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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丁戊奇荒”诗歌阐论

2020-12-27

关键词:饥荒灾情诗人

闫 丽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丁戊奇荒”是光绪三、四年因极度干旱而引发的一次特大饥荒,因岁在丁丑、戊寅而得名,但实际受灾时间从同治末持续至光绪五年(1879)。这次饥荒覆盖山西、河南、陕西、直隶、山东五省,并波及皖、苏等部分地区,而尤以晋豫二省灾情最为严重,故又称“晋豫大饥”。其间北方五省人口衰亡严重、农业生产遭遇重创、社会秩序紊乱,经济发展、文教事业等呈现断崖式下跌,饥馑持续之久、影响之巨、损失之惨实为史所罕见。诗歌伴随事件而生,在持续数年的丁戊奇荒中,诗人直面灾荒中的普通民众,泣血运笔,用沉痛的文字将所见所闻铸成诗歌,留下大量蕴含悲悯饥黎人文情怀的作品,对还原当时普通民众在灾害中的生存和心灵状态以及斯时社会万象具有重要意义。故本文以所见诗歌文本为基础,考察进入晚清诗人创作视野的丁戊奇荒,从文学的角度对本次灾荒进行诠释,以见诗歌与事件关系之一斑。

一、进入晚清诗人视野的丁戊奇荒

晚清诗人擅长把握重大历史事件。丁戊奇荒作为晚清最严重的一次饥荒,蔓延北方数省,从干旱肇端到旱情结束,从社会应对到灾黎苦况,灾荒全景式地进入此际诗人创作视野,成为重要创作素材。这些诗歌用极具现场感和细节性的描写,全景式记录灾况。丁戊奇荒激活各阶层、各地域诗人的创作情怀,创作诗歌数量极多。而如此集中,如此长时间的饥荒书写,在诗歌史上是少见的。诗歌内容由日常的风雅吟唱转变为忧民悲悯心绪的抒写,悲天悯人是这一时期诗歌伟力的体现。回溯丁戊奇荒诗歌,是对饥荒再认识的过程;对饥荒诗歌进行历史的梳理,发挥其“史外传心之史”作用,可以获得更高的诗歌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思考。

从丁戊奇荒诗歌,可以看到此次灾难的全景。天无霖雨,地无禾稼,旷日持久的干旱导致北方数省连年饥馑。整个北方受灾人数约在一亿六千万到二亿之间,占当时全国总人口的一半左右。[1]65而直接死于饥荒、瘟疫的人口多达一千万以上。(1)李文海认为“丁戊奇荒”减少的人口至少为1 000万人,参与救灾的李提摩太在自传中认为人口损失为1 500万~2 000万,曹树基利用北方五省地方志、时报、时人文集等估算损失人口约为2 290万人,李楠、张铎将人口损失的数字定为1 938万人,郝平利用地方志等估计仅山西省此时期亡失人口约为800万~1 000万人。灾荒引发了诸如流民、暴乱等一系列社会问题,故饥荒是自然事件,也是社会事件。在这场人与自然角力的事件中,捉摸无定的天象,流转离散的饥民,心忧天下的士人,社会人情百态,无不在丁戊奇荒纪灾诗中呈现。

首先,也是最主要的,是记录旱灾下的饥民惨状。干旱旷日持久,北方五省赤地千里、连年歉收,“晋豫燕秦无一穗”[2]卷四《鹤》,501,农民仓廪皆空、糟糠俱尽,待赈饥民无数,“生灵百万遭奇厄,豫地饥荒晋鲁同”[3]苕溪醉墨生《题河南铁泪图后》,第12册,302。晋豫二省更是无处不旱,受灾面积几乎达十之八九,时任山西布政使的江人镜感叹“三晋一百一州县,八十七县遇灾谴”[4]卷二《无麦叹》,165。严重干旱导致各地粮食短缺,粮价扶摇直上。光绪三、四年,山西、河南粮价较前年翻十倍有余,诗中多有“米珠日翔贵,斗粟价十千”[5]卷一《河南奇荒惨不可状人有相食者泫然赋之以俟采风》,115,“一勺黔娄粥,十枚子绀钱”[4]卷二《岭南路》,157的记载。绝境中“草根树皮人所甘”[4]卷二《无麦叹》,165,饥民“野蔬采堇荼,掘罗及雀鼠”[6]卷上《河南饥》,629,以至于“平原无草四千里”[7]卷一《奇灾叹》,7。上海诸生葛其龙的《感事》 和《豫中吟》详细描写了旱灾带给灾民的悲惨 境况,如《感事》:“七十六州县,被灾几遍地。无 麦复无禾,粟价比珠贵。粟少食易罄,十室九空匮。草根与木皮,搜括无遗类。壮者散四方,老弱沟壑弃。”[3]第11册,582此诗为葛其龙根据山西友人叙述而写,所述当地灾情与灾民惨状,读之令人感泣。

