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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散文的说理与宋玉散体赋的赋说

2020-12-27王林莉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宋玉寓言庄子

王林莉

(鞍山师范学院 文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前贤论及赋之源起,学界公认的是多源说,即诗源说、辞源说、诸子辩辞说、史书谏词说及俳优俳辞说。笔者以为在此五者中有胚胎赋之产生的外因与内因之分,一般说来,诗源说、诸子辩辞说、史书谏词说、俳优俳辞说是其外因,而辞源说为其内因。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辞源说”所指之“辞”并非仅仅指楚屈原之辞,还包括出土简帛所见的楚辞体作品。就楚散体赋发生的外因问题,笔者认为在四种外因中,《诗》的影响在于所谓“《诗》之用”中的“赋”,诸子和史书的影响在于“辩辞”和“谏词”的说理方式,俳优俳辞的影响在于讽喻中由喻入讽的技巧。比较四者,《庄子》散文对以宋玉为代表的楚散体赋的影响最大最为突出。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当前关于《庄子》与文学文体关系的研究多着眼于《庄子》与散文、《庄子》与小说、《庄子》与寓言、《庄子》与诗歌、《庄子》与神话的讨论,还没有触及《庄子》与散体赋的问题。研究者普遍认为《庄子》对小说的影响最为直接,而笔者认为《庄子》对散体赋的影响要胜于小说,因为《庄子》与其后楚国发生的散体赋不仅时间上更为接近,早于文学意义上所谓小说的发生,且影响所致是一种新文体在战国晚期的“应运而生”,而不是像小说一样在上古小说的孕育中经过中古小说的胚胎发展为近古小说的“破茧化蝶”。更有甚者,《庄子》对散体赋的影响超越文体的艺术表现层面与语言表现层面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庄子》散文的说理体式为散体赋文体的新创提供了书写体式的参照,说理范式为散体赋的赋说提供了表现形式的借鉴。

一、庄周、《庄子》与楚、楚文化

庄子与楚渊源极深。《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夹述有庄子小传,其文曰:“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闚,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犠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1]”其言虽短,概括却面面俱到:第一,交代了庄子姓名与国籍;第二,交代了庄子职事与所处时代;第三,交代了庄子所学与所宗;第四,交代了庄子主要作品与其内容风格;第五,交代了庄子“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的人生志趣。此外,小传还真实记述了庄子与楚国的渊源关系:1.庄子所属之宋国与楚有着比邻的地缘关系,战国时宋之蒙地邻近楚东北的陈县。2.庄子之学与老子之学有着学缘关系,老子为楚苦县(今河南鹿邑)人,庄子所居之蒙(今河南商丘)距之仅60余公里,庄子接受老子的影响,以老子之言为宗,可谓“近水楼台”“得天独厚”。3.庄子处世,他国“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而楚威王“使使厚币迎之”,足证庄子的声望显赫于楚,为楚人所重。4.《庄子》中多有“庄子之楚”,甚或庄子曾寄居于楚的记述,以至于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亦有“庄子楚人,虽生于宋,而钓于濮水,陆德明《经典释文》曰‘陈地水也’,此时陈已为楚灭,则亦楚地也,故楚王欲以为相[2]”之说。5.《庄子》一书多记楚人、言楚事,若排除庄子后学的作品,即外篇、杂篇所载,就是在学界公认的庄子亲作的内篇中也屡见不鲜,如《逍遥游》记彭祖、接舆,言接舆之言“大而无当”之事;《齐物论》记南郭子綦、颜成子游、彭祖,言南郭子綦答颜成子游问之事;《养生主》记老聃及其弟子秦失,言老聃死、秦失弔之之事;《人世间》记伏羲、叶公子高、南伯子綦、楚狂接舆,言叶公子高将使于齐、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孔子之楚等三事;《德充符》记老聃,言“丘也尝使于楚”之事;《大宗师》记胥馀、伏羲、颛顼、彭祖、南伯子癸,言南伯子癸问乎女偊之事;《应帝王》记狂接舆、老聃,言肩吾见狂接舆、阳子居见老聃二事……6.关于《庄子》散文之文风,《史记》概括为“皆空语无事实”“其言洸洋自恣”,庄子后学在《庄子·天下》中将其概括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今人则称之为浪漫。这种文风其实是来源于楚人的审美意识,且不说古楚民族的浪漫风俗和与庄子同时的屈原楚辞及考古出土的楚器造型与图案,就是在《庄子》一书中也能找到相关的印证,如《逍遥游》中“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这便是庄子“其言洸洋自恣”,“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的直接来源。《外物》篇庄子后学记庄子之言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然则无用之为用亦明矣”,表现出庄子对楚狂接舆言说风格的自觉接受与刻意模仿。

