友们在《大公报》上连续发表纪念文章,将其誉为同样早逝的英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雪莱。叶公超指出,徐志摩的“死于飞翔”与雪莱的“葬身大海”都“别有超逸的风度”,两位诗人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他和雪莱一样,尽管一面不满于人生,不满于自己,而目前的存在却依然充溢了勃勃的生气和不败的兴致。”①一周之后的文章《吊诗哲——徐志摩先生》更直接将两位诗人相提并论:“英国有雪莱,我国有徐君,这是我们自豪的地方。”②作为报纸主编的吴宓也赋悼诗一首:“牛津花园几经巡。檀德雪莱仰素因。殉道殉情完世业,依新依旧共诗神。”他在诗后特别指出:“如世共以徐君拟雪莱(shelley),徐君亦以此自许。”他还提醒读者,自己也是视雪莱为偶像的人,表示“予与徐君思想性情境遇阅历显然不同。然论生涯末迹,鸿爪雪泥,亦不无一二相合之处”③。两周之后,《大公报》上出现了另一种声音。杨丙辰发表的《大诗人—天才—徐志摩—和他的朋友们》一文,明显带有讽刺、挖苦之意,但较为精准地指出,无论是对新诗的见解还是写诗的才华,徐志摩都算不上世界上第一流的大诗人④。这种严厉批评让徐志摩的朋友无法忍受,纷纷出来打起“笔战”。然而在论战中,人们对徐志摩的判断也逐渐公正、客观。唐诚指出,仔细检视杨丙辰的判断不难发现,这与徐志摩本人在《猛虎集》“序言”中的论调相似。诗人从未认为自己可以跻身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之列,因此从创作而言,“志摩的朋友们把他比作雪莱,虽然有几分相像,恐怕也有点过分”⑤。可见,当时的评论家最终认为徐志摩和雪莱的相似并不在“为诗”,而是在“为人”。
除了徐志摩,越来越多的中国诗人和作家加入或者被放置到了“像雪莱”的行列。20世纪30年代,诗人于赓虞在文章中写道:“我喜爱雪莱,就如同喜爱我自己……他被许多人崇拜着。我叙述他的事迹,可以使我在这茫茫的大自然里觉醒,从黑暗的地狱挣扎,在绝望里看到熹微的晨光。”⑥沈从文曾向林徽因倾诉自己在婚后的感情困扰,后者写信给好友费正清夫妇说:“他(沈从文——引者注)使自己陷入这样一种感情纠葛,像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一样,对这种事陷于绝望。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自己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这使我想到雪莱,也回想起志摩与他世俗苦痛的拼搏。”⑦吴宓在1936年的文章中公开以雪莱的情感经历为榜样,来审视自己的人生:“我的Harriet幸未投河自尽;我所追求眷恋的Mary,却未成为Mrs.Shelley……是的,种种都合适,只是我的Mary未免使我失望。”⑧从徐志摩、吴宓、于赓虞、沈从文等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某种相似性,这使他们被放置于“像雪莱”的人物谱系中。那么,在当时这些身份、背景、性格等方面不尽相同的文人身上,到底是什么使他们成为“像雪莱”的人?雪莱这个名字在当时的语境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又是如何被塑造而成的?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语境下,诗人雪莱作为浪漫的生活方式、人生态度和价值观念的代表,契合了“五四”新人追求自由解放和浪漫爱情的潮流,为他们追求浪漫的爱情生活提供了仿效资源⑨。事实上,与描述这个现象相比,挖掘出这个生成机制背后的来龙去脉更为重要。雪莱在现代中国的形象不是天然存在的,虽然诗人大量的抒情诗都不同程度地表达着“自我”,但真正使读者了解他的“为人”,是经由大量传记作品的译介完成的。这些传记作品的传播与20年代起开始倡导的自然主义批评观对传记研究的关注紧密相连。随后的三四十年代,众多创作于欧洲不同时期的雪莱传记被翻译或介绍进中国。这些不同版本的雪莱传记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当属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André Maurois, 1885—1967)1923年出版的《爱俪儿:雪莱传》(Ariel, ou La vie de Shelley,以下简称《雪莱传》)⑩。这部传记是西方“新传记”创作思潮的代表作,事实上,对《雪莱传》的关注与译介伴随着西方新传记作品和理论在中国的译介潮流。因此,雪莱传记在中国的译介以及诗人浪漫偶像形象的生成,因多种因素的耦合,成了一个略显复杂的问题,本文将从新传记在中国、雪莱传记在西方的生成以及雪莱传记在中国的接受等三个具有逻辑关系的内容依次展开讨论。
一、传记研究与写作的新视野:新传记观在中国的译介
