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话语建构:南宋荐举制度与谢启的文体功能
2020-12-27
作为宋代官员铨选的必要基础,荐举是指中高级官员定期定额保举或应诏特荐下级官员改转升迁的制度,包括举改官、举关升、举差遣、举自代、举科目等形式。南宋朝廷对荐举利弊的讨论颇为热烈,促成条法律令的多次调整和完善,荐举制度渐成体系。启文是南宋四六文中发展较显著的文体,如四库馆臣所言,“至宋而岁时通候、仕宦迁除、吉凶庆吊,无一事不用启,无一人不用启,其启必以四六。遂于四六之内别有专门”。(1)永瑢等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三《四六标准》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96页。有关启文的源流演变,参见钟涛 :《试论晋唐启文的体式嬗变》,《文学遗产》2007年第4期,第134-139页;邬志伟 :《从公牍到私书:论唐宋启文的新变》,《海南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第78-86页。其中,涉及荐举制度的“谢荐举启”存量较为丰富,它将各级职官尤其是众多底层官员纳入交往空间,拓展了交际礼仪的覆盖面,昭示了近世社会的发展路径。有关宋代荐举制度的研究,20世纪以来海内外研究者以《宋会要辑稿·职官》《文献通考·选举》《庆元条法事类》《吏部条法》等文献为基础爬梳总结,已形成整体性论述。(2)参见曾资生 :《宋代荐举制度的运用与精神》,《东方杂志》1945年第41卷第24号,第36-40页;金中枢 :《北宋举官制度研究(上)》,《新亚学报》1969年第9卷第1期,第243-298页;梅原郁 :《宋代官僚制度研究》第三章第二节,京都:同朋舍,1985年;朱瑞熙 :《宋代幕职州县官的荐举制度》,《文史》第27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67-88页;曾小华 :《宋代荐举制度初探》,《中国史研究》1989年第2期,第41-52页;邓小南 :《宋代文官选任制度诸层面》,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苗书梅 :《宋代官员的选任和管理制度》,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近年来,相关研究呈现出两大趋势,一是利用新出土文献深化政务运作和文书传递的研究,以《徐谓礼文书》的研究为代表。(3)如胡坤《宋代荐举制度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河北大学历史学院,2009年)第六章第三、四节谈到宋代荐举与诗、词、文创作的关系;王瑞来《近世中国:从唐宋变革到宋元变革》(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以杨万里、罗大经等南宋士人为个案,利用书信、启札、笔记等材料,透视荐举制度背后的人际交往与生活百态,归纳其社会意义。二是突出制度研究的人文本位,考察士人的政治参与和文学表达。(4)如王宇《〈武义南宋徐谓礼文书〉与南宋地方官员管理制度的再认识——以知州的荐举和考课为例》(《文史》2013年第4期,第199-216页)从徐谓礼印纸中概括了知州荐举不同于监司荐举的特性,指出了荐举对官员政绩的臧否功能。这种文史交融的视角尤具启发意义,本文对谢荐举启礼仪性的研究,就是以荐举为切入点,关注制度的实际运作与士人的相互交往,考察这类谢启的展开基础、文本形态、文化内涵等,勾勒其话语系统的形成过程。
一、显恭致诚:谢荐举启礼仪性的历史渊源与实际应用
南宋文章总集《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将启分为“贺启”“谢启”“上启”“回启”“通启”等类别,本文的关注中心是“谢荐举启”,即低级职官获得举荐后,答谢举主的启文。在有关宋代四六文的类书和总集中,南宋文人所撰谢荐举启占据了相当比重。《翰苑新书续集》卷二十九“谢荐举类”、卷三十“荐举类”、卷三十一“举自代类”“举科目类”所收谢荐举启共48篇,作者为南宋文人戴翼、郑霖、洪咨夔、方岳、刘克庄、王迈、方澄孙、李刘、方大琮等。明人编《启隽类函》,以卷十九宰相部为例,在“谢辟荐”类目下,又分“辟荐”“荐举”“举献纳”“举自代”等小类,收唐代李商隐启文2篇、胡曾1篇,其余全为南宋人作品,包括王迈、李刘、李廷忠、文天祥、周必大等。南宋后期更有单独成卷的谢荐举启流传,如刘克庄的《林太渊稿序》曰 :“然犹未尽见其俪语也。别后得其《谢荐举启》一卷,又超诣于散语。”(5)辛更儒 :《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十八,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12页。这些都体现出谢荐举启在南宋后期的流行程度。