综合以上对庄周、《庄子》与楚、楚文化关系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庄子拥有接受楚文化的客观优越条件和主观自觉意识,因而可以说,庄子学说与文风受到了楚文化的浸润孳养与潜移默化的影响,当代以张正明为代表的楚文化研究者将庄周与《庄子》纳入楚文化之中是有一定道理的。然而,庄周毕竟是宋人,应该说他是楚域外热衷于楚文化并在楚文化基础上有所发展创新的宋国文化巨匠,正是这种文化渊源使得《庄子》成为《老子》之后道家学说的集大成者。由于庄周、《庄子》与楚、楚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又可以说,《庄子》借其对楚文化的接受而对《老子》学说有所发扬光大,继而又反过来以其独特的论说体式与别具风采的文章章法反作用于楚国的言说书写文化,特别是构成了庄周之后楚国散体赋出现的强有力的外部推手与促生因素。

二、《庄子》散文的说理体式与楚散体赋之赋事寓理

《庄子》说理散文在先秦诸子说理散文中独树一帜,它与其他诸子散文的区别表现为在说理中凸显出了独特而鲜明的论辩睿智与文学色彩,有着不同一般的说理体式。这种说理体式在《庄子·寓言》中被庄子后学概述为“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所谓“寓言”“重言”“卮言”,庄子后学分别做了颇为具体形象的解释:关于寓言,其释说为“寓言十九,藉外论之”,其动因在于“亲父不为其子媒”。强调以寓言说理是《庄子》最为普遍的体式,其特点是藉外人或外事宣讲道理,宣讲时像父亲回避为其子说媒一样,避免自夸,以采信于人,以增强说理的说服力。关于重言,其释说为“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其动因在于“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说明以重言说理也是《庄子》使用频率较高的体式,其特点是所用的早已发表过的言论,是引用以往德高望重的智慧老人的言论,因为历史上德高望重的智慧老人生活年代在前,人们对于他们的期待不在于眼下世事的经纬本末,而在于他们判断是非的标准早在先前就已经确立了,完全可以作为现实的是非标准。关于卮言,其释说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庄子集释》疏曰:“卮,酒器也。”“夫卮满则倾,卮空则仰,空满任物,倾仰随人。”以此知,卮言是自然流露的言论,这种言论每日自然述说,符合自然之理,因而全无主观之意识,所以穷达自然之天年。据此,寓言就是假托传世的人或事物的故事寄寓道理;重言就是假托前贤先哲的言论加重说理的分量;卮言就是以寓言、重言为前提、排除主观意识干扰的返璞归真的评论。寓言是以讲故事为手段,或事中寓理、或即事议论的说理体式;重言是以引用古语为手段,倚重古语增强说服力的说理体式;卮言是以点评锐议为手段,不掺杂个人主观意识、追求自然公理的说理体式。总之,如《庄子·天下》中庄子后学所说“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三者相辅相成,相互作用,以寓言、重言为说理前提,以卮言为说理评论,构成了战国时期古朴率真的说理逻辑思维与其个性表述。