1922年,文学研究会成员郑振铎在《文学旬刊》第52期中介绍了法国19世纪自然主义批评家圣伯夫的观点,认为研究作品除了把作家的全部著作都看过外,还“必须进而观察作家的家庭”,同时“他所受的世间的影响也须研究”⑪。他还在《文学大纲》中指出,圣伯夫的文学批评方法是想建立一种像生物学一样的批评家的科学⑫。圣伯夫文艺思想深受孔德实证论的影响。为了使文学摆脱古典主义批评的束缚,他主张将实证论应用于文学批评,提倡采用肖像批评和传记批评的方法。他指出:“在文学批评和文学史方面,我觉得没有任何阅读能比写得好的伟人传记更能娱人,更有趣味,更富于各种教益的了。”⑬在他看来,阅读和分析传记是最好的进入批评的途径。事实上,圣伯夫主张将作家与作品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去认识、审查和批评,这不仅是对文学批评科学性的追求,也是对人道主义的认同,更是对作品、作家之间存在紧密关系的确信⑭。虽然圣伯夫的理论后来被普鲁斯特批判⑮,但正如郑振铎所言,“这(圣伯夫的批评方法——引者注)当然是一件很伟大,也许竟是不可能的工作,所以他终于没有成功。但他的影响却是极大的;他开创了后来的写实主义的大路,并为泰耐(Taine)的老师。至今还有许多人在接踵的用圣皮韦的方法去研究某个文学家,去批评某部作品的”⑯。
贺麦晓指出,中国传统的批评观念中,对于作者的了解是通过其作品完成的,而在以圣伯夫为代表的自然主义批评家手中,关于作者的系统研究则成了独立的科学。因此,这种批评方法对当时中国的读者及批评家来说,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当读者读了报刊上的作品,希望了解作家的思想时,就会产生对传记的需求。事实上,这种需求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对作品进行客观的阐释或分析,而是为了增加审美体验,甚至阅读传记也是为了寻找与偶像有关的资源。而对当时的批评家来说,赋予批评以科学的权威和客观性显得尤为重要。因此,各个文学团体都对自然主义批评家圣伯夫很感兴趣⑰。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报刊上大量刊载各种传记作品,而对雪莱传记的译介,便处于这股潮流中。胡适曾感叹:“传记是中国文学里最不发达的一门。”⑱郁达夫也坦陈:“经过了二千余年,中国的传记,非但没有新样的出现,并且还范围日狭,终于变成了千篇一律,歌功颂德,死气沉沉的照例文字;所以我们现在要求有一种新的解放的传记文学出现,来代替这刻板的旧式的行传之类。”⑲这种“不在事实的详尽记载……也不在示人以好例恶例,而成为道德的教条”的传记文学以“英国去世不久的Giles Lytton Strachey,法国André Maurois和德国Emil Ludwig的三人”⑳为代表。
斯特拉奇(Giles Strachey,1880—1932)是英国新传记文学的奠基人。他的《维多利亚时代名人传》(Eminent Victorians, 1918)标志着新传记时代的到来。梁遇春曾撰文介绍新传记文学的发展㉑。在1932年纪念斯特拉奇去世的文章中,他将其新传记观概括为两点:“保存相当的简洁——凡是多余的全要排斥,只把有意义的收罗进来——是写传记的人们第一个责任。其次就是维持自己精神上的自由;他的义务不是去恭维,却是把他所认为事实的真相暴露出来。”㉒斯特拉奇的创作对前一阶段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传记写作是一种反拨。当时通行的传记写法,是在传主去世后,将其生平和书信合编为厚厚的两卷,“里头堆积了大量食而未化的材料,风格杂乱,口气上赞誉过多,令人生厌;更不像样的是,缺乏对材料的精选,缺乏客观性,缺乏精心的构思”㉓。而传主通常被表现为具有完美品性,个个都是“高尚、正直,朴素而严谨……几乎总是戴着大礼帽,穿着礼服,比真人还要高大,而将他们展现出来的方式却变得越来越笨拙、生硬”㉔。而斯特拉奇的传记创作消解了维多利亚社会文化的英雄神话。因此,梁遇春认为他是一个“英雄破坏者”(iconoclast)㉕。
斯特拉奇好友弗吉尼亚·伍尔芙于1927年发表了《新传记》(New Biography)一文,指出20世纪初由于科学革命的发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而新传记便是在科学与心理学的长足发展、小说艺术的进步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冲击下发生的。这其实是从属于现代主义的新观念。然而,在对新传记产生这一事实达成共识后,困扰传记理论家的难题就出现了:
传记的问题一分为二,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一方面是真实性,另一方面是人的品性。假如我们把真实性看作是某种坚如磐石的东西,把人格看作是捉摸不定的彩虹,因而认为传记的目的就是把二者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那我们就得承认,传记问题是一个棘手的问题。㉖
在伍尔芙看来,新传记将传记写作看作艺术,这虽然突破了维多利亚时代传统传记的范式,但也把这一文体引向了一个危险的境地,稍有不慎,便会和小说混淆在一起,因为“事实的真实性”(truth of fact)和“虚构的真实性”(truth of fiction)是互不相容的㉗。伍尔芙提出的这个危险,对新传记作家来说确实是一个困扰,而法国作家莫洛亚却试图用自己的理论和创作解决这个难题。