从撰者与受主的地位身份看,谢荐举启的叙述立场是以卑事尊,这正是其礼仪性的展开基础。礼仪的核心要义是规范与仪式,所谓“尊卑有序,亲疏得情,是又存乎节文之间”,(6)王之绩 :《铁立文起》前编卷二,王水照编 :《历代文话》第4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667页。探讨谢荐举启如何处理官场交际中的尊卑关系,离不开对启这一文体的溯源。启在汉魏六朝本来依附于表奏等上行文体,如《文心雕龙·奏启》所言 :“自晋来盛启,用兼表奏。陈政言事,既奏之异条;让爵谢恩,亦表之别干。”(7)詹锳 :《文心雕龙义证》卷二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73页。唐宋以来,启得到充分发展,逐渐应用于官场和民间交际。明人俞安期编《启隽类函》,将“汉魏晋以下”之启归为古体,“唐宋以下至我明”归为近体,即注意到了启的这种古今演变。值得注意的是,新变中仍有传承,近体启在士人交往酬答中发挥的礼仪性功能,正是保留了古体启的那种以臣事君的谦恭和庄重。元人刘应李《新编事文类聚翰墨全书》甲集卷一曰 :“启字之义训跪,盖跪而陈之也。后来寖失其义,文胜灭质,凡交际皆有启,岂特跪而后敢言?凡肃拜、再拜、顿首、稽首,平常交际皆用之矣,况启乎!”(8)《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2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84页。刘应李注意到启文表达的原始语境,后世日常交际虽演化出多种语态,但都打下了谦恭逊顺的烙印。刘克庄的《答汤伯纪论四六启》中有“故于酬答之际,未免抑扬其辞”之说,(9)刘克庄 :《答汤伯纪论四六启》,《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二六,第5136页。具体到谢荐举启,“抑”是被举者对自身卑弱姿态和坎坷经历的陈述,“扬”则是对举主的人品、政绩、眼光的称颂。这种一抑一扬以卑事尊的叙述模式和古体启文的口吻颇为相似。如任昉《为卞彬谢修卞忠贞墓启》陈述坟茔荒毁的境遇,示谦卑以扬君恩;《奉答敕示七夕诗启》褒扬御制诗歌超越汉魏,称颂君德而自称庸陋。宋代谢荐举启虽不存在君臣高下之别,但由于谢荐双方地位身份的差异,仍沿袭这种一抑一扬的表达方式。
“世俗施于尊者,多用俪语以为恭”。(10)王之绩 :《铁立文起》前编卷二,《历代文话》第4册,第3667页。在以卑事尊的语境中,除了态度的谦逊,启还讲究表达的郑重性。孙梅《四六丛话》论启曰 :“若乃敬谨之忱,视表为不足;明慎之旨,侔书为有余。”(11)孙梅 :《四六丛话》卷十四,《历代文话》第5册,第4524页。启从表中衍生而来,其敬谨明慎的特征保留了上行文体的固有内核,在交际场合比书信显得更加正式。《启隽类函》所收古体谢启主要有两类,一类与政事相关,如鲍照《谢永安令解禁止启》是他在被解除禁止处罚时,以启文向君王郑重谢恩。另一类则是答谢皇室赏赐的各类礼物,如王融《谢竟陵王示扇启》、谢朓《谢随王赐紫梨启》等,因为赐赠物品的尊贵需要郑重表达谢意。这种郑重性在南宋谢荐举启中亦得到传承。
荐举制度关系到士人官阶与职位的升迁,所谓“科举以取士,荐削以升改,国家之重事也”。(12)《宋会要辑稿》“职官”七九,刘琳、刁忠民等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244页。尤其对于底层官员而言,从选人到京官的跃升成为仕途的关键节点,举状及格、改官成功,不啻人生大事。宋元之际赵孟坚《甲辰岁朝把笔》记录了改官过程的切身体验 :“前年涉险趋淮幕,去年举剡甫及格。犹自奔波趁班见,来往时时在涂陌。今年事定已改官,分邑不远近乡国。秋风行可报瓜熟,便得怡愉奉慈色。所以亲边知自幸,笑语团栾竟通夕。”(13)赵孟坚 :《彝斋文编》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17页。赵氏仕途奔波,终于凑足举状,得以赴朝改官,获得离家不远的好职位,全家通夕欢庆,可见幸事难得。由此返观赵孟坚谢荐举启的感叹 :“求者非止一人之恳祈,得之可定半生之荣悴,允非细事,岂易畀人。”(14)赵孟坚 :《谢发运权宪节斋先生京状》,《彝斋文编》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1册,第338页。荐举改官对士人命运如此重要,需要一种“敬谨明慎”的文体满足场合的需要。
南宋陈著谢荐举时直言 :“俪语以道激烈,固非门墙所取,然舍是又无以寓忱,手草一启,唐突大方。”(15)陈著 :《谢剡帅举升陟缴札》,《本堂集》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5册,第358页。“舍是又无以寓忱”可见这类启文的写作能够使个体的情感表达显得郑重和规范,是呈送“大方”之家时不可替代的文体。孙应时获得举状后亦云 :“礼当亟修启事,陈述谢悰。”(16)孙应时 :《上杨侍郎王休书》,《烛湖集》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6册,第610页。为达到酬德归恩的目的,启文的撰写成为不可缺少的礼节。据周必大《南归录》所述 :“教授崔从政敦礼仲由携启楫迎,谢举削也,留饮。”(17)周必大 :《乾道壬辰南归录》,《文忠集》卷一七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8册,第868页。被举者携带启文当面呈递以示谢意,体现出礼数的郑重性。周密在《癸辛杂识》中记载了一位薛姓官员谒见京尹马光祖,最终获得征辟的过程,呈现出启文在荐举事务中的应用场景:
马裕斋光祖之再尹京也,风采益振,威望凛然。大书一榜,揭之客次,大意谓僚属自当以职业见知,并从公举,若挟贵挟势,及无益俪语以属者,不许收受,达者则先断客将。……薛出袖中函书,马公颦蹙不语。既而又出俪卷,傍观皆悚惧,而典客面无人色,谓受杖必矣。及退,乃寂然无所闻。又旬日,余复以事至,则薛又在焉。余因扣其所投何如,薛笑曰 :“已荷收录矣,余袖中乃谢启也。”扣其所主,则南阳贵人也。(18)周密 :《癸辛杂识》后集“马裕斋尹京”条,吴企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83-84页。