在粮食殆尽、草根掘光的情况下,饥民贱卖 田屋换取存活口粮,继之在绝境中鬻卖妻女子 嗣:“田贱如粪土,屋贱如薪刍。田庐四五亩,能 易一石无。”[3]葛其龙《麦田宅》,第12册,394“先卖田,后卖屋,卖儿卖女家家哭。”[4]卷二《岭南路》,157“爷娘鬻女夫鬻妇”[8]卷一九孙举海《岁大饥》,366,饥荒中的人口买卖颇为常见,刘俊德《人贩子》记录了饥馑中从事贩卖妇女的人贩子的卑劣:“人贩子,淫如狐、狠如狼,鞭驱妇女如驱羊。鞭挞喝骂日不止,一日驱逐百余里。大贩舟车插官旗,小贩坏裳伪流徙。里豪当路坐抽头,检择美丽辄自留。人贩子,罪不赦。逼难妇,私侍夜。夜私侍,朝变价。”[8]卷一九,386诗人将饥荒中妇女身不由己的屈辱形于纸端。极端情况远不止于此,更可怖的是饥荒环境下的人道悲剧:“问女何为泣,道姊归屠肆。疾趋共往视,女尸卧平地。泥血半模糊,面目犹可记。”[9]卷三《中州女》,23“君不见,前村嫣然姊妹花,薄命风摧兼雨蹴。十年爱惜掌中珠,一日淋漓几上肉。”[3]熊其英《熊纯叔归德道中题壁诗》,第14册,374“兄肥弟瘦屠市争。”[10]卷下《述山西河南灾后事》,76此外,干 旱期间还伴有瘟疫、蝗灾、狼灾、水涝等并发灾 害,江人镜《古风》、吴昆田《纪蝗》、陆廷黻《蝗灾篇》、刘俊德《丙子蝗》、葛其龙《沁河决》等俱为实录。

其次,是记录灾害期间的社会矛盾。最典型的莫过于流民问题。原住地了无生机,饥民迫于生计流向其他地区,但大量流民的涌入给当地经济生产、社会秩序、疾疫健康等都带来压力,有些地区因此阻止流民进入,甚至驱逐流民,流落异乡的饥民又面临新的生存危机。“那知到处人情冷,升合弗与不敢嗔。翻然变计思转家,腹馁囊空路又遐。况复堪忧是老稚,饿莩盈野乱如麻。归途骨肉多分散,归来亲邻半不见。吞声空对釜甑叹,靡有孑遗忆云汉。”[11]卷四刘体中《光绪丁丑大祲伤饥》,537这是诗人设身处地与逃难流民共情的表达。面对灾荒,一些走投无路的饥民竭力展开自救,典型的如光绪四年山西发生的熊六起义,在清人的诗歌中有所反映。宝廷作有《朔州贼》记录了凶岁年荒为求生存而无奈走上抢掠之路者:“见人不敢杀,捉臂但索食。自言良家子,世代同力耕。苟得分赈粮,孰乐从贼行。从贼已经旬,未尝获一饱。岂不忍剽掠,村镇无遗藁。官军追袭急,就擒在尺咫。惟愿速诛戮,免得终饥死。病妻饥未死,已遭邻人噉。纵为官军诛,幸逃割烹惨。”[9]卷三,23在严重混乱的社会秩序下,公序良俗受到践踏。

饥荒中贪官污吏的横征暴敛也是诗人关注到的问题。遭受如此奇灾,饥民已惨无生路,父母官本应体恤灾情,减免租役,安抚穷黎,实际情况却是“催科之吏怒且嚎。鲜衣逐怒马,蹀躞东西邨。入门罗酒浆,出门括鸡豚。鸡豚不足儿女续,同是县官俎上肉”[12]卷六《纪山西灾》,92。许多诗歌写官吏索租的急促和不近人情:“昨夜哄传租吏来,前村打门声急哉。”[13]卷一《蝗灾篇》,223“歘闻索租咆哮胥吏来。”[8]卷一九孙举海《岁大饥》,366“奈何贪酷吏,剥削及哀鸿。侵吞饱私槖,瘠民以自丰。”[3]葛其龙《颁赈济》,第12册,394部分官吏荼毒民众的行为加剧了饥黎所受苦难之深重。

第三, 反思灾害产生的原因。丁戊奇荒由自然原因引起,无须赘言,而诗人们更多地将着眼点投于人为因素。当诗人对这一奇灾产生原因进行剖析时,从事末业及种植罂粟等受到普遍关注。这一点以山西省情形最为严重,晋人多从事商业,“金生粟死穑事贱,乃弃水利荒田畴”[14]卷二《闻晋豫荒有感》,403,在饥馑来临时,由于粮食匮乏,形成“民鲜盖藏廪无粟,饥馑荐至惟填沟。金银满把不可食,黄蒿白骨无人收”[14]卷二《闻晋豫荒有感》,403的局面,这些情况对灾情的加剧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再如种植罂粟,本身具有逐利性质,“莠民窥利薮,投耜争鼓煽。弃彼稼穑甘,种毒等藜苋。遂令麟凤囿,以育狼与虥”[15]卷七《罂粟吟》,541。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粮食的正常种植,当饥荒来临时,缺乏粮食对饥民产生巨大打击。“贪财卒灭顶,人我同糜烂。黍稷成茨棘,饿死天不援。累累囊中米,何不恣饱篹。”[15]卷七《罂粟吟》,541严重饥荒的恶果并非纯由罂粟造成,但这是加剧灾情的不可忽视的因素。不少诗人记载当时山西种植鸦片的情况:“苍黄几度开蛮禁,红白千塍泛草妖。”[16]卷七《上罗訏庭观察》,413“近见满畦莺粟红,村舍零落食难充。”[17]卷二《烈山梁有作》,431“三晋饶腴田,日以蕃其种。毗连及中州,奇货纷纷拥。……天灾人召之,伊谁始作俑?”[18]卷上《晋豫大饥同人以书画助赈》,504张文虎《罂粟吟》小序直指其弊:“豫晋连荒,盖经三载,其农人狃罂粟之利,往往不事五谷,一家妇子俱嗜鸦片,亢旱久饥,卒亦无以充粮,树皮草根无孑遗,遂致析骸之惨。”[15]卷七,541诗歌用长篇巨幅写罂粟对人之荼毒及晋豫惨象。