1928年6月25日《大公报·文学副刊》刊登的《论传记文学》一文认为,现在的新传记的作者实际上是“藉他人之传记为自我之表现,见乎某人一生之际遇性格或理想有类于己”,就像中国旧语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㉘。该文根据莫洛亚当年1月发表在美国《耶鲁评论》(Yale Review)上的《现代传记》(Modern Biography)一文译介而成㉙。同一年,莫洛亚前往英国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进行演讲,之后六篇讲演稿结集出版,取名《传记面面观》(Aspects of Biography)㉚。莫洛亚结合自己的创作,从理论上推进了斯特拉奇和伍尔芙二人的新传记观。他首先同意伍尔芙提出的人类在20世纪初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也认同斯特拉奇的传记写作方法,但提出另外三点:第一,传记要避免道德判断;第二,传记是作者的一种表达;第三,传记是艺术与科学的结合,这一点是他对于伍尔芙疑惑的解答。他采用了花岗岩和彩虹的比喻,认为“一幅美丽的肖像,既可以是形神兼备的写照,也可以同时是对真实的艺术移植。真实像磐石一样坚硬,个性像彩虹一样轻盈,这样说是非常准确的”㉛。他强调的是,传记既可以作为艺术,也能够作为科学,二者是可以调和的。莫洛亚后来用大量创作实践着自己的传记观,但显然并未完全赢得伍尔芙的认同。后者在1939年的《传记文学的艺术》(The Art of Biography)一文中,仍然认为“传记作家是一个工艺家(craftsman),不是艺术家(artist);他的作品也不是文艺作品,只是近似于此的东西吧(罢)了”㉜。不过,在伍尔芙看来,虽然传记与最伟大的小说和诗歌相比稍逊一筹,但也具有极其宝贵的价值㉝。
郁达夫在《什么是传记文学?》一文的结尾处,将莫洛亚的《雪莱传》看作“新的解放的传记文学”的典范,认为这部传记“完全把Shelley一生的史实小说化了(,)而且又化到了恰到好处”㉞,希望用它代替中国传统的“刻板的旧式的行传之类”。在当时的中国语境下,不论历史学家还是文学家,在介绍新传记的文章中都推崇莫洛亚的《雪莱传》。时任浙江大学史地系教授的任美锷在《莫洛亚著传记文学两种》一文中指出,在艰苦抗战的背景下,在倡导建立“健全完美的国家观念和民族思想”的同时,要把“史地教育趣味化和大众化”,鼓励“新游记和新传记”的创作,而合乎标准的新传记是莫洛亚的作品,在中国尚没有类似作品㉟。许君远在《论传记文学》一文中认为,建立“民族文学”应该多写“表彰民族英雄”的传记文学。而在20世纪新传记的潮流中,特别提到要学习斯特拉奇和莫洛亚的创作,他们“都是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从日常生活中把被传者的人格特癖,竭力刻划入微,使读者从小地方获得整个英雄的本色”㊱。由此可见,莫洛亚的《雪莱传》在中国的译介与接受,不仅发生在“雪莱热”的背景下,也应被历史地还原至新传记的译介潮流中。
二、浪漫偶像形象的生成:雪莱传记在西方的发展
1935年的《黄钟》杂志上发表了日本作家鹤见祐辅的《纯情诗人雪莱》一文。事实上,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文报刊上大量译介了鹤见祐辅的传记作品及讨论新传记的文章,其中的理论观点大多来自斯特拉奇、伍尔芙以及莫洛亚㊲。作为《拜伦传》的作者,鹤见祐辅对拜伦和雪莱二人进行了比较,他认为“对于雪莱,女人是有如天使般的憧憬的对象,而对于摆伦(即拜伦——引者注),则是安慰的目的物”㊳。钟敬文在鹤见祐辅《拜伦传》中文版序言中强调了这个观点,并进一步指出两人的差异在于雪莱“天真和慈悲”,而拜伦却“傲慢而缺少情理”:“我们并不是不知道,拜仑所遭受的家庭、异性和社会底冷遇及虐待是那么深重。但是,他那种过于矫激的行为,总很容易驱使我们底同情和爱,更倾注到像雪莱那样天真率直的人物身上去。我们耽爱质朴而不喜欢矫情。”㊴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客观上解释了为什么拜伦的名声在西方要大过雪莱,而当时中国读者对后者的传记兴趣更大。那么,雪莱是如何被塑造成“天真率直”的形象的?这要从他在西方的传记历史说起。
与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名满欧洲的好友拜伦相比,雪莱在去世前并不是一个有很大名声的诗人。虽然他创作了许多作品,但大部分在生前不曾出版。1822年,未满30岁的诗人突然溺水而亡,这令人震惊,也给他蒙上了神秘的面纱。他的第二任妻子玛丽·雪莱以及好友在其死后不遗余力地热情介绍㊵,为雪莱声名的传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到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出版业发展迅速,诗人的名声随着其作品的整理和出版开始逐渐增长。当时重要的评论家乔治·吉尔菲兰(George Gilfillan, 1813—1878)、弗朗西斯·汤姆森(Francis Thompson,1859—1907)、威廉姆·麦克·罗赛蒂(William Michael Rossetti, 1829—1919)等人开始评论诗人的生平和作品。吉尔菲兰称雪莱为“永远的孩子”(eternal child),认为诗人对世界、爱情、友谊等都充满了天真的幻想㊶,这成为很多评论家认同的观点。汤姆森就认为雪莱是“一个生在成人世界的、被施了魔法的孩子”㊷。