马光祖对干谒攀缘明令禁止,但仍使本担任监酒税一类闲官的薛氏以“南阳贵人”的举荐,在京尹幕府中谋得好职位。此处薛氏所出“函书”应是“南阳贵人”写给马光祖的关说书信,“俪卷”是薛氏自撰的觅荐启文,成功谋职后又登门呈送谢启。在荐举流程中,举状、照牒、奏检、脚色、印纸、家状等是必要的文书要件,(19)参见胡坤 :《宋代荐举改官文书中的照牒和奏检》,《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2期,第117-131页。书信发挥斡旋请托的作用,而启文则成为交往中必要的程式化仪节。类似的记载又见于《夷坚志》,楚州幕官李如晦在改官过程中缺一举主,韩世忠慷慨相助,派人送上举状,“李遂升京秩,修笺诣韩府,欲展门生之礼,不复见”。(20)洪迈 :《夷坚志》甲志卷一“韩郡王荐士”条,何卓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0页。可见修撰笺启、登门致谢是须尽的礼数。
(4)结合医院的实际情况,选择有效的医疗成本核算方法,以满足新政府会计制度对医疗成本核算的要求。依照医疗项目活动的作业成本特征,运用作业成本核算法,分次计算出医疗的项目成本和病种的总成本。
总之,上行文体的历史渊源和事关仕途升迁的重要性,塑造了谢启在后世显恭致诚的礼仪性,使得这类写作在荐举场合显得谦逊、郑重和体面,这是我们考察文体演变时不应忽视的相对固定的部分。而在荐举制度的实际运作中,谢荐举启的写作又与荐举科目、士人交往等相互结合,细化了自身的礼仪功能。
二、篇题与自注的细化:谢荐举启礼仪性发展的制度渊源
如果说显恭致诚是启文面向尊卑亲疏关系的内在姿态,那么文辞表达则是“节文”的外在显现方式。司马光《书仪》中曰 :“凡与人书,所以为尊敬者,在于礼数辞语,岂以多纸为恭耶?”(21)司马光 :《书仪》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2册,第463页。在司马光看来,交际性文体的“礼数”不在于篇幅数量的物质性呈现,而是“辞语”的文本形态对交往行为的表现力。在对宋代尺牍笺启等文体的研究中,标示交际行为方式的“套语”已引起充分关注。(22)参见张小艳 :《敦煌书仪语言研究》第七章第二节之二《宋元尺牍用语对书仪语汇的改造》,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01-406页;张澜 :《中国古代类书的文学观念:〈事文类聚翰墨全书〉与〈古今图书集成〉》第三章《〈翰墨全书〉诸式门及其文体观念》,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99-105页。但除套语之外,文章题目、注释、称谓等文本形态更应加以探讨。对谢荐举启而言,礼仪性的拓展过程就是文本形态对多种场合、身份、关系的适应性和契合度不断提升的过程。
这种变化从篇名上可得到直观体现:北宋黄庶《谢举官启》、张舜民《谢提仓荐举启》、苏轼《谢监司荐举启》、崔鶠《谢漕使荐举启》、晁咏之《谢宪使荐举启》等对举主姓名、官职、荐举类别均无具体描述。诸如韦骧《谢漕使冯学士举京官启》《谢淮漕蒋金部举升擢启》、王安中《谢梁都运奏举堪充幕职官启》等明确呈现荐举事项的篇名并不多见。而南宋启文的题目更加详细,如刘宰《谢韩漕梴举练达科》、李廷忠《又谢王漕保举充文华科》、李曾伯《谢给事李尚书举智谋科》、刘克庄《谢王侍郎举所知》等呈现出不同荐举科目;王子俊《谢制置刘阁学后溪举十科启》、陈著《谢沿江大制使淮西总领马观文光祖举改官启》对举主姓名、职名、差遣有详细描述;史浩《谢曹知府转求举剡启》涉及举官过程,“转求”即地方官用完本地荐举名额,从临近州府寻求多余举状。又如郑霖《代南康章丞谢陈宪举科目启》题下注引了八字举词 :“学探本原,文有关键。”(23)《翰苑新书》续集卷三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50册,第469页。陈著《谢江西萧帅逢辰举从事郎以上启》,题下附举词“学优而仕,行称其文”,并注明了举官和答谢的时间,“开庆元年己未十二月廿二日举,景定元年庚申三月谢”。(24)陈著 :《本堂集》卷五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5册,第271页。王义山《谢浙西提举倪放斋举充文华科》题下注 :“初举改官,削至,举员已足,遂缴回改举。”(25)王义山 :《稼村类稿》卷二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59页。监司长官倪氏本为王义山发放了改官举状,但因名额超员,遂改为“文华科”的举荐,为王氏升迁创造更多条件。启文篇题的由简趋繁,体现出撰者在举主恩德的答谢之外,对官场身份的尊重、对荐举流程的铭记,促使这一文体呈现出更加精细化的交际功用。
这种精细化离不开荐举制度的驱动。随着南宋朝廷取士途径的拓宽,围绕荐举科目、被举资格、名额比例、酬赏禁限等方面的条法律令日渐增多,在完善实施细节的同时,又会根据士人地域、身份、履历的差异进行灵活调整。这些都促使谢荐举启的应用在交往空间和文本形态上更加丰富。据《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记载 :“国朝荐举之目,自京、职官至令、录,其来远矣。元祐初,司马公始奏设文、武十科以举士。后又有举将帅、廉吏、所知,合旧升陟、自代等科,凡十有一。”(26)李心传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六,徐规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42页。在司马光奏设“十科举士”后,绍兴二十六年(1156)又新设“六科” :“四月二十四日侍御史汤鹏举条具荐举六科:一曰文章典雅可备制诰,二曰节操公正可备台谏,三曰法理该通可备刑谳,四曰节用爱民可备理财,五曰刚方恺悌、劳绩著闻可备监司郡守,六曰知几识变、智勇绝伦可备将帅。