正是《庄子》这种说理的逻辑思维与其个性表述,引发了楚散体赋作家带有讽谏思考和文学表现的新文体创作;正是《庄子》这种寓言、重言、卮言的三言说理体式,引领出楚散体赋作品即事赋说、卒章见意的表现形式。以楚散体赋代表作家宋玉的传世作品为例,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等便是借鉴重言式的古楚传说谋篇布局、展开赋说的;宋玉的《对楚王问》《讽赋》等便是借鉴寓言式的故事讲述说理自辩的。可以说,寓言、重言的说理体式是宋玉散体赋的最为基本的表现形式,而卮言的说理体式是宋玉散体赋的卒章见意、以事寓讽的最为基本的说理样板。然而应当注意,《庄子》对宋玉散体赋的影响,或曰宋玉散体赋对《庄子》的接受,并非囫囵吞枣,一成不变,全盘照搬,而是在借鉴中取其优长,在参照中也有自己的创造性思考,进而表现出楚散体赋自己的特色。

三、《庄子》散文的说理风格与楚散体赋之赋写夸饰

关于《庄子》散文的说理风格,庄子后学在《庄子·天下》中概括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其概括所凸写的是《庄子》区别于其他诸子散文地独树一帜、个性鲜明的特质。所谓“谬悠”即虚设人事,虚幻玄远;所谓“荒唐”即脱离现实,荒诞不经;所谓“无端崖”即漫无边际、无所顾忌地说大而空的话。庄子后学的这个概括在今人的理解中似乎颇有贬义,但按常理分析,庄学追随者这个概括绝不是贬决然是褒,旨在褒奖《庄子》自由的艺术风格与狂放的文字书写。但是汉代的司马迁却说,《庄子》“寓言”,“皆空语无事实”。如用我们今天的话语说,就是无视客观事实的虚构,任意主观发挥的夸张,以说大而空的话为能事。尽管司马迁以史学家的视角对于《庄子》“寓言”采取了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但是《庄子》散文的说理风格之中所内含的优长,以文学家的视角说,当是可圈可点、值得赞许的。这是因为“谬悠之说”中所表现出的虚构中的奇绝,“荒唐之言”中所表现出的荒诞中的率真,“无端崖之辞”中所表现出的遣词造句中的无限的张力与动人的魅力,都是原始文学潜意识在散文中的萌芽与初始表现,这可能就是庄子后学肯定褒奖《庄子》散文说理风格的理据所在,这种肯定褒奖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彰显《庄子》独领风骚的文学前卫意识与敢为天下先的书写实践。《庄子》这样做可能囿于当时的社会现状与时代特点,用庄子后学说明的个中原因是“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然而庄子后学这样说,实际上并不是《庄子》散文说理风格形成的根本原因,与庄子同时的孟子就没有随时应变而形成虚幻张扬的文风,因此说,《庄子》风格形成的根本原因在于庄子本人超越现实、脱离社会、追求自由、放荡不羁的个性。由于庄子特立独行的个性有异于战国之世社会的普遍共识,其说理风格并没有得到当时社会的普遍接受,仅仅对具有浪漫民风的楚国之文学产生了相对有限的影响,楚国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作家因之形成了积极的浪漫辞风,以宋玉为代表的散体赋作品因之形成了铺张夸饰的文风。

就楚散体赋对《庄子》散文说理风格的接受而言,并不是完全继承其衣钵,而是扬弃了《庄子》虚无主义的世界观,仅汲取《庄子》文学表现的新变与新创,取其所需,以为己用,以完善一个新生的文体。楚散体赋对《庄子》的“谬悠之说”,只取其虚构之创意,而避免其玄远之不实;对《庄子》的“荒唐之言”,则规避其脱离现实的妄语,尽可能地将虚构与现实拉近,甚或不计附会某时某人某事;对《庄子》的“无端崖之辞”,仅取其铺张夸饰的修辞,而扬弃其大话、空话以及不着边际的虚妄话。由是,楚散体赋在战国晚期得以发育,得以定型,得以具有文体个性与书写风格,并在两汉之际形成蔚为大观的走势,成为一代文学的代表性文体。传世的宋玉散体赋就是处在文体发育与定型时的新文体,其《登徒子好色赋》所赋登徒好色、笃爱其丑妻之描写就很可能出于虚构,但所赋之事却贴近于生活,并无那种大而空的虚妄感觉;又如其《大言赋》《小言赋》,不仅虚设夸说对象,而且极尽夸张,受《庄子》虚夸式说理影响最大,但其夸说对象与寓意还是归结于现实中的物与理,并借之说明了大有大的难处,只有从小处做起,才能成就大事的道理。由此不难看出,以宋玉为代表的楚散体赋的风格受到了《庄子》散文说理风格的影响,但其铺张夸饰的文风与《庄子》风格还有着明显的区别,即虚设得体,夸说有度,虽大、小言之而不离现实之底色。