1887年,学者爱德华·道顿(Edward Dowden,1843—1913)得到雪莱家族的授权,完成了两卷本《雪莱生平》(The Life of Percy Bysshe Shelley),成为当时最权威的雪莱传记,影响深远。作为典型的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品,该书不仅对传主的生平进行了翔实的记录,同时也竭力塑造出其完美品格。道顿将雪莱抛弃第一任妻子哈丽雅特、与玛丽私奔等被认为不符合道德的行为进行了合理化,这激起了很多评论者的不满。1894年8月,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署名Samuel Langhorne Clemens)在《北美书评》(North American Review)上发表评论,称道顿的传记是用于粉饰的“虚构传记故事”㊸。他指出雪莱在一生中总是同时喜欢两个女人,“在恳求哈丽雅特把冷却了的爱心重新点燃起来之后,诗人突然间就一下子深深地陷入了对玛丽·葛德文的热烈爱情之中”④。正是被诗人突然遗弃,才导致哈丽雅特自杀。因此,马克·吐温认为传记作家不应该粉饰雪莱的生平,而是要客观、真实地呈现他的生活,即使有污点,那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并不妨碍他依然是一位伟大的诗人㊺。
这一时期英国重要的诗人和评论家马修·阿诺德也对道顿的传记不满。雪莱违反道德的生活在阿诺德看来使其无法成为第一流的诗人㊻。在《雪莱》(1888)一文中,他指出道顿的雪莱传记充满了过多的对诗人行为的辩解和臆测,对传主来说并无任何益处。他在文末总结说,雪莱本人“并不是一个精神完全正常的人……现实生活中的雪莱只是一个美丽光辉的幻象,没有任何效果,也没有任何的影响”,因此他对诗人给出了那个著名的论断:“一个美丽而不起作用的安琪儿,在真空中徒然拍打着他那闪着星光的银色翅膀。”㊼阿诺德的评价曾经在很长一段时期主宰了评论家对雪莱的看法,也被认为是对诗人有力的批评。然而,阿诺德的这种看法其实既不新鲜,也不奇怪,它只是一种从传统而来的态度。有研究者就指出,“从雪莱夫人开始,她便将雪莱塑造为一个天使,李·亨特继续了这种观念,麦德文也进行了确认;后来霍格的传记表明雪莱是‘徒劳的’(ineffectual);其他人又强调了他的‘虚幻’(airy)和‘缥缈’(ethereal)。阿诺德的这个评价是以警句的形式对六十年来观点的结晶;是修辞上的夸张,而非带有偏见的攻击”㊽。
进入20世纪,沃特·培克(Walter Edwin Peck,1891—1954)所著的传记《雪莱:他的生活和创作》(Shelley: His Life and Work,1927)在伦敦出版,里面增添了以往传记中没有的细节,但却过于琐碎。而1923年莫洛亚创作的新传记作品《爱俪儿:雪莱传》,采用小说笔法的传记写作使雪莱的故事更富戏剧性并为世界读者所知,这部传记也成了被大众阅读最多、流传最广的雪莱传记。
法国作家为何要写一本关于英国诗人的传记呢?莫洛亚并不能提供新的资料,他“当初真的是感到一种非常强烈的需要,想要写这本传记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隐藏在这种欲望之后的秘密泉源是什么”㊾?身为作者的莫洛亚对这些问题进行了自问自答。他认为自己在和雪莱相似的年纪,在哲学和政治观念上有过相似的问题和困惑,而更为重要的是,叙述雪莱的故事,也正是在抚慰自己内心的创痛:
我认为他(雪莱——引者注)的这些挫折和我自己的挫折性质相同。当然,他的一生比我的一生优雅和伟大一百倍,但我知道,在同样的情况下以及在同样的年纪阶段,我也会犯跟他同样的错误。在我心中,一种生动的同情之需要,取代了年轻的自傲和自信,同时我也发现雪莱在丧子之后接近人生终点时的种种迹象。是的,我确实感觉到:将他一生的故事叙说出来,就某种程度而言将是对自己的一种解脱。㊿
因此,莫洛亚阅读了此前关于雪莱的大部分书籍、传记和信札。他将这部雪莱传记作为艺术品来进行创作,他找到了,或者说塑造了诗人生命中的主旋律——“水”:
在雪莱的一生中,水的主题支配了整个“交响曲”。我们首先发现这位年轻的伊东学校学生在一条河的堤岸旁做梦;他以后在一条河上放下了他脆弱而象征性的纸船;然后,他的生命消渡在船上;他的第一位妻子哈丽特溺水而死,而一种水似的死亡幻象困扰读者很长的时间,然后实际的溺死事件才发生,好像命运之神从童年起就一直把雪莱引向史培吉亚海湾。
莫洛亚为了自我表达而创作《雪莱传》,用伍尔芙的话来说,他是“把通常需要写成两卷本的雪莱传记蒸馏成了一篇小小说的长度。但篇幅的缩减只是内在变化的外部表征。重要的是传记的观点也完全改变了”。也就是说,莫洛亚将雪莱当作一个真实的人来塑造,根据自己的要求选取传主的生命片段,通过叙述其痛苦来消化自己的困惑。与小说等虚构艺术形式不同的是,莫洛亚的材料是真实的,但传主对他来说是一种自我表达的工具。
从雪莱传记的写作脉络来看,莫洛亚延续了雪莱是一个“不起作用的安琪儿”的传统形象。他从传主的青少年时期写起,在整个传记中,诗人从始至终都是孩子,没有长大。也许诗人的生命短暂,他确实没有机会成长。然而,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写作未完成的诗剧《生命的凯旋》(1822)时的雪莱,对生命的理解已经与以往不同。诗剧一开始,诗人描写了地狱的景象。人们在狂奔,“生命战车”开过来,其后有许多囚徒,都已经被生活征服。剧中的卢梭自称“我已爱过恨过怕过痛苦过,/作过而且活过”,“生命战车”没有放过他,最后他问:“那么,生命是什么?”雪莱的生命终结了,诗剧也中断了。无法判定诗人是否在炼狱中进行了自我逼问,他是否会在想象中找到最终的答案。但显然,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莫洛亚笔下那个“永远的孩子”。
三、对西方诗人的浪漫想象:雪莱传记在中国的译介
为了介绍新近在伦敦出版的培克的雪莱传,1928年10月29日的《大公报》刊登了《雪莱新传》一文。这篇没有署名的文章指出,雪莱的“抒情诗在世界文学中居极高之地位。已为国人所熟悉……然其丰富浪漫之一生,其时代、其人格、其天才、其交游、其恋爱,诚可为传记之最佳之材料”。诚如文中所言,雪莱传记中关于诗人的人格、朋友、婚姻爱情等几个方面,都为中国读者所感兴趣。