以此六科俾荐者随才而举,录用之后,有改节者,仍坐以谬举之罚。”(27)《宋会要辑稿》“选举”三○,第5827页。与司马光“十科”相比,“六科”更讲究实用性,秉持“随才而举”的原则,为士人提供丰富的晋升渠道。另据《玉海》所载 :“(绍兴)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会要》三十一年二月十八日,敕侍从、台谏各荐举二人,帅臣、监司各一人:智谋、勇敢、机棹、练达、文华、通财计、能专对、精料事。”(28)《玉海》卷一一六《选举》,扬州:广陵书社,2003年,第2156-2157页。上述刘宰、李廷忠、李曾伯的谢启所涉科目正是此“绍兴八科”开设后的新类型。如刘宰所言,“切以举员之外,复旁设于诸科;立法之意,欲广收于多士”,(29)刘宰 :《谢韩漕梴举练达科》,《漫塘集》卷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0册,第457页。“诸科”的开设一方面是应对南宋治边守备、重视事功的新环境,另一方面也兼顾人才的多种类型,增加了选任提拔的灵活性。
除了新设科目,原有荐举方式在南宋也有新的发展。据《宋史·选举志》载 :“嘉定十二年,命监司、守臣举十科、政绩、所知、自代,露章列荐,并籍记审察。任满,则取其举数多、有政绩行谊者,升擢之。”(30)《宋史》卷一百六十,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754页。从北宋到南宋,十科、自代等科目的举荐者从侍从官拓展到监司郡守,荐举范围不断扩大。对被举者而言,诸多科目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意味着直接的迁转除授,而是一种资历的储备方式,积累越多,越利于仕途发展。这些都促成谢荐举启写作各种细目的完善,出现了北宋启文尚未有的类目,如“举政绩”类,南宋有李廷忠《谢王运使举政绩启》、方大琮《谢卫帅大参举政绩启》、刘克庄《谢沈提举荐政绩启》等。与之相对应的是,南宋举主的文集中保留了众多“举政绩”的奏状。如时任江东转运副使的杨万里分别在绍熙二年(1191)九月、绍熙三年三月和四月分别进呈《荐举吴师尹廖俣徐文若毛崈鲍信叔政绩奏状》《荐举徐木袁采朱元之求扬祖政绩奏状》《荐举王自中曾集徐元德政绩同安抚司奏状》,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总共“举政绩”12人。又如“举所知”类,南宋有王子俊《谢潼川范帅应诏举所知启》《谢工都大应诏举所知启》《谢樊宪应诏举所知启》、刘克庄《谢王侍郎举所知启》《谢程内翰举所知启》等。从“举所知”的实际运作看,北宋虽有相关诏令,但不如南宋集中和连续。现存宋高宗“举所知”诏书六封,另据《宋史》记载,孝宗淳熙八年(1181)十一月“诏两省、侍从、台谏各举所知”,光宗绍熙二年四月“诏侍从、两省、台谏及在外侍从之臣各举所知,尝任监司、郡守可充郞官、卿监及资历未深可充诸职事官者,各三人”,宁宗庆元四年(1198)二月“诏两省、侍从、台谏各举所知一二人,毋荐宰执亲党”,理宗景定四年(1263)正月“诏侍从、台谏、给舍、卿监、郞官以上及制总、监司各举所知,不拘员限,不如所举,行连坐法”。(31)分别见《宋史》卷三十五、卷三十六、卷三十七、卷四十五,第676、700、724、883页。可见,“举所知”的选任方式几乎持续整个南宋,到理宗时举主范围和荐举名额更是大为增加。从“举所知”奏状的留存情况看,卫泾《后乐集》保存了五封,荐举对象分别为江西和福建的幕职州县官,总共27人。这些都反映了“举所知”在南宋的运作情况,是促成此类启文流行的直接动力。
如果说荐举科目的变化促使启文篇名更加详细,那么举状、照牒等文书的传递则加强了荐举双方的信息沟通,并让这些信息呈现在谢启中,使其在官场交际中更好地发挥酬德归恩的礼仪功能。前引郑霖、陈著、王义山等人谢启的题下注文涉及举官时间、过程、举状内容等,这使启文的撰写、呈递与编集更有针对性,减少人情往来的虚浮空泛。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客观上要求荐举双方密切的信息往来。例如,刘克庄的父亲获得改官的举状后,随即收到举主的信息告知 :“后先人在选调,欠一常员,王卿为治使,不谋于先人,并为合尖,于递筒中封一纸告示与先人。”(32)刘克庄 :《与徐漳州书》,《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三三,第5338页。作为一种人才选任制度,举主履行为国荐士的职责,向朝廷负责,被举者遵从循资迁转的轨迹,由吏部管控,制度设计的重心是纵向的监督考核。但在南宋时期,举主和被举者的横向联系愈发密切。举主本应将举状上奏朝廷,但却出现了直接交付被举者的情况。(33)相关研究参见胡坤 :《宋代荐举改官文书中的照牒和奏检》,《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2期,第117-131页。照牒本是举主递交举状后知会被举者的例行文书,包括举状的大致内容、荐举流程、举主责任等,它在南宋的重要性却不亚于举状。如杨万里在为女婿陈经向福建转运副使权安节寻求改官举状时,特地请求权氏先颁照牒,其《与权运使》曰“妄意欲望台座,特辍嘉泰三年上半年一京削”,“仍乞来岁,先赐照牒,以慰老怀,信其有可望之期也”。(34)辛更儒 :《杨万里集笺校》卷一○九,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134页。绍熙三年,知潭州的周必大回复友人请托时亦曰 :“幸潘葑成资在来夏,莫可待至腊月否?今且纳照牒,不敢食言。一语少欺,他日何以自解。”(35)周必大 :《陈君举舍人》(淳熙三年),《文忠集》卷一百八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9册,第97页。周必大答应举荐潘氏,但时限未至,只能先发照牒以示承诺。可见照牒成为举主向被举者确认荐举关系的有效凭证。