此外,官员的报灾、赈灾不及时也是灾害加剧的原因。在饥荒刚发生时,部分官吏无视饥民性命,隐匿灾情,拒领赈济粮,有诗人刺责“哀哉某县,某县一何哀,不报灾不领赈,不为流移不暴横。严城昼闭鸡犬静,二十万人同并命”[12]卷六《纪山西灾》,92。“民报灾,鞭挞回;官报灾,代者来。有灾不报,民咷官笑,民亦不敢咷。”[12]卷六《纪山西灾》,92还有饥荒中官吏不能守备粮仓及时赈济灾民:“常平之仓千百所,朝朝暮暮走饥鼠。饥鼠既走一粟无,大府正上开仓书。”[12]卷六《纪山西灾》,92种种因素都进入了诗人反思的视野。

丁戊奇荒期间,各个阶层、多地诗人参与了创作。丁戊奇荒纪灾诗散见于地方总集、诗人别集、地方志、报刊、笔记等各种文本。以笔者所辑的二百余位诗人及五百余首诗歌来看——实际的数量当然远大于此——符合纪灾诗创作的一般规律,即愈靠近灾情最严重的地区,所涉及的诗人和作品也就愈多。具体来说,诗歌创作者以晋豫二省特别是山西籍本土诗人以及当时任职山西的地方官员为主。不过,在这场涉及整个北中国的灾害中,由于近代交通和通讯的相对便利,灾情消息迅速传遍全国,引发了各地诗人的赈灾活动和创作冲动。诗人们对晋豫鲁等地灾情、并发灾害、饥民生存状况等内容进行现场还原,形成了一部“丁戊奇荒”诗录。

丁戊奇荒诗歌写作队伍中有相当一部分作者身份地位并不高,相对清贫,他们作为饥荒当事人,同样挣扎在生死线上。这些诗人的诗歌除道尽饥荒中部分下层文人的生存状况和心态外,更多的是以亲历饥荒的生活体验抒写灾情的酷烈和饥黎的悲惨。山西诗人刘体中《光绪丁丑大祲伤饥》呈现了饥民诸多生活细节,“陇亩田园胥憔悴,禾麻委地无西东。富者充盈贫者急,哀鸿嗷嗷嗟无食。斗米价值千五百,日求一餐不可得。饥寒交迫如火煎,质尽衣衫复质田。每向街头高处望,十室九空未炊烟”[11]卷四,537。此外,还有许多山西诗人以诗记录灾情,如宫凌霄《凶岁纪事》、宫孔昭《岁饥纪事》、张祖洛《领仓谷》、厚性纯《赈齐》、宋琸《丁丑大饥见民剜食野菜悯作》、荆炳《戊寅秋接办赈务和荆生聚奎赠诗原韵二首》等。此外,亦有不少关于河南灾情的诗歌留存,孟传芳《流民行》、王新桢《流民行》、孙举海《岁大饥》、刘俊德《丙子蝗》等记录了当地饥荒中走投无路的饥民被迫流亡的无奈,社会下层文人成为丁戊奇荒的直接见证者。

居官在任的地方官员直接面对饥馑和灾民,同样是创作队伍的主要力量。时任临汾训导的山西籍诗人王锡纶,作《杂感》《上闫丹初先生》《雨后喜寄再庄》等20余首诗记录诗人的活动及灾情。山西按察使江人镜在饥荒期间作《自三月至七月不雨,祈禳皆穷,闻河东荒旱尤甚,民有杀子以食者,悯而赋此》《陌上歌》《无麦叹》《古风》《漫成》《来日大难》《岭南路》《关北道》等近20首诗描写灾况。任职山东的张荫桓惦念山东旱情,作数首祈雨诗,在与他人交游酬唱、往来赠书中亦多谈论灾情,如“旱云三月蒸城隅,小麦初茁垂垂枯。泽鸿犹急青州哺,祲余元气安能苏。邻畺况有《流民图》,望岁郁郁搔头颅”[19]卷二《雪中约晴岚晚饮醉歌》,749。吴大澂赴天津李鸿章处协理押运赈粮、查办侵蚀赈款等事务,途中作《由凤台至阳城放赈》,后在山西泽州分别作《丁丑除夕》《戊寅元旦》,诗中满是“多遗骨”“惟闻泣”的悲惨景象。山西解州直隶州知州姚官澄《忧旱》也有“惊心看赤地,无德格苍天”[20]卷四,294的深沉忧思。大量居官在任的诗人是创作的主力群体,他们用沉痛的诗句将饥黎悲惨遭际存于诗集,承担了历史记录者的责任。