《雪莱新传》一文指出道顿的传记“其详博诚不可及,而文字干枯冷酷”,但徐祖正在1926年《语丝》中关于雪莱的介绍,参考的便是这本传记。他认为“许丽(即雪莱——引者注)之对于婚姻,内抱一个理想。似乎是凡爱尽即当离弃,有爱不妨相悦”,因此,诗人离开前妻爱上玛丽,是合情合理的。而1928年《小说月报》上发表的《雪莱不是美丽的天使》一文,则是赵景深根据培克的传记撰写而成的,认为雪莱抛弃前妻是“突然的,自私的,熟虑的。哈莱特觉得活在世上没趣便只好自杀”,因此诗人应该担负这个杀妻的罪名。1929年《北新》上连载的《论雪莱》引用英格盆(Roger Ingpen, 1867—1936)的观点认为,雪莱所渴望的是“爱情,不是婚姻”。孙席珍参考多种资料编撰而成的《雪莱生活》,翔实地记录了诗人的生活经历,他同样认为诗人的感情发展是合乎情理的,即使后来发生前妻跳河自杀,与诗人也并无什么关联。
可见,在20世纪20年代,尽管有赵景深这样将雪莱视为“杀妻”凶手的译介者,但主流观点仍将雪莱视作勇敢追求爱情的偶像。正是因为雪莱身上的这种较为复杂的婚恋关系,才使得他成为传记写作的好材料,作者可以借阐释他的故事来表达观点,疏解心中的郁闷。需要指出的是,这一时期对于西方不同时期的雪莱传记都有译介,但内容大多是片段式的,真正被完整翻译的雪莱传记,当属莫洛亚的《雪莱传》。
这部被于赓虞称为“处处有诱人的魔力”的传记于1931年4月作为徐志摩主编的“新文艺丛书”中的一种,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这是该传记第一个完整的中文译本。译者李惟建是女作家庐隐的丈夫,也是新月派成员,曾经在1928年翻译过雪莱的《云雀曲》。李惟建依据的是1924年英国女作家艾拉·达西所译的该传记英译本,并将这部传记的标题译为“爱俪儿”。莫洛亚用这个词为自己的雪莱传命名,充满了隐喻意味:“爱俪儿”(Ariel)原本是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被公爵普洛斯帕罗所驱使的精灵的名字。公爵在剧终时告别魔法的独白,常被看作是莎士比亚本人即将离开伦敦舞台时的心声,因此,《暴风雨》时常被视为莎士比亚的告别之作。雪莱给自己在意大利的小船即取名为“爱俪儿”,不幸的是,他正是乘坐这艘小船葬身大海,这艘小船在某种意义上承载了他与人世的告别。宋淇曾读到这个译本,认为虽然李惟建是个诗人,但“译得并不高明”;同时,他指出此传记固化了阿诺德所强调的雪莱是“一个美丽而不起作用的安琪儿”的形象,原因在于莫洛亚师承斯特拉奇,“有时不免夸张和歪曲原来事实,以求增强效果,结果读来并不像传记,而是像一卷小说,读完后更容易产生雪莱非尘世中人的印象”。然而,莫洛亚一直抗拒将自己的传记称为小说。即便如此,后世的评论家仍然指出,“如果说‘传记小说’(biographie romancée)的提法有违作者初衷,那么称作‘富有小说情趣的传记’(biographie romanesque)尚不至于太违作者本意”。事实上,《雪莱传》确实是“富有小说情趣的传记”,它以诗意的语言和充满隐喻的结构,塑造出一个浪漫虚幻并远离尘世的天使形象。
赵家璧在1931年的《良友》杂志上发表的《克拉小姐与两诗人》一文节译自莫洛亚的《雪莱传》。克拉小姐全名是克拉·克莱蒙特(Clara Clairmont, 1798—1879),她是玛丽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当年雪莱爱上玛丽并私奔时,她是“私奔的随从者”。克拉始终爱着雪莱,随时准备成为玛丽的替代者,但后来一度被玛丽赶出家门。她转而追求拜伦,并生下了一个女儿。文章写道,年迈的她在去世前一年,被问到此生到底有没有经历过爱情时,她说当初和拜伦之间只是被后者炫耀,并非爱情,而自己终其一生都“死心塌地的爱着他(雪莱——引者注)”。这是一个极度感伤又略显造作的结尾,也是莫洛亚《雪莱传》的结尾。这一与小说情节类似的设置,很可能受到英国作家亨利·詹姆士的小说《阿斯朋文稿》(The Aspern Papers, 1888)的启发。40年代,詹姆士的小说被译为《诗人的信件》,卞之琳在序言中认为小说的原型是雪莱。
莫洛亚《雪莱传》的第二个完整译本,由译者魏华灼完成于1937年6月,但直到1941年4月才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魏华灼在《译者序》中认为,作为“新派传记作家”的莫洛亚“制造了一件艺术品”,文笔流畅,塑造的传主性格鲜明,使得当时看惯实录式传记的读者耳目一新。传记第二编讲述了传主饱受争议的婚姻生活、如何离开英国去往意大利以及如何葬身大海。雪莱在意大利经历了复杂的感情纠葛,除了玛丽和克拉外,他还先后爱上了比萨修道院里的埃米莉亚(Emilia)和邻居爱德华·威廉斯的妻子。事实上,莫洛亚根据历史留存的书信资料进行加工,并根据自己的理解处理了雪莱的这两段婚外情。首先,他将诗人与埃米莉亚的感情发展置于他对妻子玛丽的失望当中:
她(埃米莉亚——引者注)在那幽暗的会客室中一经出现,雪莱就觉得自己一见倾心。爱并不激发他肉体上的欲望,只是使他感到对他所爱的人作自我牺牲的志愿……他早已相信在玛利身上发现了那种神秘的爱……这要算第一次,一个实际的女子符合了雪莱的幻象。但是,和她终日相处,不免发现她有许多特点,很不符合神性……最糟的是,他现在认识她过于深切,在她身上已经不能获得鼓励他思想的刺激。
反之,在这美丽的神秘的挨密利阿身上,他却能够实现他的全部心灵,因为他并不了解她。在这意大利的尼寺中,他终究发现了那种可爱的暂时的幻象,这幻象是他从孩提时期即已开始追求的,他几次以为自己已经擒住这幻象,却又终归消灭,而在他面前只留下一个血与肉的女子,她只擅长伤害他的敏感的心灵。