无论是举状的直接交付还是照牒的广泛流通,都让荐举信息的传播更为便捷,“邮筒飞坠,奏牍光摇,竞看大使之文书,乃睹小夫之姓氏”(36)郑霖 :《谢陈提刑举状》,《翰苑新书》续集卷三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50册,第444页。的场景对被荐者而言成为常态。史浩《祭无垢先生张公侍郎文》云 :“端笏趋隅,荐牍见遗。公云举词,深有旨味。‘识超几先,意传经外’,惟此八字,三宵不寐。思而得之,实录无愧。”(37)史浩 :《鄮峰真隐漫录》卷四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册,第868页。孙应时《上杨侍郎王休书》云“今晨递筒踵至,忽睹荐牍下坠,且蒙手札勤勤,谕以至意”,“而八字之褒,尤为刻画过甚,何以称塞”。(38)孙应时 :《烛湖集》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6册,第610页。戴翼《谢聂侍郎荐举状》云 :“举词多两句而止,今则二十字特书而最荣;常例以照牒为先,兹焉合一道奏状而俱发。似此眷遇,异乎寻常。”(39)《翰苑新书》续集卷二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50册,第434页。举词本为对上负责的事务性文字,通过举状和照牒传递给被举者,成为连接荐举双方的纽带。史浩对张九成的八字举词,反复玩味并铭刻在心;孙应时亦对八字褒词表示感谢;戴翼读到聂侍郎的二十字举词,更自感待遇非凡。频繁出现的谢启,详细的题下注文,正是对这种密集信息传递的回应。
三、释名章义:谢荐举启礼仪性对制度文化的贡献
特定的社会群体在公共交往中,基于共同认知、约定俗成的话语体系而形成一定的礼仪规范。谢荐举启作为一种语辞表达,其礼仪性集中体现为一套围绕荐举历史、内涵、价值的专属话语,它在荐举交往中生成,为士人群体所理解,并持续建构和调节荐举过程中的人际网络。如果说荐举制度对谢启礼仪性的影响可以直接体现在篇题上,那么谢启的话语系统则是制度与文化综合作用的产物。只有在荐举制度日趋完善的情况下,士人才能对制度的历史内涵与文化意义进行深入描述。反过来看,谢启有别于尺牍和诗词的礼仪性表达,使后者不必反复申说的内容在前者的语境中多次被呈现,荐举术语的固化、荐举典故的铺陈、荐举意义的追问,有助于制度属性的明晰与体系的优化。
陈绎曾《文章欧冶·四六附说》将谢启的写作分为四个部分 :“一破题,二自叙,三颂德,四述意。”(40)《历代文话》第2册,第1272页。结合南宋谢荐举启的具体文本,我们可以继续细分:起首一联点明荐举类型,接着两句概括荐举意义和答谢态度;“窃以”引起一段,论述荐举科目的源流和重要性;“伏念某”一段自述被举之前的坎坷经历;“伏惟某官”一段称颂举主功绩与恩德;最后“某敢不”几句表明不辜负知遇之恩的态度。如果说此种明晰的章法结构体现出南宋启文发展的整体趋势,那么“窃惟”一段的论述则是在制度充分发展的情况下,撰者对荐举特色与意义的挖掘。以李曾伯《谢夔宪举练达科启》为例:
窃以才虽因试而后见,事非久历则未精。故金以炼而始坚,而缯非练则不洁。闻诸前辈,盖有格言。或云以事练心,则喜怒哀乐、应对起居而不乱;或谓以变练节,必烦苦杂扰、闲冗倦辱而后成。信知人才淬厉,上固有方;非得世故老成,士岂轻许。(41)李曾伯 :《可斋杂稿》卷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9册,第299页。
此处阐释中心是人才历练,经练心、练节达到老成境界。如前所述,练达科是“绍兴八科”之一,随着南宋朝廷取士类型的丰富,荐举的实际意义是人才储备大于官阶升迁、资历累积多于职位差遣,与之相对应的谢启也更加注重交往场合的象征性与形式感。正如礼乐兴盛的前提是“正名”,名正而言顺,名定而实辨,荐举礼仪的发展离不开荐举科目的概念区分与意义表征。从制度设计看,荐举科目的划分基于人才的知识结构与官场的职能分工,而四六启文的书写则是释名章义,提炼不同科目的核心意涵,以骈文的特殊结构使这些意涵具象化。“练达”之“练”,于是有了“久历”“淬厉”的特征,更体现为金、缯等物象和喜怒哀乐、烦苦杂扰等人生情感。又如黄震《谢王尚书举著述科启》云 :“故我圣朝严著述之科,论文章以典丽为贵。丽则发万古之光粲,实理融明;典则续二帝之彝常,浮词净翦。于以挽回薄俗,于以润色皇猷。”(42)黄震 :《黄氏日钞》卷九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8册,第992页。黄震被举“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此为司马光“十科”之一,开科时间虽久,但“典”之彝常以避俗,“丽”之光粲以润色,只有在南宋启文中才得到阐发。谢启的程式化书写使荐举科目的阐释成为规定动作,催生了一系列关于科目属性与功用的规范表达,将举主与被举者的交谊定位于更加广泛的价值体系之中。