关注丁戊奇荒的士人不只限于当地文人和任职官员,各地心系灾情的诗人众多。如江南南州逸生氏《读晋抚曾公奏疏有感》、葛其龙《岁暮 感怀》《感事》《奉酬茜红馆主即次原韵》等10余首诗或直接记载北省灾情,或在诗中表达哀悯灾黎的心绪。远离灾区的诗人同样对灾民投以悲悯目光,创作了大量诗篇。光绪四年芒种后,云南 大获甘霖,诗人刘仲鸿惦念旱区灾黎,赋《喜雨诗》,落句为“安得崇朝遍天下,八方无旱庆丰穰”。许印芳作《和刘仲鸿观察五月十二日喜雨》,在序中念兹在兹:“水旱风蝗之灾流行宇内,山东西、 河南北,饥馑荐臻,被灾尤甚。”[21]卷五,759两位诗人虽远离灾区,但他们以民胞物与的恻隐心,希冀甘霖惠泽灾区饱受干旱之苦的饥民。《申报》刊登一佚名布衣诗人的诗作《沪北题壁》,连用十个“想到”:“想到哀鸿求赈处”“想到饥民移作赈”“想到穷黎遥待哺”[3]第13册,11……诗人浓墨重彩地将惦念和同情层层迭加,感染力倍增。其时游历日本的黄遵宪因箱根大雨,念及山西、河南大旱,亦生出“直倾天河水,远向并豫注”[22]卷三《游箱根》其二,92的愿望。

面对丁戊奇荒,晚清文人以其诗笔对灾荒进行了详尽记述,诗歌蕴含着日常抒写中难以承载的人文情怀和社会道义感。值得注意的是,灾荒期间北方数省文人与京师、江南文人群体之间的文学互动增多,形成了以丁戊奇荒为创作题材的文学往来,俨然成为重要的文学事件。这些诗歌一方面从文学的角度对事件进行记叙,另一方面亦在剧烈的事件中表现出符合灾难话语环境的文学生态与创作理念。丁戊奇荒是诗人身体与心灵的灾难,而身体与心灵与现实碰撞、与历史衔接,也成就了诗人,丰满了晚清诗史。

二、为饥黎立命:丁戊奇荒诗的人文情怀

在旷古巨灾丁戊奇荒发生的数年间,北中国哀鸿遍野,几乎牵动朝野的心弦。时人纷纷拿起诗笔,因情造文,创作了大量反映灾荒酷烈、民生凋敝的诗篇,也通过诗画宣传、刻售作品等文学活动筹资募赈,发挥儒家士人仁者爱人、民胞物与的人文情怀和现实主义关怀,激发兼济天下与悲悯苍生的责任感。此际这些诗人不再置身于社会之外,以描写习惯的日常化生活遣性怡情,而是将悲悯化为行动,化作灾难中最具人文情怀的符号,传递情感与心绪。这场超越时空的为百姓鸣疾苦的诗歌互动,所表现出来的士人的人文情怀,其价值甚至要超过文学本身。

饥荒中围绕“人”本身所展开的诗歌创作是人文情怀的最直接体现。心怀苍生的诗人,在目睹饥荒之惨时直接将眼见耳闻的灾黎悲惨生活形于毫端,饥民带病忍饥,四处逃亡,流离失所的惨状是诗人在这种情感导向下的直接描绘对象。赵藩《流民叹》、宝廷《遣流民》、方铸《流民叹》等大量创作立意于饥馑中数以万计的流民。“漫天哀鸿嗷嗷鸣,哭声四起不忍听。木皮草根食已尽,号寒啼饥更谁问。稚子失母妻失夫,盗贼劫掠迫前途。冻云欲雪寒栗烈,北风刮面面破裂。匍匐病卧立不起,失足一跌命休矣。饿莩满地无人收,鬼燐月黑星火流。”[23]卷六王新桢《流民行》,633诗人不忍听漫天哀鸿般的哭声和号寒啼饥的悲鸣,愍焉伤怀。夏邑 诗人孟传芳通过记录流亡中饥民的群像展现其 悲惨生活,对流民寄予深切同情:“琐尾流离适异方,群向西南走柘鹿。男多肩挑女提筐,形容枯槁足危蹙。匍匐难行卧道旁,半城馁鬼弃幽谷。死者已弃生者行,儿女又遗中途哭。”[24]卷九《流民行》,630饥民是诗人人文情感在饥荒中的直接投射对象,作者注意到饥民枯槁危蹙的形容和匍匐难行的肢体动作,注意到饿殍抛弃幽谷生者继续逃亡的惨况。“死者已弃生者行,儿女又遗中途哭”,实际上揭示出,饥民几乎没有向死而生的机会,等待他们的仍是饥饿与死亡的威胁。