诗人在这种感情的激荡中,创作了长诗《心之灵》(1821),宣告了他的爱情观:“……我不认为/每人只该从人世中找出一位/情人或友伴,而其余的尽管美丽/和智慧,也该被冷落和忘记——/……真正的爱情不同于黄金和泥土,/它不怕分给别人,越给越丰富。”但得知埃米莉亚已经出嫁,伤心之余,他在玛丽写给友人的信中附上了这么几句话:“我认为,人总是有所爱的,爱这或爱那,本是人之常情。但我得承认,对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说,犯错误是在所难免的。而我的过错就在于,欲在一堆尘俗的行尸走肉里寻求一个也许会永存不朽的形象。”然而,诗人对爱情的寻求是无止境的。在对玛丽失望以及新爱人离去后,雪莱又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在邻居的妻子珍妮身上。从前哈丽雅特让诗人伤心的时候,他在玛丽身上找到了安慰,而现在,在珍妮的眼中,他看到了一种幻影,这“无疑的是他前世所熟识而且爱过的”。他为此写下了多首经典的情诗。
莫洛亚的《雪莱传》在中国流传甚广,诗人被看作可资效仿的浪漫偶像,一位不顾世俗与道德习俗的牵绊而不懈追求浪漫爱情的诗人。然而,莫洛亚却曾坦承,传记中对雪莱的浪漫塑造有讽刺和嘲笑的成分。他将此解释为针对自己,要去除自己心中的浪漫。这一点在之前的中国译介者和读者眼中一直被忽略,而身处战时中国的魏华灼也许正和经历过“一战”的莫洛亚有相通之处,他指出了传记中流露出的嘲讽:“我们读着这本书,为什么这样的受感动呢?固然也因为雪莱的生活富于诗意,可是我们又何忍忽视了作者雕琢这件艺术品的辛苦和才力呵!他的笔下,时刻带着轻微的讽刺,和深切的同情,这正是雪莱那种不切实际的生活所必然激起来的反应。”这段本是赞美传记作者的话,仔细读来却意味深长。译者看到了传记中的浪漫生活是“不切实际”的,也看到了传记作者在其过度渲染出的雪莱与道德背道而驰的爱情中包含着讽刺的味道。
此外,逐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中国读者开始意识到,莫洛亚《雪莱传》塑造了浪漫的、柏拉图主义的雪莱,却回避了政治的、革命的雪莱。1943年,徐迟在长篇评论《雪莱欣赏》中,直言不认可莫洛亚对传主的塑造:他虽然把一位“出身望族的抒情诗人雪莱所应该有的风度,美丽地写了出来”,“但仿佛使人感觉到诗人雪莱只是如此的浪漫不羁”,无法使读者了解“为什么哲人说他(雪莱——引者注)是‘一个一直到骨头里都是革命的’诗人”。徐迟认为这是莫洛亚对雪莱的遮蔽。文中提及的哲人的话,指的是马克思关于雪莱的说法,即“这些人惋惜雪莱在二十九岁就死了,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而且永远是社会主义的急先锋”。徐迟对莫洛亚《雪莱传》进行批评并强调诗人和社会现实的关联的看法,可以说代表了40年代中国文坛的主流趋向。此时,浪漫的偶像雪莱已经无法成为译介者关注的焦点,在战火硝烟中,讨论爱情观过于不合时宜,而马克思所说的那个“真正的革命家”才是时代的需要。
结 语
1934年,《中国评论》(China Critic)第7卷中连载了温源宁关于人物传记的专栏,后来结集出版,取名“Imperfect Understanding”。钱钟书在书评中将其译为“不够知己”,认为温源宁的书写于斯特拉奇开创的新传记之后,不免受这些理论的影响。在《徐志摩,一个孩子》一文开头,温源宁写道:
雪莱的恋爱事件是人尽皆知的。在维多利亚时代人的眼光里,莫不引为惊愕。Matthew Arnold是那样的喜欢评论文学的,或者对或者不对,但当他一涉及雪莱的性爱关系,便弄出大笑话来。但是后世却另替雪莱加一番定论,把他从淤泥中洗净,并且把他改变成了莎士比亚剧中之爱俪儿Ariel——如一只蝴蝶,在花丛中翻飞,像一种细嫩轻柔天空中的生物,又美丽又天真。雪莱的Epipsychidion是一篇理想的爱人的歌,他爱的不是这一个女人或者那一个女人,而只是在一个女人玉貌声音里见出他理想美人的反映来。
在温源宁看来,阿诺德能够理解文学但却无法理解雪莱的感情生活,而莫洛亚是把诗人从“淤泥中洗净”,将其塑造为天使的人。莫洛亚在传记中将雪莱的爱情观解释为他爱的并非具体的人而是“理想美人的反映”,正是在这一点上,温源宁将雪莱和徐志摩联系在一起:“不错,志摩和女人的关系是完全和雪莱一样。也许有女子以为志摩曾经爱过她,实则他仅仅爱着他自己内在的理想的美的幻象。”他认为“志摩之为人,比志摩之为诗人更伟大”⑦,因为他和雪莱一样,终其一生都像一个孩子,有一颗赤子之心。温源宁的观点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同。钱钟书则语带幽默地讽刺了那场关于徐志摩是否像雪莱的争论中各方的观点:“徐志摩先生既死,没有常识的人捧他是雪莱,引起没有幽默的人骂他不是歌德”,而事实上“志摩先生的恋爱极像雪莱”。罗家伦在《忆志摩》一文中也认为徐志摩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他的下意识中藏着一个雪莱,不知不觉地想要模仿他。