除了意义的阐释,谢启还叙述了各种荐举方式的源流演变,铺陈历朝名人和典故,建构起荐举科目的历史谱系。以李曾伯《谢给事李尚书举智谋科》《谢史尚书应诏举兵机科》为例,前者“故百里奚尝愚于虞矣,事秦而乃以智闻;彼李左车岂负于赵哉,至汉而斯以谋显”,用百里奚辅佐秦穆公和李左车向韩信献策之事,既切合智谋之意,又暗含对慧眼识才者的称颂;后者“谓卻穀可帅,端由阅礼以崇诗;得元凯其人,岂必跨马而穿札。若孔明之表向宠,暨安石之举谢玄,皆能识万里之戎情,张三军之士气”,罗列卻穀、杜预、向宠、谢玄等儒雅而具有军事才能的历史名人。(43)李曾伯 :《可斋杂稿》卷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9册,第297、300页。而“文华科”与“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的描述则俨然一部文学流变的简史。以李廷忠《又谢王漕保举充文华科》和刘克庄《谢傅侍郎举著述》为例:
窃以士类之重轻,由乎文章之高下。况、雄之言博洽,道或未醇;游、夏之学渊源,辞犹莫措。矧自世变日下,习俗波颓,争出所长以自鸣,求适于用者盖寡。锦心绣口,或失浮夸;玉斝琼杯,宁无玷缺。如二陆二班之济美,与四友四杰之齐名。浑厚者要是实才,炫露者终非远器,虽各出一家之机轴,终不逃大匠之权衡。(44)李廷忠 :《橘山四六》卷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9册,第242-243页。
窃以洙泗之盛,始分设教之科;汉唐以来,代有能言之士。然晁董名儒而不免科举之累,若燕许大手而惟工台阁之辞。才之难全,古所共叹。暨我本朝之盛际,森然诸老之名家。六一之文唱于汉东,宛陵之诗鸣于庆历。未几一变,遂宗王氏之新经;厥后横流,则出江西之宗派。正大之理,破于穿凿;浑厚之体,溢为尖新。有如命世之宗工,方绍斯文之正统。(45)《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一六,第4782页。
李廷忠主要勾勒了宋以前文章演变的脉络,刘克庄则侧重本朝文学名家的前后关系。“文华科”与子游、子夏文学才能的连接,“窃以洙泗之盛,始分设教之科”的论述,使荐举制度在孔门四科那里找到历史渊源,呈现出制度设计的基本关怀:兼顾个性差异,注重人才的多样性。文统谱系的建构,在酬谢语境中隐含两重含义 :“举主”尽责荐士乃国之重事,具有慎重的权衡标准与敏锐的识才眼光,对得起前贤,所谓“人皆谓此举,殆不愧于古人”;(46)王子俊 :《谢刘阁学侍郎甲举顾问科》,《格斋四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1册,第35页。“被举者”具备“文华”或“文章典丽”的基本素质,担负起传承“斯文”、润色鸿业的重任。荐举礼仪的郑重性,正是在“举”与“被举”互动的基础上,呼唤“价值”——超越个人交谊的独立价值的出场。
这种价值的探寻,是对制度运作的必要补充。荐举方式名目繁多,但每一类的具体执行标准在条法律令中并未明确界定。司马光进献“十科举士”方案时,曾对各科名不符实的情况做过一些说明,后来被《庆元条法事类》等相继沿用 :“若举行义纯固而违犯名教,节操方正而佞邪险躁,智勇过人而愚懦致败,公正聪明而私曲昏闇,经术精通而不能讲读,学问该博而空疏墙面,文章典丽而鄙拙纰缪,善听狱讼而冤滞失实,善治财赋而病民耗国,练习法令而屡致出入。”(47)司马光 :《乞以十科举士札子》,《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五十三,《四部丛刊》初编集部第139册,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第13页a。这些都是科名的对立面,需追究举主的连带责任。再来看举状对科名的正面描述,如《云谷杂记》卷末所附三封举张淏“学问该博可备顾问科”的奏状,举词分别为 :“学术该通,记问宏博”;“学问渊深,操履端洁,俾居献纳,必有可观”;“性姿恬静,学问该深,博考群书,多所是正”。(48)张淏 :《云谷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71、73页。诸如“该通”“宏博”“渊深”“该深”“博考群书”等描述,加之前述“空疏墙面”的反训,让我们对“学问该博”有了更丰富的认知,但对这一荐举科目历史内涵的挖掘、文化价值的彰显,则要诉诸谢荐举启文了。如前所述,在荐举双方互通有无的条件下,作为交际礼仪,谢启围绕科目的阐释是对举状中简明褒词的深入回应。而通观整个荐举流程,尽管谢启并非法定的必备文书,但却为被举者提供了文学参与的机会,它使制度层面的“循名责实”走向文化层面的“释名章义”,让荐举双方从责任、资历、考课的日常事务中脱身而出,更加关注文字表达、意义阐发与谱系建构。这是作为礼仪性文体的谢启对制度文化的贡献。
四、术语的生成:谢荐举启礼仪的体系化
谢启的话语系统除了面向制度,更主要是针对荐举的参与者,毕竟调节官场交际、规范公共表达是其礼仪性的重要体现。论及荐举事务,我们常常遇到“破白”“合尖”“合颖”等提法。《朝野类要》载 :“选人得初举状,谓之破白。末后一纸凑足,谓之合尖,如造塔上顶之意。”(49)赵升 :《朝野类要》卷五《降免》“破白合尖”条,王瑞来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06页。幕职州县官改秩为京官需要五位上级官员出具举状,首次举荐为“破白”,最末为“合尖”,又称“合颖”,因为“尖”与“颖”均有末端之义。无论破白、合尖或合颖,主语都是举主,隐含立场是称颂举主功德,其普遍流行并最终凝定为荐举术语,离不开启文的礼节性书写。例如“破白”在诗歌中多指梅花凌寒开放,如王之道《山茶》诗“开花不与众芳期,先得江梅破白时”,(50)王之道 :《相山集》卷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2册,第615页。虞俦《和汉老弟雪中对梅》“先春破白风回面,半夏传黄雨着腮”等,(51)虞俦 :《尊白堂集》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4册,第93页。