四、《庄子》散文的说理实践与楚散体赋之赋说特点

《庄子》散文在说理实践中形成了多种说理方式,以之与传世的宋玉散体赋相比较,二者有着影响与被影响、接受与被接受的关系。诸如:

第一,《庄子》散文多采用对话形式说理,有的在论述中穿插有对话式寓言,如《齐物论》中“南郭子綦答颜成子游问”;有的甚至通篇的几则寓言皆采用对话的形式,如《秋水》中有六则寓言皆采用对话体;不特如此,《庄子》在一问一答的对话中,常常是以答者的话为中心,说理明志,突出主题,强化自我。传世的宋玉赋有14篇,除《九辩》《笛赋》《微咏赋》3篇为骚体外,其余11篇均为对问体,而且皆以对答部分为表意的中心,凸显出以“我”为中心的创作意识。二者何其相似!

第二,《庄子》讲述寓言故事时,经常以德高望重的古之贤圣为主人公,借重重言宣扬自己的学说,有时还采取重言的形式引述前贤先哲的言论,如《逍遥游》“鲲鹏徙于南冥”的寓言中引述了齐谐与商汤的话语。宋玉的11篇散体赋都可以看作一个相对独立的有虚构成分的故事,在故事描述中也有借重外人话语作为佐证的例证,如《风赋》的“师曰”;《登徒子好色赋》的“(秦章华大夫)称曰”;《舞赋》的“臣闻”;《招魂》的“帝告巫阳”;《小言赋》称引《易经》之《剥》《复》二卦等等。《庄子》重言式的说理在宋玉散体赋中有着充分的表现。

第三,《庄子》藉寓言、重言举例,藉卮言说理,在说理实践中独创并发明了许多说理的形式:1.有举一事直言说理者,如《齐物论》举“庄周梦蝶”事,直言“此之谓物化”。2.有举一事假言说理者,如《人间世》颜回将去卫,仲尼以为不可,于是假设颜回无以治乱,断言其贸然必失。3.有举一事反证说理者,如《人间世》举楚狂接舆之言“迷阳迷阳,无伤吾行”表述的隐者思想,反证“孔子适楚”求仕的不合时宜,慨叹“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4.有举多事归纳说理者,如《人间世》籧伯玉教颜阖如何做卫太子老师,连举“螳臂当车辙”“养虎之媚顺”“爱马之拊蚊”三事,教诲颜阖若为卫太子师当“戒之,慎之”。5.有举多事递进说理者,如《德充符》列举三个“兀者”,即以受刖刑而缺一足的得道之人说事,第一人王骀不为身外之物所累,第二人申徒嘉不为自身形骸所累,第三人叔山无趾不为“全德”所累,表意层层递进,从而反讽孔子有累于“諔诡幻怪之名”,犹如自己为自己戴上了功利的“桎梏”。6.有举正反之事对比说理者,如《养生主》举“老聃死,秦失弔之”事,写秦失之弔“三号而出”,而俗人之弔“如哭父母”,一恬淡,一悲恸,秦失恬淡是其深谙老子“天人合一”之道,俗人悲恸是他们不懂得老子的人生观,一正一反的对比,刻意地强调了老子“安时而处顺”的死生观。7.有举喻体为例证类比说理者,如《养生主》举“庖丁解牛”事,以庖丁顺其自然的解牛技艺,类比“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之大道。当然,《庄子》中还有很多藏理于寓言之中的说理,可谓不胜枚举,俯拾即是,故不赘述。宋玉散体赋虽然不是说理之文章,但因其有赋事寓理的文学表述,也表现出一定的说理因素,不过不像《庄子》那样表现出原始的逻辑思维,其方法比较单纯,且多寄寓道理于叙事之中,喻义也比较明显。宋玉散体赋具有“卒章见意”“寓讽谏于赋事”的特点,这种说理形式,无疑受到了《庄子》说理形式的启发与影响。