从1905年雪莱画像刊登在梁启超于日本主办的杂志《新小说》中开始,雪莱作为一个西方诗人的形象便出现在了现代中国人的视野中。“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伴随着传记批评在中国的流行,诗人在西方不同时期的传记开始被关注与译介,特别是莫洛亚的《雪莱传》被广泛译介,使诗人的婚姻爱情故事得以完整、直接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可以说,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追求像雪莱那样的爱情和婚姻成了一种潮流。一方面,这契合了当时的新文人希望摆脱传统婚姻制度的束缚,进而追求自由恋爱的理想;另一方面,传记中塑造出的爱情观代表着一种普遍存在于浪漫主义者身上的特质。这些中国新文学作家同情浪漫的雪莱,其实暗含着一种自我认同。而到了40年代,处于战火纷飞中的中国文人必须要面对充满苦难的社会现实,他们抛弃了或者说收起了对浪漫雪莱的迷恋,希冀的是“真正的革命家”“社会主义的急先锋”这样的榜样,而这也成为此后雪莱在中国最为突出的形象。
① 叶公超:《志摩的风趣》,《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11月30日。
② 唐二酉:《吊诗哲——徐志摩先生》,《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12月5日。
③ 吴宓:《挽徐志摩君》,《大公报》(天津版)1931年12月14日。
④ 在杨丙辰看来,真正的天才诗人必须具有以下三个方面:富有创造性的幻想力、热烈真挚的情感和一点灵明的判断力,而这些是徐志摩所缺少的。参见杨丙辰:《大诗人—天才—徐志摩—和他的朋友们》,《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1月11日。
⑤ 唐诚:《我对于徐志摩的认识》,《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2月1日。
⑥ 于赓虞:《“雪莱底婚姻”小引》,《青年界》第2卷第1期,1932年3月。
⑦ 林徽因:《致费正清、费慰梅·一(1934年)》,梁从诫编:《林徽因文集·文学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54页。
⑧ 吴宓:《徐志摩与雪莱》,《宇宙风》第12期,1936年3月。文中提到的Harriet和Mary是雪莱的两任妻子。
⑨ 关于此问题的讨论,参见张静:《一个浪漫诗人的偶像效应——二三十年代中国诗人对雪莱婚恋的讨论与效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2期。
⑩ André Maurois, Ariel, ou La vie de Shelley, Paris: Grasset, 1923.英译本为André Maurois, Ariel, The Life of Shelley,trans.Ella D’Arcy, New York: D.Appleton, 1924。
⑪ 郑振铎:《圣皮韦(Sainte Beuve)的自然主义批评论》,《文学旬刊》第52期,1922年11月。郑振铎将圣伯夫译为圣皮韦。
⑫⑯ 郑振铎:《文学大纲:第三十一章,十九世纪的法国诗歌》,《小说月报》第17卷第8期,1926年8月。
⑬ 圣勃夫:《皮埃尔·高乃依》,《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范希衡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60页。
⑭ 参见许钧:《肖像批评及其当代启示——读范希衡译〈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文艺研究》2017年第5期。
⑮ 普鲁斯特认为:“进行艺术创造的不是社会实践中的人,而是人的‘第二自我’或所谓深在的自我,因此他否定圣伯夫的理论出发点:作家的生平是作品形成的内在依据,实际上也是彻底否定法国十九世纪实证主义的批评原则,为此后兴起的法国新批评开辟了道路。”(王道乾:《译者附言》,普鲁斯特:《驳圣伯夫》,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63页)关于此问题的讨论,参见刘晖:《从圣伯夫出发——普鲁斯特驳圣伯夫之考证》,《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钱翰:《法国文学史的建立——从圣伯夫到朗松》,《法国研究》2013年第3期。
⑰ 参见贺麦晓:《文体问题——现代中国的文学社团和文学杂志(1911—1937)》,陈太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1页。
⑱ 胡适:《〈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吴淞月刊》第4期,1930年1月。
⑲⑳㉞ 郁达夫:《什么是传记文学?》,傅东华编:《文学百题》,生活书店1935年版,第240页,第242页,第243页。
㉑ 春(梁遇春):《新传记文学谭:德国之卢德伟格、法国之莫尔亚、英国之施特拉齐》,《新月》第2卷第3号,1929年5月。
㉒㉕ 秋心(梁遇春):《Giles Lytton Strachey(1880—1932)》,《新月》第4卷第3期,1932年10月。
㉓ 斯特拉奇:《前言》,《维多利亚时代四名人传》,逢珍译,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页。
㉗ Virginia Woolf,“The New Biography”, in Biography as an Art: Selected Criticism, 1560-1960, ed.James L.Clifford,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2, p.127.