破白的主体都是梅花。但在谢启语境中,“一日春风,忽破庾梅之白”,(52)郑霖 :《谢陈提刑举状》,《翰苑新书》续集卷三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50册,第444页。“春信方回,幸独破江梅之白”(53)陈著 :《谢前人举改官职司破白启》,《本堂集》卷五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5册,第279页。等都是春风帮助梅花绽放,破白的主体发生了转移,借以比拟举主的提携之功。于是当我们面对方大琮《谢巩漕破白举改官》、黄震《谢王仓使破白改官状》以及李刘“心感恩于破白”(54)李刘 :《谢董侍郎居谊举状》,《四六标准》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7册,第82页。时,应该理解其酬德归恩的叙述立场。与“破白”相近的还有“破天荒”,如李曾伯“月眼回青,天荒破白”、(55)李曾伯 :《代上郑制置》,《可斋杂稿》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9册,第240页。刘宰“居然破公举之天荒”、(56)刘宰 :《谢韩漕梴举练达科》,《漫塘集》卷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0册,第457页。方大琮“端赖破天荒之手”(57)方大琮 :《谢巩漕破白举改官》,《铁庵集》卷十一,明正德八年方良节刻本。等。“破天荒”常用于比拟进士及第,《邵氏闻见后录》载 :“唐荆州每解送举人,多不成名,号曰‘天荒’。至刘蜕舍人,以荆州解及第,号‘破天荒’。东坡尝以诗二句,遗琼州进士姜唐佐,‘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用此事也。”(58)邵博 :《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七,李剑雄、刘德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3-134页。无论唐代刘蜕抑或北宋姜唐佐,“破天荒”的是进士本身而非考官,但当它用于荐举语境时,“破天荒”的主体就不是幕职州县官本人,而是他们的举主。只要联系启文书写的恭敬姿态与礼仪属性,我们便不难理解这种主体的转换。
如果说“破白”“破天荒”在词义演化中存在主宾的反转,那么“合尖”进入荐举语境后则经历了意义的深化。现将其语义演变情况简要罗列如下:
A. 长兴中,明宗春秋高,秦王从荣多不法,晋高祖为六军副使,惧祸及,求出外藩。……崧独曰 :“太原,国之北门,宜得重臣,非石敬瑭不可也!”由是从崧议。晋高祖深德之,阴遣人谢崧曰 :“为浮屠者,必合其尖。”盖欲使崧终始成己事也。(59)《新五代史》卷五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54页。
B. 尚书左丞阁下:某学术空虚,……此其所以戚戚思蜀,而辄布腹心于受恩之地也。古语有之 :“为浮屠者,必合其尖。”此言虽小,亦自有理,惟阁下留意焉。(60)唐庚 :《上邓左丞书》,《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十三,《四部丛刊广编》第3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49-150页。
C.行百里而半九十,山九仞而亏一篑。仰惟仁人,能不动心?敢望台慈,特辍今岁下半年一京削,以合浮屠之尖,此恩不赀,溟渤非深,嵩岱非重也。(61)《杨万里集笺校》卷一○八,第4125页。
D. 持寸管偶脱场屋,累五剡乃出选坑。浮屠合尖,长绳结尾。功须于一举手,世谓之再登科。(62)方大琮 :《上观使卫大参》,《铁庵集》卷十一,明正德八年方良节刻本。
以上,A出自《新五代史·李崧传》,李崧帮助石敬瑭出守太原,石氏借用俗语“为浮屠者,必合其尖”,希望李崧继续辅佐。发出请求的是石敬瑭,造塔合尖的主体是李崧,这确立了“合尖”的一种基本语境,即说话者求助他人。只不过此处是石敬瑭派人传话,“合尖”用于口头表达中。B出自北宋唐庚的书信,在请求他人帮忙时,唐庚引用古语俗谚以增强说服力,“为浮屠者,必合其尖”进入书面表达。与A不同的是,唐庚是向地位高于自己的“尚书左丞”求助。C出自南宋杨万里的书信,他请求荆湖北路安抚使、知江陵府范仲艺为自己的亲属吴璪颁发改官举状。“合尖”与五位剡荐之主中的最后一位对应起来,“此恩不赀”的谢恩语境也开始确立。D出自南宋后期方大琮的觅荐启文,与C相比,“累五剡乃出选坑”,举主“合尖”的功德更加具体,即帮助改官者跳出“选坑”。在书信当中,“合浮屠之尖”只是多次重复的客套话,但启文通过对仗和铺排,将众多相近的佛教术语纳入其意义序列。洪咨夔《谢崔安抚举改官启》“矧堕七选之坑,欲结五剡之塔”,(63)洪咨夔 :《洪咨夔集》卷二十四,侯体健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04页。合尖的意义延伸为拯救度化,使选人超越七阶的轮回。又如王义山《谢刑侍检正常蒲溪举改官》“自航宦海以来,尚阱选坑之苦”,“合此最上浮屠之颖,真有愿人成佛之恩”,(64)王义山 :《稼村类稿》卷二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3册,第158页。刘克庄《代谢西山》“诸弟子皆及门,共仰模范之妙;一众生未成佛,必施津筏之功”,(65)《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一七,第4831页。都是说举主合尖的功德正如普度众生,为深陷“选坑”之人提供解脱法门。从沉沦选坑、造塔合尖到施筏成佛,启文将宗教救赎的话语运用到选人改官晋升、举主保任奏荐等环节,突出举主的关键作用,塑造了“施于尊者”、精于沟通、便于酬谢的荐举话语系统。从C到D,我们又可结合荐举流程来理解这一系统的形成过程。当制度运作的重心从法定文书的勘验转向荐举参与者之间的相互沟通,荐举话语的生成也更多依赖于书启文体的写作。条法律令中有“举员”“及格”“放散”“程赏”等术语,讲究固定和准确;但在书信和启文的交流中,俗语的引入、典故的化用、意义的转接,使荐举话语具有极大的创新性。散体书信的多次写作,使“合尖”这类话语逐渐为荐举各方所熟悉,与荐举事务相关联。骈体启文利用对仗、用典、互文的优势,塑造了“合尖”的同义序列(如一篑之功、长绳结尾等)与延伸序列(如脱选坑、施津筏)等,形成内容丰富的符号系统。