丁戊奇荒期间,有相当一部分诗人具有直面饥荒的经历,他们以目之所见,心之所感,发而为诗,饥荒的生活体验使他们的诗歌具有更强的 贴近感、更丰富的细节和现场感表达,作品也更 真切悲恸、哀戚感人。身处山西忻州灾区的王锡纶目睹故乡地赤年荒、鸿嗷惨淡的景象,即使在举家团聚的除夕日,亦不忘数百万灾黎,“愿求早惠三春雨,遍洒焦原旱海沙”[16]卷七《除夕》其四,414。他的《柳芽词》写道:“愿取金城千万树,移来此地饫饥民。”[16]卷七《柳芽词》,416柳芽在这里与春天无关,而与生命相关,与树皮草根相比,柳芽可藉以暂充饥腹、聊解民困。他对饥黎深切的怜悯源于对灾民日常生活感同身受的体验,且看其写于光绪四年元宵节后的《天穿节叹》:“元宵节后天穿日,苍天穿漏雨应溢。今者胡为仓庾空,不假农田半颗粒。咬春无蔬饼无芳,居民已尽糟与糠。”[16]卷七,415时任山西按察使的江人镜听闻吴越百日未晴,“便欲乘云去,邀龙此地行。”[4]卷二《祷雨志闷》,156在北地严寒彻骨时,他“愿借大裘一领,庇我九郡十州民”[4]卷二《关北道》,157。夏同善《驰驿题示经过官吏》提出了对经驿官吏的期待:“设官本意为斯民,饥馑年来况荐臻。但冀茆檐舒疾苦,敢将供亿累关津。”[25]186正是出自深切的共情,方敦促官吏应秉持设官为民之旨为民纾困。马丕瑶在入山西解州境查赈时,入境便“无恙先询岁,传闻麦半收”[26]《入解州境口占》其二,709。当时勘察灾情却深感救灾无力的官员万启钧发出“民命不堪偏遇我,神功屡乞莫回天。拯灾计拙输筹策,济世才疏愧俸钱”[27]卷一六《丁丑末赴乡勘灾舆中作》,286的悲慨。在丁戊奇荒中,诗人们的创作转向更深层次对人的精神以及生命的关怀,诗中所包蕴的生命意识、儒家精神和现实主义关怀是灾荒诗的核心价值所在和共有精神主旨。

丁戊奇荒时期出现了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群体——以江南文人为代表的义赈团体。义赈是民间用以弥补官赈不足的赈灾方式。面对如此奇灾,人心中的良善之感、博爱之情被深度感发,文人在以诗歌记录灾情之余,用实际行动救民于危溺。他们作为义赈的中坚力量,将书画题咏、刻售书籍等作为宣传和筹赈的手段。有时居上海的“金陵抱愧翁”者,以《申报》所载晋豫二省旱荒情形及众人助赈善举为题,各作五韵八言诗一首, 得诗百一篇,刊印成书,题曰《金陵抱愧翁百一诗》,将售书所得资金作为善款助赈。葛其龙感“贱子书画两不能,覆瓿一编助吟稿”,故“以近刻寄庵诗助赈”[3]《泉唐金君寿伯集各社赈饥书画装成一册因题卷端》,第13册,410。此外有些文人集画题诗以筹赈,葛其龙作《泉 唐金君寿伯集各社赈饥书画装成一册因题卷端》、张文虎作《沈慎斋文学铦约同志十二人为书画以润笔资助振竹坪纪以长歌索和赋此酬之》,从二 诗题可知为叙述金寿伯、沈铦等人以书画筹赈之事。江南士人的这些努力正如葛氏所言:“寒 儒砚田仅滴水,余润安得沾穷黎。虽然慈悲动一念,聚沙成塔宁嫌微。东南坛坫如林立,翰墨丹 青争什袭。馈贫更及闺阁中,写韵簪花擅妙笔。”[3]《泉唐金君寿伯集各社赈饥书画装成一册因题卷端》,第13册,410慈悲动念,聚沙成塔,砚田仅滴水,亦可沾穷黎。这种心怀天下苍生的情怀与行动,足以成为丁戊奇荒中的动人图景。

在文人以诗文筹赈的活动中,最著名、最具影响的莫过于《河南奇荒铁泪图》问世。此图为谢家福、田子琳等人绘制,经郑观应刊刻,登载于《申报》,随后此图与《申报》经各种渠道一并印发至各地,将图像传播和新媒体宣传结合,进行义卖募赈。“铁泪图”之名取“虽令铁人见之亦应下泪之义”[3]第12册,229,负责筹赈的绅商经元善叙述绘制此图的目的:“离省较远之州县,山乡僻壤之编氓,非特目未曾睹,抑且耳未曾闻,一旦执途人而语之,必曰断无此事也,言之不足信,于是乎有《铁泪图》之作。”[28]卷二《急劝四省赈捐启》,477“铁泪图”描画了饥荒中一系列悲惨场面:“其一曰借贷无门卖田拆屋,其二曰树皮草根剥掘充饥,其三曰遍地哀鸿觅食露宿……”[3]《阅河南奇荒铁泪图书后》,第12册,229此图在文人群体中影响极大,不少诗人都有题咏《铁泪图》的诗文,例如陆以增《题劝振铁泪图后》、张文虎《题铁泪图》、熊其英《河南奇灾铁泪图书后》、苕溪醉墨生《题河南铁泪图后》、袁祖志《题河南铁泪图后》、吴兴伯子肖翁《题河南铁泪图》、蒋子贞《阅铁泪图书感》等,甚至“题《铁泪图》”成为松江院考试题目[3]《松江院试题》,第13册,514,与试者同题共作,由此可见《铁泪图》刊布在社会上影响之大。“我歌声酸不成语,铁人闻之泪如雨”[15]卷七《题铁泪图》,541,画图经过诗人的文字转化后,情感渲染力倍增,所谓“海内奇荒悲铁泪”[29]卷一《登楼》,592,大量的题画诗作为文人的泣血之作,诗魂与画韵相融,传递出感天动地的人文情怀。