㉘ 《论传记文学》,《大公报》(天津版)1928年6月25日。
㉙ 莫洛亚完成了《雪莱传》等传记作品后,1927年受邀前往美国进行演讲并发表了这篇文章。该文的译文除了《大公报》上的译介外,在40年代还有过两个译文,分别为《现代的传记文学》(黎生译,《杂志》第12卷第2期,1943年11月)和《新传记文学论》(赵玄武译,《华北作家月报》第8期,1943年8月)。在后者的译文后注明该文根据日本英文刊物《世界时潮》中的文章译介而来,原文作者为法国现代名传记作家。
㉚ 莫洛亚在序言中写道:“E.M.福斯特先生在前一年作了他的讲演,将它们取名为‘小说面面观’(Aspects of the Novel),因此,仿照他的榜样,我选择了这样互补的题目,但并不试图回顾这种文学形式的历史。”(André Maurois,“Preface”, Aspects of Biography, New York: D.Appleton & Company, 1929, p.VII)译文参考安德烈·莫洛亚:《传记面面观》,陈苍多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页。
㉛ André Maurois, Aspects of Biography, 1929, p.38.
㉜ 吴尔芙夫人:《论传记文学》,天虹译,《改进》第9卷第1期,1944年3月。为便于理解,正文中的英文单词为引者所加。
㉝ 伍尔芙认为原因在于“传记作家对于刺激想象力一事所尽的力实在超过任何一位诗人或小说家——除了最最伟大的以外。因为能够紧张热烈到使我们感到现实味的诗人和小说家为数不多。而传记作家呢,只要是尊重事实的,差不多每一个都会使我们得到比一桩新的事实多得多的东西。他们能给我们有创造力的事实、滋养丰富的事实,富于暗示性和新生力的事实”(吴尔芙夫人:《论传记文学》)。
㉟ 任美锷:《莫洛亚著传记文学两种》,《思想与时代》1942年第8期。
㊱ 许君远:《论传记文学》,《东方杂志》1943年第3期。
㊲ 鹤见祐辅关于传记的理论和创作在当时中国很多报刊上刊载,如《传记的意义》(岂哉译,《宇宙风》1937年第51、52、53、54期)、《论传记文学》[之良译,(上海)《东方文化》第2卷第2期,1943年2月]、《青年与传记》(司马奋译,《现代周报》1945年第1、2期)。
㊳ 鹤见祐辅:《纯情诗人雪莱》,开元译,《黄钟》第7卷第5期,1935年9月。
㊴ 钟敬文:《序》,鹤见祐辅:《拜仑传》,陈秋子(陈秋帆)译,远方书店1944年版,第5页。
㊵ 雪莱生前的好友麦德文(Thomas Medwin, 1788—1869)的《雪莱回忆录》(Memoir of Percy Bysshe Shelley,1833),霍格(Thomas Jefferson Hogg, 1792—1862)未完成的《雪莱传》(The Life of Percy Bysshe Shlley, 1858),特洛尼(Edward John Trelawny, 1792—1881)的《回忆雪莱和拜伦的最后时光》(Recollections of the Last Days of Shelley and Byron, 1859)以及李·亨特(Leigh Hunt, 1784—1859)和皮科克(Thomas Love Peacock, 1785—1886)等同时代人的纪念文章都帮助世人更加了解雪莱。
㊶ George Gilfillan, A Gallery of Literary Portraits, Edinburgh: William Tait, 1845, p.89.
㊷ 汤姆森在文中举例说,雪莱经常被看到做一些徒劳无功的小游戏,比如他喜欢玩纸船。这是一种像孩子一样的行为,而不是通常被称作幼稚的活动。也就是说,这是没有目的的琐事,但却是天才儿童独具的充满想象力的探索活动。所以雪莱在生活中,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孩子。Cf.Francis Thompson: Shelley:An Essay,London:Burns and Oates, 1914.
㊸㊹㊺ 马克·吐温:《为哈丽雅特·雪莱声辩》,孙骊译,《马克·吐温十九卷集》第17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50页,第293页,第299页。
㊻ 在阿诺德(又译“安诺德”)的诗学理论中,道德是很重要的一环,他认为诗就是对生活的批评,“诗人的伟大,在于把观念有力而美丽地应用到生活上,——应用到怎样生活的这样一个问题上……违反道德观念的诗,就是违反生活的诗”(马太·安诺德:《评华滋华斯》,《安诺德文学评论选集——“评荷驶诗的译本”及其他》,殷葆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40—141页)。
㊼ Matthew Arnold,“Shelley”,in Essays in Criticism (Second Serie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03, p.25-252.本文首次发表在1888年1月的《十九世纪》(The Nineteenth Century)上。译文参考了王佐良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04页)。
㊽ Clement Dunbar,“Introduction”, in A Bibliography of Shelley Studies: 1823-1950, Folkestone: Dawson Publishing,1976, p.XL.
⑤ 徐祖正:《译诗一首》,《语丝》1926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