第四,《庄子》散文说理中常常以自己为寓言中的主人公,现身辩论场域,宣讲道家学说。如《逍遥游》中“惠子谓庄子曰”二则,庄子皆亲自现身,亲自答辩,亲自说理。宋玉散体赋中宋玉亦亲自现身,亲自赋说,或赋高唐、神女、招魂等传奇故事,或赋风、钓、舞乐等生活事例,或赋大言、小言等夸张的言语,或赋面对谗言的自我辩解,其11篇散体赋无不如此。

第五,对于《庄子》遴选的说理例证之事类,宋玉散体赋中亦多有所赋,以作为赋说的物象或事象。《庄子·逍遥游》有九万里高飞之鲲鹏与蜩及学鸠之对比说理;宋玉有《对楚王问》借鲲鹏为喻体以申说“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之理。《逍遥游》举“藐姑射之山”之“神人”“处子”以为说理例证;宋玉有《高唐赋》《神女赋》赋说巫山神女传说。《庄子·齐物论》以“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为例,以作说理的喻体,有“泠风”“飘风”之铺排描写;宋玉有《风赋》赋说雄、雌之二风。《齐物论》又有“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的类比说理,且论说大与小之辩证关系在《庄子》中屡有所见;宋玉亦有《大言赋》《小言赋》申说大、小之中的哲学寓意所折射出的复兴楚国的问题。《齐物论》还有“丽之姬”被掳为晋王妃、婚姻遭际先悲而后喜之寓言;宋玉有《讽赋》记主人之女借待客之机即兴求爱之故事。庄子《齐物论》更有“庄周梦蝶”、《人间世》也有“栎社见梦”;宋玉有《高唐赋》记先王之梦、《神女赋》写今王之梦并以梦引出巫山与神女的赋说。《庄子·德充符》讲述一位女子爱上丑男人哀骀它,矢志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其钟情也深,然非爱其外在之丑陋而爱其内在之美德也;宋玉有《登徒子好色赋》赋写东邻之女对宋玉的三年登墙窥视与恒久之倾心爱慕,自比其德也近于哀骀它,心怀内美。《庄子·应帝王》记有神巫季咸四见列子之师壶子,但终不识其本宗真身,终难具假象相其死生吉凶,遂知自己之相术不及壶子之道法,遂“自失而走”,含羞逃逸;宋玉有《招魂》言巫咸事,铺排巫咸天地四方之招,演说“魂兮归来”的巫术。《庄子》卷六《刻意》讲“避世之人”之钓,同卷《秋水》言“庄子钓于濮水”,卷七《田子方》记太公不为得鱼之钓,卷九《外物》详论任公子所钓之大鱼,比喻人之大小志趣不同,于钓何其偏爱;宋玉则有《钓赋》,亦以钓术生发、阐发治国之道。《庄子·让王》言“孔子穷于陈蔡之间”,“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子路、子贡因不解而献疑,孔子“推琴”申明“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之志,继而“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是孔子师生以歌舞明志也;宋玉《对楚王问》以歌喻自家“曲高和寡”之潜能,《舞赋》以舞激发楚王中兴之潜志,与《让王》之寄寓不谋而合。

第六,《庄子》为了其学说的传播与传诵,追求朗朗上口、悦耳动听的艺术境界与审美效果,有时刻意借鉴韵散相间、喜用节律句式的楚民族惯用的语言形式,作为自己的说理语言,这便不可避免地与楚人开创的介于诗歌与散文之间的散体赋的语言形式殊途同归了。如《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描写风的一段,“夫大块噫气(物韵),其名为风(侵韵)。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宵韵)。而独不闻之翏翏(幽韵)乎?山林之畏佳(支韵),大木百围之窍穴(质韵),似鼻(质韵),似目,似耳(之韵),似枅(之韵),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谠者,叱者,吸者,叫(宵韵)者,譹(宵韵)者,宎(宵韵)者,咬(宵韵)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歌韵),飘风则大和(歌韵),厉风济则众窍为虚(鱼)。而独不见之调调(幽韵),之刀刀(宵韵)乎?”此段文字中,有韵句,有散句,而散句的节律感极强,在《庄子》散文中属于比较典型的韵散相间、追求节律的例证。然而,我们必须指出,《庄子》毕竟属于散文文体,仍然以散句为说理语言的主体,不可能像宋玉散体赋一样11篇一律采用韵散相间、节律鲜明的语言形式,刻意追求韵律相协的歌诗效果。