《河南铁泪图》在《申报》登出宣传后,晋豫赈捐的人数、钱额大幅度增加,《申报》登载《照录苏州桃花坞谢氏经收河南铁泪图捐》将近20次。在谢家福、经元善、郑观应等人的大力筹措下,义赈团体创办赈所、设立赈灾分局,多方筹措善款,江南许多地方建立起针对灾情的赈灾组织,许多文人甚至亲赴灾区组织救济活动,成为丁戊奇荒期间筹赈方式中的一大特色。他们的民间义赈使赈灾体系在近代以来出现显著变化,形成了区别 于官赈的新的行之有效的赈灾机制,对于后世 赈灾活动也有重要影响。在《铁泪图》宣传效应 激励下,还出现《驻豫福幼局灾孩铁泪图》《浙沪 扬苏赈晋捐册福报图》《豫赈仳啜泣图说》等多套劝赈图画,主题捐款次数多达20余次。钱吉生、郑锦标见“苏城桃花坞谢氏刻《河南铁泪图》 劝赈”,感于“客从关中来者,述陕省饥苦情形,无异晋豫”[3]《同心好善》,第13册,146,又绘《秦饥图》十二幅, “写惨状于毫端,闻哭声于纸上”宣传劝赈。此图后附入《西北省募赈捐册》,对促进陕西赈灾有重大作用。

文人对天下灾黎的人文关怀不止体现在他们用诗歌记录灾情,更有许多文人投身于赈灾现场,甚至献身殒命。光绪三年,袁保恒归乡目睹河南灾情,遂向朝廷条陈灾情并请求赈灾,后奉旨回河南帮办赈务。在豫期间胸怀灾黎,夙夜在公,对河南赈灾工作的开展起到很大作用。光绪四年视察灾区感染时疫,当年五月病逝。李嘉乐作《挽袁筱坞侍郎时以督赈殁于汴梁》,称赞其在灾区亲力亲为操持赈济工作:“群情归贴妥,一意耐磨砻。贷粟期苏鲋,巡郊戒避骢。蹙眉医疫疠,亲手拊疲癃。愤极身求代,忧深疾染躬。毁家施未博,抱恨命长终。”[30]卷一三,33诗歌将袁保恒夙兴夜寐、深忧饥民的行动通过合理想象还原,体现出他忧民甚深的情怀。雷兼山有《闻袁正郎筹赈丧生夜即雷雨古风三首》,据题可知其闻知噩耗连夜悼亡抒怀。在赈灾过程中病逝的还有江南义赈群体中的熊其英,他深悯黔黎所受灾害之苦,宵衣旰食,拯救千百户生灵,后积劳成疾,殁于河南赈所。《挽青浦熊纯叔先生四律》中提到他在河南的行动和功绩,“千里轻嵩洛,一心同溺焚。救人须眼见,此意最殷勤”“慷慨几同志,齑粮渡汴河。饥黎都似鬼,老泪欲成波。比户追寻遍,逢人问讯过”[3]第14册,374。其赈灾行动颇见成效:“阳春曾到处,渐觉炊烟多。”“才起沟中瘠,黄流更倒行。”[3]第14册,374这首诗生动地表现出熊其英拯天下灾黎的情怀,哀婉之笔写出熊氏不辞以死尽赈,无愧士人兼济天下的本色。

可以看出,面对这场旷古未有的“奇荒”,在普遍召唤人道主义精神的同时,诗人对平民这一广阔而又缺少话语的沉默群体进行人文观照,将视线投向社会黎民,借助诗歌缘情肖物的功能,描写灾情的可怖、灾民的可悯,真实地对现场进行速写刻画,形成一幅幅灾难文学图景。诗人们用作品记录灾害下的社会形态、人生状貌,表现民众灾难中的心灵史和生活史,抒发儒家士子关心民瘼的人文情怀。在灾荒诗史上,在现实主义诗歌道路上,这一时期的创作因其以深沉的情怀关注惨酷灾情,为灾民立命,不但具有特殊的文学价值,同时具有深刻的精神意义,是晚清诗史值得重视的篇章。

三、丁戊奇荒诗的凄怆之境

灾荒诗是特定历史维度中最可见下层民众生存挣扎、悲惨遭际的载体,这一题材除发挥记载彼时灾荒实情的功能外,还包蕴着诗人最真切深沉的同情和关怀。历代灾荒诗总的情感指向是哀愍民生之艰,表达对罹难灾民的同情以及对生命受残的悲慨和思考,由此也奠定了灾荒诗整体的诗境氛围。丁戊奇荒期间诗人以大半个北中国、 上亿平民在饥荒中的生死挣扎和惨绝人寰之痛为题材,旷世之灾必然高强度地引发诗情激荡,诗境也更典型地体现灾难作品的特点。

丁戊奇荒题材的作品呈现出共同的凄怆诗境,令人“盈眦血模胡,掩卷不忍读”[31]卷五○陆以增《题劝振

铁泪图后》,第14册,3983。数百文人共同从各自的记叙角度抒写“凄”这一主题旋律,与其说这是一种渲染的技巧,倒不如说是纪实性营造的艺术。如张文虎记录身处灾难中的北方灾民的状况:

铁无泪,铁有泪,世有铁心人,见图心亦碎。君不见《铁泪图》,事从豫省传东吴。光绪三年岁丁丑,夏秋亢旱山泽枯。燕齐秦晋悉如此,大河南北尤卒瘏。飞蝗遍地食藁秸,盖藏安得有黍稌。君勿言黍稌,树皮草根亦已无。父弃其子妻别夫,走死觅食塞道途。道途行乞不得食,饥肠如焚僵道侧。悬梁溺水日几家,宛转残生面如墨。三冬不雪春不雨,去年无禾今无麦。石田从衡饿鬼哭,蝗种虽孶尔何欲?尸骸狼籍瘠无肉,与蝗相争聊赚腹。见荒州县八十奇,其二十八靡孑遗。朝廷开振吴楚助,救灾恤邻礼亦宜。救灾恤邻礼亦宜,况尔乡宦居高资。梓桑之谊向所笃,忍使尔众号且啼。乌乎!我歌声酸不成语,铁人闻之泪如雨。[15]卷七《题铁泪图》,540-541

开篇“世有铁心人,见图心亦碎”点出灾情酷烈,乃至于铁心人观灾荒图亦心碎落泪, “光绪三年岁丁丑,夏秋亢旱山泽枯。燕齐秦晋悉如此,大河南北尤卒瘏”,点出灾荒发生时间、整体状况、波及地域范围,随后用飞蝗遍地、藁秸被食、仓无黍稌、草木尽光等物象营造出整个北中国了无生机的整体景象,突出时间之长、范围之广、灾情之急迫。随后四句转笔描写生活于其间的人的惨境,父弃子、妻别夫,饿殍遍野,乃至塞满道途。“三冬不雪春不雨,去年无禾今无麦”,将长时间滴水不降、无麦无禾的惨况写至极致,震撼人心。不雨不雪、无麦无禾,真惨甚至极,苍黎何以存活!何况还有蝗孶、狼灾的肆虐,八十余州县遭灾,其中二十八县已无饥民残活,这些数字令人惊心怵目。最后一句呼应开头,再言“铁人闻之泪如雨”,足见程度之悲惨。诗人选取灾荒中满目可见的意象排列营造出悲惨凄荒的诗境,灾情之惨酷、苍黎之悲状腾跃纸上,使人心碎肠断。

在诗境构造上,诗人们注意事件性特征,缘“事”而发。丁戊奇荒事件具有广幅而强烈的特点,需要相应的体裁加以淋漓尽致的表现,故而不少诗人选用组诗、长篇叙事诗、乐府诗等叙事性强的结构方式创造整体诗境,推进情感抒发,增加诗歌感染力。

组诗“以生动的细节和情节增加了诗歌情境的具体性和真实性”[32]46。斯时诗人往往抓取饥荒中的某些细节和片段,用数首主题相同或相关的诗复合迭加,营造宽幅文学图景。刘俊德《丙子蝗》《天无雨》《人贩子》《买菜人》《生别离》《十日振》《卖小孩》《救奇荒》《荒之中》九首诗以多方位、全角度的描写记载丁戊奇荒中诸多现象,这些记叙共同还原出灾荒生态和饥民惨况。同样,陶浚宣《饥民乐府》连用九首乐府诗组合性状摹饥荒中灾民的遭遇[3]第13册,326,第一首《三年旱》记叙饥荒整体状况,奠定组诗整体基调和氛围,“大行以西河南北,千户万户饥民哭。哭声哄起干层宵,白日不动青天高。天高荡荡呼不闻,旱魃为虐如惔焚。仰视万里青无云,下视万里生沙尘。黄风吹沙莽浩浩,大地一赤无青草。青草尚不生,敢望秫与秔。昨者插秧今日死,土荒非是无人耕”。开篇太行以西、黄河南北、千户万户数语交代了旱灾波及面之广,哭声哄宵、亢阳高照、万里无云、地披黄沙、赤无青草等物象营造了一幅极端干旱图。如果一首灾荒诗落脚点只在于天气干旱,诗歌的感染力将大打折扣。随后诗人以《市门乞》《食榆皮》《哀□儿》《卖儿别》《鸟啄肉》《使者车》等八首诗写身处饥荒中灾黎的生存状态,将人置于干旱中,人与事实相系,人与情境结合,组合式叙事中包含了更多具体细节和情境,惨烈表现度亦随叙事进度而逐层递进,“凄”的情境片段最后统摄成一种凄绝的诗境。

叙事诗往往采用鸿篇巨制记叙重大事件,这样的大结构使诗境构造在时空呈现上具有较大的回环余地,这种形式为晚清诗人采用。如光绪 四年,杨光仪目睹天津赈灾粥厂发生大火,烧死妇孺两千余人,作长诗《纪灾》,整首诗对于火灾现场以及灾民情态的记录极为详细精切。[33]卷一,739全诗从火灾时之场景落笔,“残魂啸夜风怒号,焦骨蔽野烟尘高。不死于荒死于火,聚而歼旃安所逃”。随后用大幅笔墨交代火灾中饥民四处逃奔的状况,“雷轰雷掣沸如汤,风狂烟涨黑如漆。拉杂昏闷中,咫尺各相失,才欲东奔又西逸。祝融赫怒四围截,赤帜彤幢倏明灭。万头纷窜火愈烈,几人蹶起旋复跌。或效羝羊争触藩,缭垣不断门局鐍”。诗人分别写了火灾现场的声音、风烟、火势、灾民逃窜等内容。火灾中意象的选择和词汇的排列将火情迅速蔓延以及火灾中饥民的求生不能写得极为真实,火灾消歇后现场触目惊心,被烧死的饥民惨不忍睹,“十活一二无完形。君不见积尸成陇,高高下下,家人走哭无能辨者。未足饱乌鸢,腊黑盈一把。稚子犹在抱,跧曲露两踝。孕妇类刳剔,全无腥血洒”。诗人选择了稚子、孕妇等弱势个体,给人更强的视觉冲击力,作品也形成了更强的感染力。