除“破白”与“合尖”外,谢启中还有众多描述荐举关系的话语。据《朝野类要》载 :“承直郎以下选人,在任须俟得本路帅抚、监司、郡守举主保奏堪与改官状五纸,即趋赴春班改官。……其举主各有格法限员,故求改官奏状,最为难得。如得,则称门生。”(66)赵升 :《朝野类要》卷三《升转》“改官”条,第70页。被举者自称“门生”,是谢荐启中的常见礼节,但惟此还不足以道尽谢恩之意,于是便出现了匠人取材、医师采药等比拟。如李廷忠《谢王枢使荐举》“群木皆归匠石之圃,百药俱萃医师之门”,(67)李廷忠 :《谢王枢使荐举》,《橘山四六》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9册,第249页。李刘《谢任尚书希夷举著述科启》“大厦非一木之枝,故椳闑扂楔与欂栌而并蓄;小市无千金之药,故芝苓参木合姜桂以兼收”,(68)李刘 :《四六标准》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7册,第130页。李曾伯《谢夔宪举练达科启》“然而柟栌枫柞,惟匠石是求;芝术参苓,在药笼不乏”(69)李曾伯 :《谢夔宪举练达科》,《可斋杂稿》卷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9册,第299页。等。匠石之喻,出自韩愈《为人求荐书》;(70)刘真伦、岳珍 :《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八,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855页。药笼之喻,出自《旧唐书·元行冲传》,元行冲将要拜投狄仁杰门下时,两人以笼中药物比拟彼此关系。(71)参见《旧唐书》卷一○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177页。值得注意的是,在韩愈《为人求荐书》中,匠石取材与伯乐相马是两个并列的比喻,这在宋代有关荐举的书信中得到延续;但通过启文的书写,相马之喻更多地被替换为药笼之喻。北宋黄庶《谢运使举官书》曰 :“某闻骥立于伯乐之门,偶未售,人必曰驽骀也,矧常马邪?楩梓列于匠石者之庭,绳墨未及,人必曰不材也,矧常木邪?”(72)黄庶 :《伐檀集》卷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2册,第792页。骥与楩梓、伯乐与匠石的并列,正是对韩文的沿用。南宋方岳的求荐书信《代与袁太监》曰 :“某奔走节下,于今两考而余,幸而大父于先生有同朝之喜,季父于执事有同年之盟,抑人有言,长于伯乐之厩、生于匠石之囿而不见取,则信为不材下乘矣。”(73)方岳 :《秋崖集》卷二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2册,第514页。仍是将伯乐之厩与匠石之囿并列。但到谢荐举启中,与匠石、群木同时出现的更多是医师、百药。骈文写作的基本要求,使散文书信的排比句式转换为整饬的联句格式,如草木相对的工整、上下联出处的不同、“匠石之圃”与“医师之门”平仄的协调等。而元行冲以笼中之药自喻时强调的“下之事上”,正契合门生对举主的依附仰赖关系,自然受到谢启撰写者的青睐。《翰苑新书》所列“四六警语”有“开收拾英材之药笼”“旁捜药笼之奇”“收药笼之参苓,早期备数”等,(74)《翰苑新书》前集卷七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9册,第525页。足见此语的流行程度。
以上梳理了部分荐举术语生成流变的过程,从中可见三个层面的影响:一是荐举制度的推动。荐举事务涉及举主、被举者与斡旋请托的中间人,缔造了庞大的关系网络,促成书、启、札等交际性文体的流行。荐举术语在这些文体的大量书写和广泛流通中得以丰富,处于荐举流程终端的谢启推动了这些术语系统化。术语的规范与成型,又提升了荐举礼仪的发达程度。二是酬谢语境的影响。谢启以卑事尊、酬德归恩的语境决定了荐举术语必须以举主为中心,无论“破白”的主体、“合尖”的功德,还是匠石取材、药笼蓄珍,都体现出举主左右命运、决定方向的关键地位,被举者在“抑扬其辞”的语境中始终扮演谦抑、依附的角色。三是骈文书写传统的调节。讲究声律与形式技巧的文体规范,影响到荐举术语的发展方向。如“合尖”与“合颖”属于平仄的替换,“堕选”与“结塔”属于意义的延伸,“匠石”对“药笼”属于语典的加工等,最终造就了富有特色的荐举话语体系。
从上行文体的谦逊庄重到官场交际的显恭致诚,我们看到了启这一文体在古今演变中相对固定的因素。这些因素在南宋荐举制度的推动下获得了充分的发展空间,从篇题、自注的丰富到历史文化内涵的深化,再到话语体系的成型,谢荐举启逐步完善和提升了自身的礼仪性。我们对荐举制度的关注,既考察其科目设置,又探寻文书与信息的传递过程;我们对文体属性的分析,既联系士人交往酬答的实际场景,又兼顾文本形态和语言传统。这些都力图使制度史和文体史研究“活”起来。