上述六者之相似,更能说明《庄子》散文之说理对宋玉散体赋之赋说的影响,亦可说明宋玉散体赋之赋说对《庄子》散文之说理的接受。

综合以上的比较分析不难看出,《庄子》散文与宋玉散体赋的相似程度非常之高,为什么会如此相似,想来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二者都受到楚民族言说书写形式的影响,就像一母所生的两个孩子,所以言说书写的相似基因颇多;二是二者之间存在着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由于庄子生活时代早于宋玉,故而宋玉散体赋有可能受到庄子说理散文的影响。根据史料分析,原因一的确存在,因为庄子乃宋人,本为楚国的近邻,更何况庄子所学宗于楚人老子,有着学源关系,至于宋玉,他是楚人,受楚文化的滋养熏陶则是必然的事情;而原因二的可能性也非常大,尽管在现有文献中我们并没有找到宋玉接受庄子影响的线索与证据,但《庄子》说理散文与宋玉散体赋言说书写形式的相似性是客观存在的,是无可否认的,是研究者必须承认的事实,无论宋玉是有意识地学习庄子,还是无意识之中受到庄子潜移默化的影响,事实终归是事实,事实证明的结论是不可动摇的。

最后,有一个问题必须特别强调,就是《庄子》散文说理对楚散体赋的影响重在表现形式上而非哲学思想本身,而以宋玉为代表的楚散体赋作家对《庄子》散文说理的接受则着眼于艺术表现的范畴而非思想内涵。在传世的宋玉作品中,我们看不到《庄子》中那种“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天地》)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那种“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大宗师》)的自然、无为和逍遥的人生追求;那种向往“至德之世”“赫胥氏之时”(《马蹄》)的蛮荒时代自由生活的社会理想;以及那种贬斥孔子、蔑视儒学的学术态度。这是因为宋玉尊崇儒家学说,特别是尊崇孔子后学荀子的新儒学[3]。虽然荀子新儒学并不完全排斥道家与法家的某些可以为新儒学所用的用语与概念,这在宋玉赋中也有表现,如《大言赋》《小言赋》和《钓赋》等,但荀子乃至于宋玉决然不会接纳道家的基本学说和核心理论。其实,在战国之际,楚国的一些尊崇儒学的学者也表现出了在宣扬儒家思想的同时吸纳道家术语的倾向,如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墓主抄写自先秦的不见于传世文献的帛书《德圣》篇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在《<德圣>说明》中说,“本篇内容,一方面袭用了《五行》的基本概念,如‘四行’、‘五行’等,有些论述还明显采自《五行》,如‘五行’与‘德’的关系、‘圣’与‘天’的关系等,必须结合《五行》才能理解其意;另一方面某些说法和行文,又具有道家思想的色彩,如‘其要谓之一’的‘一’,‘玄同’一词见于《老子》等书,‘坐而忘’一段又见于《庄子》和《淮南子》,即道家所谓‘坐忘’之境等,皆为《五行》所无。裘锡圭指出‘这表现了想把儒家和道家糅合起来的倾向’。”《五行》是马王堆出土的先秦儒家论述的佚篇,因此裘锡圭才有《德圣》表现出儒道糅合倾向的推测。这个倾向表现出楚国儒学一派在文化接受方面的开放意识和创造与优化本土文化的锐意和睿智。宋玉与楚散体赋作家能够不避门户之见接受《庄子》的艺术影响,实为顺应了楚人文化时尚的时代潮流,并成为立于潮头的弄潮儿,值得充分肯定,从文学乃至于文体学发展的角度说,以宋玉为代表的楚国散体赋作者们,这种为了新文体创建的着眼于艺术表现层面的接受,在文学与文体学发展史上,论其作为则功莫大焉,论其影响则惠泽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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