丁戊奇荒中还有一些诗人以乐府诗、民歌等自由平易的形式呈现灾情,反映社会现实。这类诗歌言短意长,将悲恸沉郁的内容质朴地写出。云南赵藩《客有述晋灾者闻之惨然作新乐府二章》,在凸显饥民缺乏食物的主线结构上,分别写了食观音土、杀子为食两例典型事件,这两例事件在悲惨性的展开逻辑上是渐进的。[34]卷六,136第一首写“万落千村空雀鼠,树皮草根俱乏煮”的情况下“翳桑幸有观音土,观音慈悲悯尔饥”;但观音土食后“顷刻彭亨腹如鼓”,最终“食之一饱还西归,不食亦死食亦死”。第二首情感上更加惨烈,这是一个杀子而食的悲剧:“西家杀儿啼声哀,东家小儿观之回。回家嫛婗告阿母,吾家可须儿作俎?”小童目睹邻居杀子而食的场面,预感到自己的命运,祈求母亲:“屠刀在颈儿心悸,果欲杀儿俟儿睡。”这样的细节和对话以一个儿童的口吻写出,悲剧气氛倍增,不忍卒读。

在自然灾害发生时,底层人物是最大的受难群体。晚清诗人营造“凄”境自然更多地选取饥荒中小人物为切入点,以见普遍状态,形成共通情感和具身体验,将个人记忆上升成为特定时空背景下的集体记忆。俯拾皆是的《拾矢翁》《卖水妇》《穴土儿》《小儿哭》等,个体成为饥荒时空中的代言人,其悲惨形象是灾民普遍形象的典型代表。宝廷则将空间场景移动切换至不同地区,分别 作《平阳贾》《朔州贼》《河间民》《中州女》,诗人让山西、河北、河南几个重灾区不同身份、不同空间的灾黎在同一时间背景下出现,绘出一幅灾荒中不同地区普通百姓的悲惨生存状态图。久居山西的女诗人左锡嘉《枯树叹》写饥荒中一位痀瘘老翁:

黄沙茫茫若华匿,枯树无皮当道立。拏云捉月奋爪牙,四起悲风鬼神泣。饱经霜雪不记年,夕阳古堠同巍然。浓阴密叶曾荫暍,意以屈曲全其天。君不见,丁戊之间旱为虐,两年不雨日燻灼。析骸易子嗟此邦,岂惜树身遭剥落。我行抚树兴长嗟,蜕余苍骨寒杈枒。为问河东千里道,凶年饥馑余几家。颓垣败壁隐蓬户,呜呜仿佛闻人语。痀瘘老翁兀向前,欲诉未申泪如雨。自言身本故家子,颇有田园傍汾水。火云炽野草木枯,邻里亲丁皆饿死。昔年豪兴游江湖,归葬骨肉还故都。所亲无存家为墟,孑然一身何所图。愁容惨淡兼衰病,枯树剥肤感同命。少时裘葛老无衣,羞向人前道名姓。[35]《冷吟仙馆诗稿》卷七《枯树叹》,591

这是受灾群体中的另一类人物。从“自言身本故家子,颇有田园傍汾水”来看,老翁原本有一定身份和田产,但难以经受数年干旱饥馑,渐而邻里亲丁皆饿死,田亩荒芜、家为废墟,沦落为道上饥民,乃至“羞向人前道名姓”了,诗中的同情感颇富人情味,也最打动人。事实上丁戊奇荒诗歌中充斥着大量“苦”“忧”“叹”“悲”“哀”等饱含对饥民深切同情的词汇,充满饥民惨痛灾难生活的悲慨,生活于斯时的诗人对饥荒万象、众生挣扎进行描摹,哀生悼逝的情感体验流注笔端,整体风格和诗境氛围悲苦凄怆。丁戊奇荒诗歌深漩悲悯之气如此浓烈,是灾难事件本身所致,也是诗人悲情营构的结果。

四、结语

纪灾诗是伴随灾害而生的诗歌题材,也是一种典型的事件文学。事件为诗歌创作提供写作素材以及生发土壤,是诗人进行特殊表达的契机。丁戊奇荒作为晚清历史上最大的、典型的、极具毁灭性的灾害事件,催生出大量纪灾诗,是晚清诗史上的一个奇观。当灾难发生时,士人民胞物与精神促使他们敏感地感知忧患,思考伦理道德,对灾难中的黎民给予关注,体察他们在历史特殊境遇下的生存状态和为生存而做出的挣扎,理解相对沉默的下层人民命运,以沉痛哀切的诗笔还原历史现场,真实清晰地再现彼时苦难,存留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他们的灾难诗书写,丰富和充实了诗歌作品的内涵和意义,所包蕴的生命意识和终极关怀是其价值所在,其灾难文学的悲剧感一个世纪后仍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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